昨夜又下一场雨,枯燥,烦闷,工作。
隔着窗子,我看向滚滚的白云,它像是尚未被征服的山峦和原野,是真正的净土,不知怎的,心中突来一阵向往而感慨,想飞去游览一番。
再回头,我看到讲台下的学生,看到那些朝夕相处的同事,看到这座校园,一切周而复始,一年连着一年,成长、衰败……对着不同的面孔,拿起课本,重头说起,一切照旧,就像令人气馁的表演。我因而开始惧怕,怕这可怕的景象一直徘徊下去,潜入我的梦里、墓里,我怕别人对着我的墓说:他兢兢业业……哦,如此而已。
那样广博的世界,我们却挤在一处小盒子里,奔波,拼命,只为换去一些纸张:给,这张是试卷,那张是评定……还有这个,最新发行的信用货币,也拿去。看他们被挑唆,被激怒,看他们争个面红颈赤,这就是我的同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对此毫无办法,无法劝说,无法逃脱,为什么就不抬头看看呢?看我们如何被规定框限,如何被完全驯服,我们打着别扭的领带,消极地听从,只管对同类龇牙咧嘴,互相嘲笑。
所以我想成为飞禽、猛兽,无所顾忌地嘶吼,我要刨土、折树,围起真正属于我的巢窠——那不是金钱换得的,也没有文明的枷锁,那是属于孤傲者的家与墓,那里的土地浸着敌人与猎物的血,是所有的家畜与宠物都不愿靠近的地方。
对,我不干了,我要到山里去,去没人的山里。
(科森,东部城的一位中学教师——《桥头报142期·公众文字与批评专版,题:不做家畜》)
伊芙一直都很关注艾利安的写作进度,但在最近一段时间,这位年轻人似乎有些进展不顺,据他所说,原因并不在于创作本身,而是在出版方面——艾利安仍有许多疑问和顾虑,若不解决这些问题,他就很难心无旁骛。
克利金的出版机构几乎都分布在北方,例如沸蒙、东部城和恩施弥特这样的大城市。要想真正解答艾利安的那些疑问,在奔龙堡这边似乎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为此,伊芙询问过图书馆的歌罗达,在这个领域,他懂得许多,但对于那些过于细节的问题,这位管理员显然也不在行,不过,他倒是给了一些建议——骑士团在东部城还有两家报社,在这方面也算是有些瓜葛,可以先写信问问他们。
“信里怎么能说得清楚,不如我们就去东部城转转,报社的历史也是圣丰岳历史的一部分,除了你要问的问题之外,我们不如也顺便采访一下他们。”伊芙对艾利安说。
歌罗达的话又勾起了她对东部城的兴趣——总听别人说起那里,可自己却从未去过。
“现在去?”起初,艾利安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对,时间紧,如果我们这个月去不成,可能今年就都没机会了。”她回答说,“关于这件事,我要先去找人问问。”
于是,伊芙再次找到了洛提兰。
自年初到现在,这两人的关系倒是不像以前那般僵硬了,尤其是在伊芙寻回菲若纳巨剑之后。
“你每个月都要找我几次,这一次又想让我帮你解决什么问题?”洛提兰停下了手头上的事务,笑着看她。
“我想找你帮忙的,也都是和圣丰岳有关的。”伊芙说,“所以咱们这也算是互相帮助。”
“但你看,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也许……有些事你也不必非要来找我。”洛提兰在说这话时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恳求。
“那是因为有时候别人不太理解我要做什么,所以大多只是敷衍,又或是帮错忙……你不一样。”
“好了,你这次又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艾利安最近写了不少新内容,但他对自己还不太自信,想找几个‘专业人士’帮他看看,所以,我打算带他去拜访一下东部城的捍卫者报社。”
“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好好配合你们的。”洛提兰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
“你认为什么时候合适?”
“显然是越早越好。”洛提兰说,“去找弗理理吧,让他给你拿一份表单来填,你一说他就明白,要怎么去,去多长时间,可以让他帮你拿主意。”
“什么意思,这算是……因公出差?”
“对,我知道你不会缺钱,但能用为什么不用呢?事实上,海德夫人也一直在以个人名字资助艾利安的写作——这样做也并不算违规。况且,有了名头就好办事。”
就这样,伊芙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摆脱课业,好去东部城游览一番,如今却变成了“公务出行”。在洛提兰看来,这一张表单虽然并不足以约束她的懒散作风,但至少也算是一种敦促。
除了艾利安之外,她还邀请了雨切和艾琳德同去,其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雨切的办事与沟通能力要比她强得多,等到了东部城之后,就让他去陪艾利安应付报社的人,而自己就可以和艾琳德去别处转转了。事实上,由于伊芙在圣丰岳的职位仍是最初级的见习骑士,圣丰岳更给予的预算并不多,大体上也只有两人份的出行和吃住用度,对伊芙来说,这笔钱其实聊胜于无。
从奔龙堡去往东部城的交通还算便捷:乘坐蒸汽火车从伊刻林省的奔龙堡站出发,到达中部省份犁伦瑟的某一站下车,并从当地换乘另一列火车——有一条支线铁路可以跨越阿托兹省,直通到东部城范围,这条铁路是在去年才开始逐步开放运营的,其中部分线路甚至还只是单线铁路,这意味着,列车在运行至某个区段时,可能需要进入待避站停车等待或避让,直到前方或后方车辆通过了前方区段或区间时,车辆才可以继续行驶。
相比于更早竣工的法布林线,这条支线铁路不仅改善了车辆与轨道的结构,让旅客在乘坐列车时能获得更舒适的体验,同时也参考并改进了如今旦风国家正在使用的一种基于共鸣魔法的简易信号通信方式,为的是能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逐步实现线路运行的高效率和复杂化。
事实上,这条地方铁路之所以能够得以建造,离不开东部城的一些投资财团的支持,而关于此项目的主导者与最大股东——伊芙在去年也恰好和此人见过一次面,那就是阿克洛·达克仁,茂奇的二哥。
这次从奔龙堡到达东部城的旅程,伊芙一共花费了八天时间,若不是因为刚好错过了一班列车,被迫在换乘地逗留了一晚,他们还能提早一天到达,从奔龙堡到东部城的距离要比去首都沸蒙更远一些,但同样是乘坐火车,两者花费的时间却差不多,这是因为这条支线铁路的设计速度要比法布林线高出许多。
到达东部城之后,从火车站出发,四人同坐一辆马车去往捍卫者报社所在的“鸥石区”,以便在第一时间与当地负责人接洽。事实上,在去到目的地之后伊芙才发现,与“捍卫者”同根同源的求知者报社,其办公地点就在他们隔壁。
众人走进了报社的办公楼,甚至还未等他们说明情况,对方就已然知晓了他们的来意,有人带他们去了专用的会客室,并说道:“唉,我早说过了,这几天人就会到,让他不要到处乱跑,可他……抱歉,稍等片刻,他一会儿就回来了。”
报社里的人十分热情好客,他们为到访者们端来了咖啡、巧克力和点心,而直到对方口中的“他”到来之前,伊芙几乎都是处于茫然的状态中。
是谁会来呢?那自然是森尼·斯蒂文森,当时在西林斯堡里,那位为伊芙与马可拍了一张照片的随军记者。
森尼回来的时候,还引起了门外的一阵骚动,他从那些好事的同僚之间挤过,来到了门前——从刚才开始,伊芙就察觉到屋外的异常,有几个家伙总时不时地从门缝处偷瞄自己,这不禁让她皱眉腹诽,以为这也是新闻业的一种常见的职业病。
东部城的天气要比伊刻林省冷许多,甚至要比同季节的沸蒙更冷,对于这种反常的现象,有人猜测说,也许东部城地底下藏着一条河,它从无垠山脉流到了此处,所以东部城才会这么冷。当然了,这只是一种猜测,无凭无据。
正因为天气这么冷,森尼在推开房门时,身上还穿着一件棕色带绒领的夹克,与只穿着单衣的访客们相比,仿佛并不来自于一个世界。森尼向他们重新介绍了自己:他是捍卫者报社的摄影记者、特约撰稿人,以及……最近还荣获的第十届“克利金最佳瞬间”第一名,这才是重点。
森尼表现得风风火火,但伊芙却并不怎么高兴。
“我觉得,你那时候不可能不知道我是在看什么书。”伊芙很严肃地对他说,“所以在我看来,即便你获了奖,那也是骗来的。”
“在我看来,拍摄虽不及绘画那样繁复,但毕竟也算是一种创作,就和文字新闻一样,看似是一种严肃的记录,而实则呢,是在尽可能地向民众们展现立场,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坚守宣传和舆论阵地,捍卫者报社创办的目的就在于此,所以这不是说谎,而是演绎。”也许,森尼也料到了伊芙总有一天会来这里找自己“算账”,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但无论如何,我的确需要向你道歉,伊芙女士,因为——虽然那张照片在我看来并不包含‘欺骗’,但对于当时的你而言,我的确是有所隐瞒的,十分抱歉。”
“虚伪。”伊芙并不为所动。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靠着那张抓拍来的照片欺世盗名,那天,在听到洁朵莉说起这件事时,她心里就已经有些生气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在场其余人都表现得噤若寒蝉,因为他们不明白伊芙与森尼到底在说什么事,以及这两人以前又有过什么过节。
如今,伊芙的样貌和举止与在剿匪行动时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比以前更成熟而富有魅力,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无法被忽视的焦点,然而在森尼面前,她却并没有太多关于这方面的自觉——像她这样的漂亮女人,若是当众表达出对一个男人的贬低与不满,尤其是一个还算优秀的男人,这究竟会给对方造成多大的压力。
“算了,我也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好在,她并不打算咄咄逼人,毕竟今天本就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揭过了,“其实,我们是有正事来找你们商量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们好像早就知道了我们会来?”
“对,报社前几天就收到了奔龙堡方面的来信,说让我们全力配合。”森尼看出了伊芙的疑惑,于是又解释道,“报社在郊外有一处鸽棚,信鸽从奔龙堡送信到这里,基本上只要一两天。”
“原来还有这种手段。”伊芙满足了好奇,也就不再追问,她随即又问起了正事,“你对出版行业有了解吗?我们这次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有关艾利安写的书,另一个就是关于报社的一些历史和发展,我们希望能换一个角度去了解圣丰岳的过往。”
“我的确能找到一些相关行业的熟人,作家、编辑、出版人——各个环节的人,或许会给出不同方向上的建议,这对新人来说很有用处,但反过来说,他们在专业领域浸淫的久了,也总有自身的局限,毕竟,能让行业产生依赖的方案,同时也会阻碍行业的继续发展。我听说艾利安是在写圣丰岳史,你们有带手稿过来吗?我会先看一遍,然后再决定请哪些朋友过来——可以以聚会的形式,边喝茶边聊天,这样就能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让艾利安也参与进这场讨论当中。至于报社的历史,我们这里保存了很多过去的信稿和刊物,其中还包括了海德大公和哈维因等一些大人物的亲笔信,我觉得这些对历史研究会很有帮助。”
“这样再好不过了,非常感谢。”
“都是我应该做的。”
能让伊芙感到满意,森尼也算是松了口气。
事情交代好之后,众人又在森尼推荐的一家餐厅吃了最近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午餐,在此期间,他们又同森尼进一步讨论了之前的话题,以及了解了一些关于东部城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