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七年前,那个初到沸蒙的少女是绝不可能主动去穿高跟鞋、擦口红的,但如今却能做得如此泰然自若,这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就要先入戏。一个姑娘,该是怎样的性格呢?新身份与新性别的自我暗示,与旧有的灵魂一同构成了曾经的伊芙,她是这场戏中的主角,是“扮演”出来的角色,而非浑然天成;要扮演,那就必然不能完全展现自我,她要为此压抑着本心,迎合着她所爱的那些人,以表现出一个女性和孩童该有的脾性。当时间流逝,当曾经的压抑换来了他人的鼓励和赞美之时,她自然也会沉溺其中,而关于过去,那些她曾经厌恶的以及原则上无法接受的观念,似乎也不再有任何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那就将它们搁置在心底,任其自生自灭吧。
她不在意了,也就入戏了。
但真正的转变其实是发生在今年元旦,她突然想要剪掉自己的长发——说起来简单,做决定却难,年前在中谷洲与艾辛的一场谈话以及后续的帕尔纳丝之旅,似乎给了她一些启示:人生并不仅是一场戏,她也不是在扮演着谁,她就是她。她剪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并不为取悦谁,只因为她想做;如此,她就以伊芙的身份重拾自我,回归现实,完成了身与心的大致统一。
结束与晴之先生的采访之后,她回到了记者席,与森尼确认了后续的工作,在看到她记录下的那些内容之后,森尼既觉得好笑,同时又有些钦佩。
“这是个好方向。”森尼说,“继续保持,再多采访几位,等回去之后,或许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科普文章。”
“我来写?”
“对,当然要你来写,不然就可惜了这些素材。”
“如果我写得不好呢?”
“没关系,就像你说的,重在体验,只要不是太差,我就可以找人帮你润色,而且,写这一类文章,在时间上也可以放宽一些,不必当天交稿。”
“好,那我就放心了。”
从今天活跃在现场的记者群体就能大致看出,如今在东部城从事新闻行业的主要群体依旧是男性,也正因为如此,伊芙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备受瞩目的——有人送她名片,有人说想邀请她一同进餐,甚至还有“同行”想要采访一下她的,但被她拒绝了。
事后回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当时是有些招摇了,虽然她化了妆,体形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但难免不会有人把她的容貌和那张得奖照片上的侧脸联系起来。
从刚才来的时候,伊芙就一直在寻找一个人,那就是前几天刚认识的那位佐卢多,他曾说过自己也会参加这次的比赛。
佐卢多今天的确来了,却并未待在参赛场地上,伊芙最后是在贵宾席的一处独立看台上找到的他。当时,两人视线交汇,佐卢多还在疑惑自己何时有的如此魅力,能让一位女记者一直盯着看,直到他戴上了眼镜之后,才看清了这人的长相——饶是这样,他也仍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佐卢多走下看台,来到了伊芙跟前,他说话时语气里带着试探,“真是奇怪,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姐妹?”
“这又怎么说?”
“如果没有,那就说明我没认错人。伊芙小姐,你怎么还当上记者了?”
“因为……我想近距离看看这些东西是怎么飞起来的。”
“这想法可真妙。”佐卢多朝她竖起了大拇指,“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女士呢,她今天来了吗?”
“艾琳德最近有些累,还在休息。”
“你这次是跟着报社来的?”佐卢多看到了她胸前的牌子,“哦,捍卫者报社的伊维莉小姐……这是你的本名?”
“是化名。我刚才一直在场内做采访,还想着能不能碰到你,看看你设计的飞行器是个什么样子。”
“这好办,跟我来吧。”佐卢多直接翻越了挡板,带着伊芙去到了靠近山坡的场地。
飞行大赛的全称是“有限成本下的载人飞行器试飞表演联赛”,比赛一共分三档:入门的一档被称为“基础组”,其赛事规模较小,参赛者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本类比赛每年举办一次,每次持续数周,参赛者在展示作品的同时,还需要向主办方提供设计图,其大致规则是在规定的材料成本下制造出能够运载二十公斤配重的飞行器,并成功飞行一公里的距离,且不可使用轻重金及奈尔塔等特殊材料作为结构设计(纹印单元除外),基础组的优胜者将会获得一定程度的资金奖励以及在第二年参加进阶组比赛的资格;“进阶组”是飞行大赛的第二档,每两年举行一次,参赛者需要重新设计作品,以满足载人的要求(限四十公斤及以上),有较高的预算,可使用特殊材料,且由主办方提供一半资金支持,并由专业队伍提供特殊金属的无偿锻打服务,进阶组的比赛对外开放并售卖门票,获胜者将晋级专业组并获得四年一度的专业组比赛资格;“专业组”比赛的要求更为宽松一些,总体来说,就是不限预算,不限技术,不限载重,每个团队的作品将在通过安全评估后进行试飞表演,由现场裁判根据各项参数进行加权评分,而最终的获胜者将会赢得一座奖杯、十万新拓克币和一块纯风露威打造的四公斤重的圆盘。
“有这么多的奖金?”伊芙有些惊讶,要知道,十万拓克约合五千金币。
“奖金可不是大头,那块风露威圆盘才是,如果你把它换成钱,东部城就要凭空多出一个百万富翁了。”
“主办方哪来的这么多钱?”
“这就不知道了,他们对外称是卖票和卖广告得来的,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毕竟租赁场地和进阶组的预算开销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光靠卖票那肯定是要入不敷出的,所以很多人都猜测,主办方背后肯定是有某个大财团赞助的,目的就是为了发展飞天技术。”
“他们愿意花费这么大价钱,想飞到天上干什么呢?”
“那谁知道,也许是和十多年前一个特别流行的传闻有关,哦,那时候你年纪还小,可能对这个没印象,我当时也还是个学生呢,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对机械的热爱也是来源于此。”
“什么传闻?”伊芙皱起了眉,对他的啰嗦有些不满。
“就是说,天上不仅有以太,还有另一个失落的世界,里面藏着很多风露威和旧文明的遗产。”
“你是说擎空界?”
“是这个名字吗?这种叫法我还是第一次听,我们那时候都管它叫‘庇佑之地’。”
“哦!”伊芙恍然——她想,佐卢多说的大概是庇护地吧。
“你也想起来了?真听过?”他有些惊讶。
“没有,是第一次听。”伊芙摇了摇头,表情恢复了平静。
“唉!”佐卢多叹了口气,那些到了嘴边的陈年往事又被他生生咽下。
“所以举办飞行大赛的意义就在于要去探索那个……庇佑之地?”
“我觉得至少初衷就是这样,不过现在就不知道了,要知道,今天举办的是第三届专业组的决赛,也就是说,距离比赛创办之初已有十二年了,刚好就是庇佑之地传闻最流行的那个年代。这么大一块风露威可是稀有玩意儿,为了它,很多从旦风和新大陆来的炼金师也都慕名而来,可想而知,这场比赛的竞争有多么激烈了。”
“那么,你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吗?”说到这里,伊芙掏出了纸笔,“咱们都走到这里了,可你还一点都没和我介绍这架飞行器呢。”
佐卢多的飞行器混在一众参赛作品中,看起来相当不起眼,它不像是能飞上天的东西,倒是有些像船,驾驶员骑在中间的一道横梁上,两侧和底边有着银色的金属外壳包裹着,而驾驶是通过两根档杆完成的,一个负责前进后退,一个负责上下左右。
“信心——也许没多大信心,因为我的对手们都太富有想象力了。”佐卢多说,“但你知道我,我喜欢机械,是个很务实的人,所以我想造出来的其实是一种交通工具,它也许飞不到那么高的地方,但它一定会很稳固,很安全,很有性价比,也许将来能够量产……”
“你并不想去争得那笔奖金?”
“当然想过,但这是不可能的。”佐卢多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太保守了,不愿意冒大风险,可能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都只是个小老板的原因。”
佐卢多向她讲解了这架飞行器的原理。
“我管它叫‘屏障帆’,其实,这种设计也不是我一开始就想到的,在基础组的赛事中,我用的是一种风纹印来实现浮空的,我原本只打算采用机械风扇,但无论怎么做,机械风扇的效率都达不到预期,而且要配合发动机,那就实在是太重了,所以我就去沸蒙找了我的兄弟,让他帮我制造一套纹印,回去之后把这些纹印板安置在飞行器上,再设计好风道,结果就这样一起飞,就轻松晋级了,那时连评委们也连连称赞,说这些纹印设计的又精简又高效。”
“原来是第诺的手笔,怪不得。”伊芙点了点头。
“在进阶组,除了这些纹印外,我又用奈尔塔合金改造了飞行器的框架,让它变得又轻又结实,这样才能真正负担得起一个人的重量,而不只是二十公斤的重物,不仅如此,为了进一步减重,我又去除了飞行器的顶棚,加装了一条轻重金横梁,结果,就这一条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横梁,就成了当时取胜的关键——因为它不仅能够提升升力,还能起到稳定和加速的作用,在选拔赛开始的那天下午,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而同组飞行器的抗风能力都不如我,他们陆续偏离了航线,花了不少时间才纠正过来,所以我又获胜了,可能是有一部分的运气使然。”
“那现在,你又继续做了哪一部分的改进以应对专业组的考验呢?”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屏障帆,这同样是我自己的灵感,但最终成品是由我兄弟来实现的。我知道,伊芙……不,伊维莉小姐对魔法学很在行,那我有一个问题:‘魔法屏障’是否能阻挡空气和温度呢?”
“大部分形式都是可以的。”伊芙回答,她想到了清水堡外部的那层巨大屏障。
“那么,屏障可以做到像‘布’一样柔软吗?”
“少部分是可以的。”就比如说,用于防治伤口感染的某些治愈法术实际上也是一种魔法屏障,但它的结构更为“稀疏”一些,是防水但透气的。
“如果想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做成热气球一样的大小呢?”
“要实现这个,会有一些难度。”伊芙更想说不可能,但考虑到对方刚才说过“屏障帆”这个词……他说不定真做到了。
“当时,我就是向第诺请教的这三个问题,而且他的回答,也几乎和伊维莉小姐一模一样,除了最后一个,他那时很明确地告诉我,不可能。”和上次一样,佐卢多说得兴起了,又开始滔滔不绝,“从这点来看,说不定我那位兄弟在创新意识上并不如伊芙……不,是伊维莉小姐。所以,伊维莉小姐觉得,要如何实现具有这种性质的屏障呢?”
伊芙被他问得有点发懵,但还是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起来,她一开始想到的是自己在黑城堡时使用过的暖风魔法,之后又想到了洛佩尔在打雪仗时用过的多层屏障。
“我认为,可以把很多层的固定屏障拼合起来……这样的话,大概就差不多……”
伊芙说得含糊其辞,但佐卢多却惊讶不已,因为她确实说到点子上了。
“的确如此,伊芙小姐真是聪明。”他说道,“我们最终用了将近一千块小型屏障,拼成了一片屏障帆。”
“一千块,这么多?”
佐卢多十分得意,“一开始,我也认为要不了这么多,但事实就是如此,第诺为此设计了一种新式的屏障发生装置,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复眼’,就是这些镶嵌在船舷上的圆球,它由许多块微型纹印板拼合而成,可以通过一种筒状的数据记录装置预先录入参数,以此来规定每一块屏障应该出现的位置。”
他介绍说,这些屏障并不是接合在一起的,而是通过排列形成的接近密闭的壳体,通过转动数据记录装置,便可在几种形状中随意切换,比如说,拼成热气球状、船帆状、伞状等,以此来满足在起飞、运行、减速和降落过程中的各种需求,除此之外,他还改进了风纹印,最终实现了无火加热空气的目的——据说,这些主意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最后的成品是由第诺帮忙实现的,所以他还把兄弟的名字加进了团队名单之中。
“我觉得并不是因为第诺的想象力不够。”伊芙说,“可能,就是像咱们这样的外行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