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晚些的时候,科密诺邀请了伊芙去他的私人餐厅就餐,同行的还有女儿一家——维瑟福、莉恩塔雅和他们半岁大的小儿子。
“又有一段时间不见了。”科密诺看到伊芙就十分高兴,“我还记得有一回你在升明节上说想要扮演王子,结果裤子穿得那么肥,走起路来像个鸭子——这才几年的工夫,以前的矮个子哪去了?”
被他这样调侃,伊芙却是笑了起来,“我也更喜欢以前的生活,可惜,现在你们都开始忙起来了。茂奇呢,他现在不在东部城了?”
“已经离开几个月了,他回沸蒙去了,这一次会在家里住得久一些,可能要等到元老院委任的新执政官上任之后再离开。”
“要换届了?”伊芙有些惊讶,因为没人和她说起过这事。
“是这样,不过不用担心,临秋末晚的时候总显得风声鹤唳,习惯了就好。”科密诺说。
“所以……你知道新上任的执政官是谁吗?”伊芙压低了声音问他。
“参利索斯·列今。”科密诺说,“可能这个人你没听说过,但列今这个姓氏……也算是沸蒙的名门望族了。”
“多门克呢?以前不是说他很有希望的吗?”
“元老院认为他年纪还是太小了,所以……”科密诺说道这里,却又不想再说下去了,他颇为无奈地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专业的问题还是需要去问专业的人,等你回到沸蒙,随便找一个认识人来问,那肯定也比我靠谱。”
“好吧。”
“还有,你怎么当上记者了呢?我听维瑟福说,你今天一直在现场做采访。”
“没什么,就是想体验一下。”被熟人抓个正着,伊芙还是有点尴尬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是第一次来东部城?”
“对,是第一次。”
“你不是还在骑士院上学吗,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然是有正经事的,我有个朋友想写书,但在出版方面还有一些问题,所以我就带他来这边找人问问。”
科密诺沉思了片刻,随后说道:“为什么不找我呢,这件事我也能帮上忙。”
“如果下次有需要的话,我会考虑的。”伊芙只好这样说了。
科密诺说,这次来找她倒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因为维瑟福今天恰好碰上了,那就一起过来吃顿饭好了,也当是尽了地主情谊。
“维瑟福喜欢闲逛,尤其是看球赛,别的比赛也愿意看,你几乎能在各种比赛的观众席上看到他。”科密诺说,“不过,别看我平时总喜欢贬低他,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些本事的——如果今天坐在观众席上的人是我,就绝不会把眼前这个人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伊芙联系起来的。”
“是啊,变化很大,如果连你们都觉得不适应,那就更别提我本人了。”
“倒不是说不适应,就是有些感叹……”
“感叹什么呢?”见他不继续往下说,伊芙笑着问他。
“感叹啊——咱们终归不是一代人。”科密诺说,“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苦恼,而我现在想的是,我宁愿变回曾经那个单纯的穷小子,少赚一点钱,对俐兰更好一些。”
俐兰是科密诺对第一任妻子的爱称,很少有人听过这个名字。
莉恩塔雅突然听到父亲提起自己的生母,也不知是何用意,但也许是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严肃,她放下了餐具,坐直了身体侧耳倾听。
“这个你以前也说过。”伊芙却是当场揭了他的短,“人总有错过和后悔的时候,过去的事又没法挽回,至少你让你父亲在有生之年看到大房子了。”
“也许吧,但人越是功成名就,就越是想念当年的自己,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想,是因为我羡慕曾经的自己。当年的那些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但怪就只怪我那时年纪太小,看不清事情的本质:我那时想着要让俐兰过上更好的生活,想让她的娘家人承认他们的短视,可我现在才发现,那时的我其实已经有了让我至今仍求而不得的东西,它实在是太珍贵了。”
“爱情?”伊芙一下子就猜到了。
“对,真正的爱情,全心全意的信任,义无反顾的跟随。”科密诺说,“但从某一刻起,金钱蒙蔽了我的眼睛,我再也不可能知道,如果一个女人靠近了我,到底是喜欢我的哪一点。”
伊芙看到他这样子,便想起了过去的那段时光,当时的科密诺也是像现在这样,喝一点酒,然后大吐苦水。只不过以前多是在达克仁家后院的那棵树下,在金月相伴的夜里——随后她又想到,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的这么久了,甚至有了可以怀念的往事,然后她就笑了……是那种温柔的笑。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科密诺说,“所以我一直觉得,有些事只有和你说,那才叫倾诉。想起前段时间,我也和一位老熟人说过类似的话,结果他说什么——哦,克拿卡先生,你等着,我再去叫两个姑娘陪你喝酒,保证您马上就会忘记这些烦心事儿了……”
“爸爸——”莉恩塔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好了,我有分寸。”说完,他又看了眼手表,“你们倒是提醒我了:时间不早了,维瑟福,你们就先回去吧,照顾好孩子,我和伊芙再聊一会儿,别看她年纪小,我们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简直无话不谈。对了,莉恩,刚才的那些话可别对依露伦说。”
“我怎么会。”莉恩塔雅在临走前拥抱了科密诺,“那我走了,爸爸……还有,你身体不好,记得别喝太多。”
“好,好……”科密诺眯着眼睛,女儿的关心让他很受用。
莉恩塔雅一家走后,餐厅里便只剩下伊芙与科密诺,以及站在远处的一位侍者。
科密诺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喝了一口酒。
“锡林雅最近怎么样?”他问道。
“她很好,功课方面也有进步。”她心道,虽然不多,但从零到一当然也是进步。
“其实,以前我一直在想,让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到底好不好,而反过来说,我又的确不太希望她成为另一个莉恩塔雅……这是心里话。”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道,“锡林雅和她母亲的性格很像,心细、聪明,但有时候报复心也很强,自从收到你那封信之后,我才开始留意起自己这个女儿,后来也的确注意到了她身上的优点,但这些优点在以前都被我忽略了。”
科密诺所说的信,是伊芙在第一学年时写给他的,在信里,伊芙把锡林雅夸赞了一番,并要求科密诺以后要多关心自己的女儿——而实际上,当时伊芙和锡林雅还在因为一场小冲突而互相生着闷气。
“那奥利德恩呢?你还没问过他现在的情况。”
“我并不担心奥里,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关于锡林雅,我还有话没说完——可惜了,如果她是个男孩就好了,说不定就能培养成一个好的继承人。”
“女继承人就不行吗?”伊芙问。
“倒不是这个原因。在教育方面我的确需要反省,当父亲的总是觉得自己更疼爱女儿,但那是因为乖巧的女儿要比淘气的儿子更听话,这是出于好感才这样说的,而在实际的行动当中,却又常常把心思和资源向着相反的一边倾斜,如果我能早几年意识到这一点,锡林雅肯定会比现在优秀得多,但凡事没有如果。”
“那就随遇而安吧。”伊芙只能这样安慰他。
“对,随遇而安,后人的事留给后人操心,要是他们过得不好,那就纯粹是自作自受,毕竟,我留下的家产已经足够丰厚了。”
在吃过晚餐之后,科密诺说要亲自送她回旅馆,在路上,他又提到了一开始的话题。
“真正的爱情是很难得的,尤其是对于那些身负重任又心怀浪漫的人而言。”他说,“所以我也好奇,你以后会不会也像安肯玫金又或是希歌妮那样,开始对爱情变得不屑一顾呢——即便有一天,它摆在你眼前也视而不见。”
伊芙看着他,眼中带着探究与审视。
“当然了,我并没有醉……但也许是醉了,所以才会像以前那样,总是说这些本不该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车窗的方向,“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一天你衰败了,重新变得弱小,也许就又能感受到孤独了。别人依旧会仰慕你,以为你是这场聚会的主角,但只有你明白,自己其实已经被命运逼到角落里去了。”
“你最近……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吗?”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也许人老了就会这样。”他并没有注意到,伊芙岔开了话题。
科密诺将她送到了旅馆楼下,随后又给了她一张卡片,他说:“如果在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过来找我,还有,这张卡上写了一些酒店的名字,只要你愿意去住,他们总会留一套最好的房间给你,不论何时,住多久。”
科密诺离开了,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这次见面之后,伊芙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可能如他自己所说的,他老了,失去了一些幽默和风度。
几天后,在森尼的主导下,艾利安和几位资深作家以及出版人见了面,他们在报社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聊了几乎一整个下午,交流的过程还算顺利。不过伊芙当时并未在场——这是雨切建议的,说是可以减少艾利安的心理压力,让他更能自由发挥。
这次会面解决了艾利安的大部分疑问,同时,来自业内人士的鼓励也让他平添了许多动力,除此之外,他还与几位作家互换了通讯地址,他们可以长期通信了。
至此,来东部城的主要目的也算达成了,众人在这里逗留了将近两周的时间,现在需要考虑返程事宜了。
“我想先回一趟沸蒙。”伊芙突然说。
从东部城去沸蒙倒是比去奔龙堡更方便一些,想到自己就快要出发去齐空岛了,她就想先回去看看南芬,还有她刚生下来的孩子。
她原本打算自己单独回去,但考虑到艾琳德不会喜欢这种安排,所以商议后的结果就是……同去同回。
东部城到沸蒙的贝齐铁路线是克利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客运专线,虽然这条铁路的建设年代要比法布林线更早,但在乘坐的舒适度上却又比后者高出许多。比起法布林线,伊芙乘坐的这辆列车内饰颜色要更明亮一些,车窗的设计也更为开阔,所以乘坐的体验也是截然不同——南方的大原野一望无际,而北方的河流与村落却是应接不暇,每当列车穿过隧道和桥梁时,便能在山的另一端看到一片新天地。
在这三天的火车旅行中,几乎大部分白天的时间,伊芙都会带着艾琳德一起坐在餐厅车厢里,边品茶边望风景。不过火车上毕竟还是鱼龙混杂,偶尔也会有不识趣的家伙见两位姑娘长得漂亮就过来打扰,但最后都被雨切拦下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在伊芙的印象中,似乎每一次冲突都能被他很快化解,既没有吵架,更没有大打出手的时候。
这列火车的终点站是在沸蒙,而非羽桐城,所以在下车的当天上午他们就赶回了波云庄园。
伊芙一下车便看到了站在院门附近的茂奇·达克仁先生。
茂奇还是老样子,几乎和她当年下车时看到他时的形象完全一致:一个面容和蔼、个子不高的中年大叔,而且下巴上还留着一点胡子。
此时,伊芙穿着一件带有碎花装饰的荷叶领衬衫,下身则是如今在东部城很流行的高腰半身裙,在乘坐火车之前,她连头发也重新修短过了,看着很是时髦。茂奇在见到她时,竟是愣在那里半天都没有说话,伊芙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到现在都没认出自己。
而且,当伊芙走到他面前时,这男人居然还后退了半步。
“好久不见了,茂奇。”少女的声音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青涩了。
“原来真是你,伊芙。”他这时才终于回过了神,可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南芬……也在家呢,她现在肯定很想见你。”
“咱们这么久不见,你就没什么话想说的吗?”看到他这慌里慌张的模样,伊芙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抱歉……”
“抱歉?”伊芙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道歉。
“我那时的确有事瞒着你,这是我的不对,就是……关于骑士院的那件事。”
听他这样说,伊芙突然想到了什么,“所以,这就是你一直躲着我的原因?”
“哈哈,哪有。”茂奇强笑了两声。
伊芙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好事坏事也都经历了,她对这件事其实也不那么在意,而且她也能理解茂奇当初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
曾经的无拘无束只是一种假象,她必须继续向前走,直到能够真正的自己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