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芬的小儿子卢卡才几个月大,没有断奶,总是有吃手的习惯,外祖母玛嘉茵说,这是因为婴儿的牙床在发育,也不必太担心,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
在见到伊芙时,卢卡瞪大了眼睛,伊芙朝他笑,于是他也跟着笑。
南芬最近的气色仍不是很好,有时会出现关节酸痛的症状,牙齿也略有松动,基于一些照顾孕妇的经验,厨娘会经常性地熬一些鱼汤和豆子给她喝。南芬对自身的健康状况倒是不太担心,她说自己毕竟是高龄产妇,恢复得要比以前慢很多,但总会恢复过来的。
自从茂奇回来之后,康森德先生就经常早出晚归,他早上提着空桶和鱼竿,等天黑回来的时候桶子里就装满了鱼。
这天伊芙突然回家,南芬就叫老管家去河边找这位老公爵,好说歹说把他劝回来了。
如今鲁格和米丽安也度蜜月回来了,上次家里这么热闹,大概还是在年前他们两人结婚的时候,此时一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虽然男人们都板着脸,但至少南芬还是很高兴的。
主人和客人们吃过午饭之后,康森德就把鲁格和茂奇一起叫去了后院,如今时间已经到了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气候最温和的时段。
“他又在搞什么名堂。”玛嘉茵隔着玻璃望向后院,她对自家老头的特立独行也很头疼。
“要不,我过去看看?”说这话时,伊芙还陪着南芬和米丽安一起坐在客厅里。
“去吧,把卢卡也带上,我看他还挺亲近你的。”南芬将小儿子放进了婴儿车。
“这样好吗?”对此,伊芙有些为难。
“现在天气暖和,外面鸟语花香的,怎么不好。”
于是,伊芙只好带上了卢卡,推着婴儿车去了后院。
一出后门,三个坐在树下的男人都远远地看了过来,眼神颇有些虎视眈眈。伊芙将婴儿车推了出来,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去他们那边了。
康森德见她站在原地,便朝她招了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怎么把卢卡带出来了?”茂奇站起身看了眼婴儿,随后又坐回了石凳上。“卢卡”是南芬给孩子起的小名,她原本是想等茂奇回来再给孩子取个正式的名字,但茂奇说,就叫这个名字也不错,就算要改名,等卢卡学会了说话也不迟。
“是南芬让我带出来的,她大概是想让卢卡来听听你们在这里聊什么。”伊芙回答。
“那来得正好,我们还在讨论,这位做父亲的有多失职呢。”康森德说。
“我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各论各的。”茂奇说,“伊芙,不如你来评评理……你看,他把我们父子一起叫出来,不为缓和关系,结果却是想联合鲁格一起来对付我。”
“评理?你觉得伊芙会站在你这边?”康森德对此不屑一顾,“任何明事理的人都是站在我和南芬这边的,而你呢,你就是个狡诈小人。”
“我觉得,争论归争论,还是不要人身攻击比较好。”伊芙觉得康森德这句话有点刺耳,不免提醒他。
“我说的是事实,姑娘。”康森德拍了拍桌子,“从前的事我可从来不愿意和小辈们提,可这位倒好,居然没有一点反省的态度——他以前去过那么多遗迹都能毫发无损,为什么呢?原来啊,这人没一点本事,全靠的一张厚脸皮。”
听到他这话,茂奇皱着眉,居然都没有发作,这让伊芙都有些佩服了。
“所以,以前发生过什么?”鲁格问康森德。事实上,鲁格和茂奇的关系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恶劣。
“他年轻还没有出头的时候,我可是帮过他不少忙的,不管是资金上的还是人脉方面。”康森德说,“那时候,我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才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交给他照顾的,哪能想到,这位才是真小人。”
康森德这段话虽然说得比较含糊,但意思却是表达得很明确,两个年轻人稍微一想就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在沉默过后,伊芙问茂奇:“关于这方面……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我的确解释不清这件事。”茂奇说,“不管你们信不信,那时候是南芬先追求我的,总之……我没办法拒绝。”
“她那时才十五六岁。”康森德说,“你可比她大了八岁,达克仁先生。”
“她嫁给我之后可从来没后悔过,这是我们的选择。”
“那是她年轻见识短,没见过更好的人。”
“康森德先生,二十多年,你差不多也该接受现实了——南芬一直都很爱我,不管你怎样诋毁我的人品,事实都无法改变。”
“畜牲,纯粹的畜牲。”康森德骂了一句,一直在听他们争吵的小婴儿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许说脏话。”伊芙再次警告康森德。
“抱歉。”康森德说,“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而且更脏的还没说出来呢。”
老丈人和女婿间的会面到最后依旧是不欢而散,又或者说,康森德本就是为了拉着鲁格一起声讨茂奇才会来这里的。
伊芙能看得出来,康森德对茂奇并不仅仅是偏见,甚至还带了一些仇视和怨恨,显然,这种程度的芥蒂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化解的。
“我很理解康森德,但有时候我也的确有点受不了他。他以前只是挑拨我和南芬的关系,最近又开始挑拨鲁格和我之间的关系。”在康森德走后,茂奇坐在了鲁格身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真遗憾,咱们的关系还没好到勾肩搭背的程度。”鲁格却是不太领情。
茂奇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吧,是得努力了。现在想想,咱们家就我书读得最少,所以才没有远见,总被你们嫌弃。”
“我可没这么说。”鲁格叹了口气,“我说的是另一方面,你之前不想让我出门,结果你自己呢?”
“那是我和你母亲之间的问题,她理解我,这就是我们这代人的无奈之处——不工作,又哪来的家。”
“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即便咱们不是住在庄园里,只是一户普通人家,也好过现在这样……母亲肯定也这样想。”
“最令人羡慕的‘普通’,可从来都不普通。”茂奇说,“你以后可以实现,但我不能。”
伊芙站在婴儿车旁边,静静地听着这父子两人的谈话,渐渐的也有些思绪飘飞。
原本她是打算当天下午就离开的,但由于南芬的挽留,最后还是推迟了一天,改在第二天下午回去。
在波云庄园逗留的期间,艾利安和雨切几乎一直在楼上的露天阳台下棋,他们玩的是一种和象棋类似的游戏,一般被称为“玻涅”(玻涅即古西语“对垒”之意),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双方各有七种棋子,分别是士兵、弓手、法师、术师、骑士、屏障、国王,每一种棋子都有各自的特色和规则,比如说,术师可以每次走一纵格,又或是在屏障内进行横向跨子无限制移动;屏障只可在己方领地内移动,且只能被对手的法师破除(吃子),除士兵和骑士外,对手的任何棋子无法越过屏障所在横格,而反过来说,屏障也不能越过对手的特定棋子来设置障碍,此外,若己方国王走出中心营地,对手隔着屏障将军也是有效的。
雨切的聪明才智也同样表现在了他的棋艺水平上,在与艾利安的对弈中,他虽没有让子,却也能让一个初学者感受到下棋的乐趣和循序渐进的挑战性;而在此之前,雨切本人也是在今年年初才学会的这种在北部一带比较流行的棋类游戏,虽说当时是伊芙教会的他,但徒弟打败师父却没花多长时间——只用了一个下午。只能说,雨切在这方面的确有天赋。
在日常生活中,南芬总喜欢亲力亲为,作为父亲,康森德却并不喜欢她这样,且这也成了他讨厌茂奇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他认为这都是茂奇逼迫或是纵容的结果,但据南芬本人说,这种习惯其实还要追溯到在她在女校生活的那段时间,对于一些年纪不大的女生来说,独立且强势的同性学长有时会对她们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不过,在照顾婴儿方面,南芬还是敌不过年龄,她从城里请了两位奶妈过来帮忙哺育和看顾,不管在什么年代,照顾婴儿似乎都是一项折磨人的差事。
当天晚上,南芬将伊芙单独叫去了卧室,说要和她“谈一谈”。伊芙进门时,她正躺在床上——她把这个干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要她也躺下来。
“我以前也会和敏希这样面对面地躺着,因为……一些平时说起来很难为情的话,可能在这时就能说的出口了。”屋里很安静,又只点了床头灯,南芬的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不过咱们俩这还是第一次。”
“什么样的话,才算是难为情的话?”伊芙侧着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她们的眼中都带着笑意。
“就比如说,咱们相处得这么久了,你可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妈妈’。”
“这个,我……”伊芙吞吞吐吐,竟是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的脸都快憋红了,却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南芬看到她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伸手捏了捏伊芙的脸,说道:“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今晚叫你来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咱们再来谈点别的……”
南芬如今正处于哺乳期,她身上总有一股乳香,也许,这就是一个女性最具母性魅力的时候了。伊芙看着她的样子,眼中带着一种探求——就好像是,在以同为女性的身份设身处地地思考“母亲”一词的真正含义;而作为女儿,她又感觉自己此时正被一种温暖而有力的亲切环绕着、包裹着,她不仅沉浸于此,也隐约向往着这种温柔。
“我想听一听,你对婚姻方面有什么看法。”南芬说。
“没太多的看法。”伊芙说,“我觉得现在谈这件事还是太早了。”
“对男人还不感兴趣?”南芬笑得意味颇深。
“大概吧。”
“那……梵比鸠呢,你对他就没有一点好感吗?”
“就是普通朋友的关系,也没别的了。”
“那你告诉我,他和那个迪更,你更喜欢谁?”
“都不喜欢。”她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别再提迪更了,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好吧,那依露伦家的奥利德恩呢,你愿意把他给‘娶’回家吗?”
至此,伊芙终于听出了一些端倪,“敏希把这些事都说给你听了?我当时和她说这个,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虽说是玩笑,但多少也有几分真,不是吗?”南芬说道,“有时我也很惊讶,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几年,我还会担心,像你这样柔弱又听话的性格,以后会不会总遭人欺负,但后来我才发现,怎么说好呢——我就想,这姑娘真不愧是洛德·哈维因的女儿,她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平时不那么愿意表露,但这也证明了她很沉得住气。”
“我倒是觉得,自己在大部分时候都很迷茫,总会去思考某件事做的到底对不对。”
“关于婚姻方面,其实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你有一天真要选一个人做丈夫,也许像奥利德恩这样的才更合适,因为他愿意听你的话,甚至可以受你摆布。”
“也许吧,但我现在不太想去考虑。”她说,“为什么今晚要谈这些呢?”
“我知道你不太愿意去谈这方面,但有些话总是要说一次的。你也知道,我出生在洛明各的贵族家庭里,但其实我更羡慕那种大家庭里才会有的亲情关系,喜欢其乐融融的氛围,就比如现在这样,咱们躺在床上,能说一些母女之间的悄悄话,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不谈论经济、社会,也不涉及知识与政治,只谈论一些眼前的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伊芙由此想到,也许在南芬眼中,自己可以活得更普通但更幸福一些——有家庭,有孩子,有欢声笑语。南芬大概是觉得,如果伊芙当时没有踏上那列蒸汽火车的话,这种未来大概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实际的情况是,对于克利金和圣丰岳来说,伊芙的身份还是太特殊了,以至于茂奇也担心自己是否能担负得起洛德的委托,去做一个合格的靠山,毕竟,他在这其中要保全的不仅有伊芙,还有达克仁一家……而伊芙也是后来才明白的这件事。
“还有,关于那位艾琳德。”南芬又说,“下午咱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的视线也一直落在你身上,她对你的关注,看着可不像是你介绍她时说得那么简单。”
“她这次还是第一次去清水堡以外的地方,没见过多少外人,大概是有些怕生。”
“不想和我说实话?”南芬佯作生气。
“她大概也有点依赖我。”于是伊芙补充道。
“许多魔女都会有一位搭档结伴而行,这种搭档之间的关系会相当亲密,有时可能更胜情侣……也许艾琳德就是这样看待你的。”
“还有这种说法吗?”伊芙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我以前听一位曾祖母说的,她说,一方面是因为魔女长期以来的处境,另一方面就是天性,她们的确更容易对同性动情,尤其是那些漂亮的人,所以两个魔女之间就很容易催生出这种关系。就比如说,波莱莫尼家祖上最有名的艾尼叶魔女,她就有一位以漂亮而闻名的女性情人,还有希歌妮和泰莉安姐妹,她们之间多少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一般来说,她们自己肯定不会承认这一点——所以这位艾琳德呢,她对你是不是也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呢?”
“大概会有一些。”
“然后呢?”
“我其实也有些……喜欢她。”在南芬的逼问下,即便是伊芙,也不得不吐露出自己内心的一些真实想法。
“是哪种喜欢,像恋人那样?”
“不……不过,也差不多吧。”她当即否认,然后又承认。
“所以——”南芬挑了挑眉,循循善诱。
“但我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好。”她又退缩了。
“伊芙,我其实是这样想的,无论你以后喜欢的人是男还是女,其实都不重要,只要能有人陪伴在身旁,就总比将来独自一人要好得多。”
伊芙瞪大了眼,她一直以为南芬在婚姻方面是很保守的,能从她嘴里听到这番话,这实在是难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