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回望旧日苍莽:苍林雪岫(其五)

作者:橘赭Juzer 更新时间:2025/9/9 0:33:51 字数:4344

戈贡觉得,自己的意志仿佛都被消磨干净了。

由于长时间缺乏睡眠,他现在目光呆滞,思考也变得迟钝,他想不出任何对策。

他虚弱地扶着笼子的木栏杆,随后又看到对面笼子里的两位信徒似乎仍在诵经、祷告,他们跪坐在笼子里,脑袋微低着,嘴里念念有词。

“喂,你们——”戈贡把脸贴近了笼子,朝他们喊道,“你们在念什么呢?”

信徒们抬起头,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们看着戈贡,却不回答。

“你们不累吗?”他又对他们说,“我感觉自己现在疲乏到了极点,意识也不清醒。”

“戈贡阁下,现在咱们经历的是一种极为特别的情况。”一位信徒说,“人类很渺小,总有可能会遇到完全无法解决的困境,就像现在,无法再从外界摄取到足以行动的精神力量,以实现自我拯救,所以你才感觉到疲累,感觉难以集中精神。”

“那你们呢?”

“我们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因而将灵魂托付给了神,由此便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安宁。”

“那你觉得,你们的神……能拯救你们吗?”戈贡说这话时,已经准备好反驳的话语了——只等他们说一个“能”字。

“很遗憾。”然而,教徒却答道,“只要肉体存在,精神上便绝无可能获得永恒的安宁,因而在魂归天国之前,没有谁能救人类于水火,除了我们自己。”

“既然他无法救你们,那为何……”

“因为,我们必须承认,人的内心太脆弱了,绝大部分人都是。我能看得出来,你现在身处绝境因而心中忐忑。”教徒看着他,又注意到他手腕上挂着的那枚深院护身符,“我理解你,你想寻求帮助,想排解内心的恐惧,但又不想与我们这群信宗教的人为伍。”

“我难以说明自己的想法,事实上,我也并非是一个无神论者,在我的老家同样有神的说法,但并不像你们这种……更像是相信一种‘天道秩序’,如果要我相信你们的神,那就无异于是改宗易教了。”戈贡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我实在是看不出,你们能在这地方待得这么安稳,究竟算是聪明还是愚昧——人若只求战胜本性,却不抗争命运,到底有什么用。”

“还是那句话,戈贡阁下,人类太脆弱了——你在深院那边听见他们唱圣歌了,对不对?”

他问得有些跳跃,一开始戈贡还有些茫然,直到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枚从深院得来的护身符后,才朝这位信徒点了点头。

“你当时有何感想?”

“很激动,但我不明白那种情绪是从何而来的。”

“人类的感情总是有一些共通点的,我们都会因为一些好事或坏事而感动,正如我们的经书上对异教徒说的那样,你可以不信教义,但无法拒绝感召。这就像命运。正因为我们身处绝境,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番对话……你看,对于凡人而言,人终归是要迈向死亡的,基于这一点,我们现在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这布满荆棘的人生路上不再那么痛苦。”

“所以……”戈贡有些不太明白。从对方的话中,他隐约觉得,这位信徒似乎并不完全笃信他的教义。

人类互相许诺——许诺这世上有神,有来生又或是天国,他们撒下弥天大谎,说的净是些无法兑现的承诺。止痛药虽无法治病,但只要能让人摆脱痛苦那也就足够了。

“我相信世上存在能让人摆脱痛苦的方法,而且还不止一种。”教徒又说,“你喜欢听我们的歌吗?我唱一些给你听。”

对于某些教派的信徒,戈贡认为,大体上可以把他们分为两种,一种是很纯粹的信徒,这些信徒对他们的神有着狂热的信任,如果你问他们问题,他们便只会用教义和经书上的内容牵强附会地回答你。而另一种同样也虔诚,但同时他们又很善思考,总会神神叨叨地对你说许多话,你能感受到他们话语中的哲理与智慧,但也能隐约感受到他们的不正常——其根本也许源自他们内心的对神的目的的质疑,之后则在实践中转向了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怀疑,不管怎样,你唯独不能否认对是,他们对这个不停运转的世界有着病态般的兴趣与热爱。

这位信徒开始唱歌了,他的声音有些虚浮,但在这死气沉沉的囚笼中又是这样地有勇气,他先是唱了一首,歌词的大意是这样的:

巍巍天上原,高悬千万载,涓涓细流水,汇集入渊海……尘寰尽颓朽,诸恶复又来,献躯何以救,众生同敌忾。

随后又唱了一首,却是另一个故事:

前尘为皇子,但逢亡国恨,炙火毁面颜,匆遽掩名分……委蛇仇雠处,雪耻终须忍,待到惩艾至,孽海铸神尊。

然后是第三首:

虚实一念间,春秋不复路,天地尽湮灭,何以解孤独……梦回千百次,流盼再一顾,万世皆渺然,不恤沉与浮。

教徒的这三首歌讲述了三个神话故事,其中的主角分别是阿拉非拉、拜各利乌和安天弥珥。阿拉非拉与安天弥珥的故事便不必多说了,而关于拜各利乌的起源,在门哈罗亚是有这样一个说法的——

在遥远的第一纪元,也有一个以荆棘作为象征的紫荆帝国,其末代帝王育有四个儿女,且还是两对双胞胎:两个儿子年纪稍大,两个女儿则是晚三年出生,而在皇子十九岁那年,邪恶的敌国纠集了一群擅用尘海巫术的术士和大量的士兵,靠着残忍的法术攻占了帝国的国都时滞之城,至此,帝王自刎于王座之上,而大皇子用一柄烧红的铁剑烙烫自己的面部,直至完全毁容,他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复仇。

这位皇子穿上了死去的敌人身上的衣物,混迹在敌国士兵的队伍之中,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也同他们一样烧杀抢掠,屠戮自己的臣民,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被人虐杀——他顶着一张带着疤痕与增生的令人憎恶的脸,总用一顶黑色的带兜帽的斗篷半遮着脑袋,他的心已经死了,眼中只充斥着复仇的怒火,因而才能毫不犹豫地忍受那些异常残忍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恐怖形象与他的勇武让他在军中出了名,也让他真正的仇家注意到了他,这位暴君欣赏他,把他的沉默理解成了忠厚,把他的残忍当做勇猛。暴君用一副威武而沉重的盔甲把他打扮起来,让他像最慑人的野兽一般跟在自己身边,以此来加强别人对自己的忌惮。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昔日的青年变得更为健壮了,手段也更残忍了,成了人人都畏惧的怪物,然而他一刻也忘不了当年的亡国之恨,他向巫师讨教那些骇人的魔法,又秘密组建了自己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之后,便开始对这位无恶不作且荒淫无度的暴君发动叛乱了。

在这场暴乱中,皇子终于手刃了仇家,即如今最强大帝国的君王,不仅如此,这位暴君的所有爪牙、亲人以及帮凶也被一网打尽,没有谁能够幸免于难——由于涉及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以至于许多神奇的又或是骇人听闻的法术和巫术都因这场屠杀而在后世完全失传了。

可即便他所憎恨的一切事物都已被毁灭,他心中的复仇之火也仍未熄灭——因为他早已失去了所有,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身份与骄傲,都在无尽的仇恨中化作了复仇之火的柴薪,这么多年以来,复仇便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他已经无法再正常生活了,但他又不准备马上去死,所以他因此而疯魔,他开始迁怒于更多的人,所有的人,以此来保持自己心中早已扭曲的仇恨,他的邪恶意志熊熊燃烧,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又过了许多年,他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获得了永生,永远处于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最后成了死亡的代言人。

“戈贡阁下,拜各利乌总会找到理由把活人送进他的领域。”教徒说,“每个人都会有道德上的污点,因为道德是被教出来的,不论是否习得,你只要活着就都要犯错,而从历史来看,不同的朝代都有不同的法律和教条,谁知道拜各利乌是以哪一个朝代的道德来评判咱们这些人的呢?若是从这个角度来说,咱们的罪行就更严重了。”

“哦。”戈贡只是在听他说——教徒刚才唱歌的时候,他勉强打起了精神,可此时的絮叨却让他比之前更困了。

“那些殉道者在死后会直接进入圣界,寿终正寝者则会升去乐园,由神来决定他们是否有资格留下来,又或是遣返人间让他们再一次投胎做人……而像咱们这种被迫害和被杀害的,又或是意外死亡的,则是由拜各利乌决定去处的,所以,咱们注定得去他的领域游览一番。”

“像你这样虔诚的信徒也避免不了?”

教徒昂起了脑袋,笑了起来,“不,如果你信奉的神是真神,他自然会赎你出来的。”

“那如果一个人什么神也不信呢?”

“那么,他必然会是拜各利乌的信徒。”教徒的声音斩钉截铁,他对这个结论确信不疑,“世上的教派千千万万种,但没有谁能否认拜各利乌的存在,因为的确有人实实在在地见过他,而且,当一个拜各利乌的信徒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真正得到了他的肯定,就是说,如果他欣赏你对死亡的深刻态度,便会给予你奇迹般的嘉奖。”

教徒说到这里,又开始卖关子了。

“继续说。”戈贡皱着眉,他对教徒的突然停顿感到不满。

“那就是复活。”教徒睁大了他那混浊的眼,仿佛已经看到了拜各利乌的那张令人胆寒的面庞,“当你濒死时,他会亲自来接你,向你伸出枯槁而缠满荆棘的手指,然后给你两种选择:要么,你可以跟随他前往他所掌管的冥界,成为他的永久住客,要么,他会用他的伟力将你复活,让你重返人间,但这是有条件的——他会收走你的执念……不管这执念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到时候都会完全忘记。”

“那如果我没有这种执念呢?”

“那你自然不会成为他的座上宾。”教徒把脸贴在笼子上,朝他咧着嘴笑了,他的笑看起来有些狰狞,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毕竟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说疯话。

“重要的执念,还有对死亡的深刻理解。”戈贡点了点头,“这两点我都够不到,看来我是没办法得到这位冥界之主的款待了。”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只空有执念,却不敬死亡。”

说到这时,他们听见附近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于是便停止了交谈。不一会儿,一个长得十分高大的遗族来到了他们当中,他身上绑着的铁片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由于笼子的顶端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戈贡起初还无法看到它的脸,而等到它弯下腰时,他便看到了一张丑陋的且瞎了一只眼的巨大脑袋。

大脑袋用它的独眼仔细辨认着笼子里的人,然后又在戈贡面前停了下来。

戈贡有些害怕了,因为他知道,这家伙是来找自己的——在被俘之前,他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射瞎了对方的眼睛。

大脑袋一看到他便怒火中烧,它搬下了笼子顶层的岩石,掀开了笼子的顶盖,用它那臭气熏天的大手抓着戈贡的脑袋,把他从笼子里拎了出来,其动作野蛮而残忍。

在那一刻,戈贡甚至以为,这个大块头就是刚才教徒口中描述的拜各利乌——这丑陋的皇子是要找他来复仇了。

大脑袋得意地狂笑起来,戈贡心想,它现在一定是在盘算待会儿要怎样收拾自己吧。

“听我说哥们,其实你少一只眼睛,也丑不到哪里去。”戈贡对它说道。

大脑袋听不懂他的话,但笼子里其他人的笑声却惹恼了它,所以戈贡又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那只大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在劫难逃了,但伙伴们的笑声却又给了他相当大的勇气,所以死亡在此时看来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然而,事情又有转机。一声悠长而清亮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而这声音同时又伴随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力量。

这一声鸟鸣让大脑袋停下了动作,这丑陋的遗族虽然面上仍有不甘之色,却是将手中的人类扔回了笼子,然后离开了。

笼子的顶盖还是敞开的,戈贡想着要爬出来,却有一枚箭矢射到了他的跟前,他抬头朝周围望了望,才发现不远处箭塔上的侏儒还在盯着他看,于是便只能打消逃跑的心思。

原来这笼子是这样的构造。他心想,这笼子既没有门,也没有锁,只靠一个带凹槽的顶盖和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上面的,所以才要设计得上窄下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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