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涅尤斯盘踞在一片冰晶地中,他那冰蓝色的长颈略微弯曲着,一直延伸到枕着前爪的头颅之上,如透明丝带般的鳍状结构闪着珍珠色的光泽,从头顶一直舒展到尾椎,又在尾巴上开枝散叶,随风飘摇。他蜷着如山一般的身体,闭着双眼,眼皮上的鳞片五光十色,像是上了一层眼影,他睡得安谧、放松,呼吸声和风声混在了一起,平稳而匀称,优雅得如同淑女。
如今是第四纪元,界门严重损毁,近乎无法使用,要想从这里去往擎空,不仅要获得戈涅尤斯的允许,还要依靠他的指引。因为只凭人类对时空和维度的感知能力,要穿越这种复杂而扭曲的维度通道,恐怕只能迷失在途中。
不过,去往擎空并非是计划之内的事,能够深入这里,来看一眼齐空岛的尽头,便已经算是超出预期了——虽然危险重重,但每个人此时都心满意足:卡特拉兹一直有一个夙愿,那就是探索整个齐空岛;艾兰度从荷蕊陌来,他希望能寻找到更多关于古代精灵与擎空的线索;阿潘帝诺作为炼金师和药师,一路上研究了不少从未见过的植物,还采集了它们的种子;格恩琪一直在钻研星相和密契法术,而这里刚好是环形大陆最接近天空的地方;纳文什作为军官,他从大个子口中获得了有价值的情报,因而推测出侏儒的数量可能远没有他们当初想得那么多;而伊芙来这里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倒更像是因为无处可去,她忍受不了战争和尸体带来的压抑的氛围;至于雨切,雨切更像一位谦卑的圣徒,伊芙要去哪里,他便跟随到哪里,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如今只剩下一个最后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了:有一只凶白还横在他们回去的路上,要如何对付它?
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这件事,因为他们都不想扫别人的兴。在这个时代,鲜有人知晓擎空界存在的秘密,而真正见过界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很难形容界门的具体模样,因为它绝非是一种用砖石堆砌起来的建筑——更像是一堆被拧得稀巴烂的透镜,从中能看到一些扭曲到几乎无法理解的影像,它在戈涅尤斯的身后静静地立着,虽然庞大,但总不会比这座雪山漫漫的空中大陆更大,它更像一口深井,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如果你一直盯着它看,就会觉得自己是在望着一处无尽的深渊,那深渊的尽头仿佛连接着以太的深处,孤独得让人恐慌。
这东西称不上美,但伊芙又看得很入迷,它像是有一种魔力,就算一直盯着看也不会觉得乏味。她一边看,一边思索,不自觉地又走近了一些,这才看出其中的奥妙之处——图案中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但又变化多端,让人捉摸不透。
事实上,奥提格亚创造的界门即是通道也是擎空界本身,又或者说,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自相似性。可以打个比方,把现实世界的空间看做一个复平面,而界门附近便是曼德勃罗集所在的区域,一个人从不同距离、不同方位去看这扇界门,便可以以他所在的坐标做参考点,形成一个对应的茱利亚集——视觉上的效果差不多就是如此,但也许其规律并不等同于这种数学图案。
人有两只眼睛,由于它们所在的空间位置略有差异,因而两只眼看到的界门形状也是不尽相同的,另外,如果离这里太远,超出了曼德勃罗集的范畴,界门就会变得几乎不可见了……通过这一扇界门,只要进入的方位选择得恰当无误,便能在一瞬间出现在擎空界中的任何位置和任意方向上——这也意味着,这些不断变化的扭曲图案,实际上正是整个擎空界空间投射影像的集合。
奥提格亚将祂创造出的整个世界的图像原原本本地压缩在界门之上,且没有任何细节损失,如果你飞向界门,便会看到那些斑驳而抽象的花纹在眼中逐渐放大,然后越来越近,而在某一刻起,你又惊奇地发现,随着花纹的继续放大,它们变成了你能看懂的山脉、河流又或是湖泊,你竟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界门,来到了擎空内部。
这在现实世界或许无法办到,但擎空界不一样,它并非是一团难以捉摸的混沌,但也不遵从单调的秩序,它巧妙地伫立在二者的临界点上——即“分形”。它足够高效、精妙,且又不会过于复杂,它在可见的范围之外蜷缩起来,因而极为隐秘,如果不事先知道它在哪,就永远无法找到它。
显然,擎空界是奥提格亚的巅峰之作,它只能由圣神创造,若要让人类设计出同样精巧的构造,那就如“让一群猴子即兴发挥打印出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困难。
“我们再走近些看看吧。”伊芙对众人说。
“那不是更看不见了吗?”卡特拉兹的意思是,戈涅尤斯还挡在前面。
“那就去他的背上。”
“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艾兰度对龙这种生物有些敬畏——事实上正常人都会这样,更何况还是如此古老的一头龙。
“只要大个子没说谎,那就没问题。”伊芙说这话时,雨切已经爬到了戈涅尤斯下巴尖处的鳞片上了,他朝伊芙搭了把手,于是伊芙也爬了上去。
“既然这样,那咱们也上去。”卡特拉兹拍了拍艾兰度的肩膀,也学着前面两人的样子,顺着戈涅尤斯脸颊旁倾的鳞片爬了上去。更早上去的两人在巨龙身上缓慢移动着,就像蚂蚁一样小。
很快,所有人都爬上了戈涅尤斯的背脊,看到了原本被巨龙遮挡的界门的全貌——进而,他们都被这庞大而精巧的结构迷住了。
卡特拉兹拿出单筒镜,去观察界门之下的扭曲花纹,他拧着铜质的调焦旋钮,拉长镜筒,镜中的细节也随之放大,变得异常清晰,然而,当他不经意间再向前迈进一步时,那些原本只能通过望远镜看清的细节却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了,此时,界门的尺寸也放大了许多倍……看着那些蠕动而错乱的纹路,卡特拉兹却不敢再向前了,他怕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靠近界面时,总会给人一种感觉:就仿佛一步就能迈出千里远,界门中的景象扑面而来,那速度简直比从高楼坠地时更要快上许多,让人汗毛倒竖,眩晕无比。正因如此,身体与视觉上的不一致让格恩琪突然感觉到一阵恍惚,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朝着一旁跌去——她这一倒不要紧,却在不经意间推了纳文什一把。
年轻的军官被推了个趔趄,然后大叫着从戈涅尤斯的背脊上滑了下去,站在上面的人来不及施救,便只能看着他朝界门的方向一路滚下去,速度越来越快。
这时,戈涅尤斯终于注意到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虫子,他一抬尾巴,就把纳文什抛了回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接住,把他放回到巨龙的背上。纳文什被吓坏了,他瘫坐在地,面色惨白,而躲在阿潘帝诺身后的格恩琪也同样手足无措,她不知该不该为自己的行为向他道歉,如果要道歉,现在又是否合时宜呢?
“我今天运气很差。”纳文什说,“两次都差点送掉小命,说不定还会有第三次。”
“这句话说得倒也没错,我也一直在想,外面还有一头等着开饭的猛兽,咱们一会儿该怎么回去呢。”比起纳文什,卡特拉兹的运气也没好多少。
戈涅尤斯将纳文什救下之后,山谷中便又响起了风一般的鼾声,他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这头龙真的是在睡觉吗?
从龙背上走下来时,伊芙再次观察起了这头身躯庞大的远古龙类,他的姿态仍和来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不管你听不听得到,我都想向你说一句谢谢。”伊芙运用起了当初和森图芬沟通时的方法,在心中默默地说了这样一句。
巨龙的鼾声停顿了一刻,然后她便听到了对方的回应,依旧是二者之间的秘密交谈。
“你走吧,别再打扰我了——还没到真正该帮忙的时候。我们终归是会再见面的,到时再说……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他的语气似乎带着极大的困意。
一团淡青色的光团在戈涅尤斯的头顶凝聚,随后又飞向了远处,不一会儿,凶白被这光团拘束来了,像丢垃圾一样被他随手扔进了界门之中。
“从哪来的,便回哪去吧。”他又说道。这句话不知是在说凶白,还是眼前这群人。
在此之后,无论伊芙说什么,对方也不再有任何回应了,也许是真的睡着了。
在临走之前,卡特拉兹说要给擎空界门以及戈涅尤斯画一张速写,大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几乎所有人都拿出了纸笔,排成了一列坐在岩壁下作画。伊芙不太会画,也不打算献丑,她只蹲在队友们身后看他们画。不同人的绘画风格各有差异,在伊芙看来,艾兰度画得最好,细节也最多,简直像是在画插画,其次是卡特拉兹和雨切,这两人画得也不错,但卡特拉兹更快一些,格恩琪画到一半时,也和伊芙一样蹲在了艾兰度身后,她不去写生反而开始临摹起这位大师的画作来。艾兰度画了许多张不同角度下擎空界门的形状和花纹,说要留着以后慢慢研究。
忙完这些事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返程。在回到冬心树林时,阿潘帝诺帮忙检查了破损的轻重金盔甲上的纹印回路,他对纳文什说,只要时间允许,这东西就能修好。
阿潘帝诺为人低调,很少说废话,也不知卡特拉兹和艾兰度当初是如何发现他的,后来又是如何将他怂恿过来的。不管怎么说,他在队伍中所起到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作为药师,他能为队伍提供御寒的汤药,也能帮雨切调制抑制晕动症的酊剂,作为炼金师,他又能为纳文什提供一些关于盔甲的调试建议,并指导他做一些简单但必要的日常维护工作,这不仅降低了因装备故障带来的额外风险,也间接为艾兰度省下了不少风露威,除此之外,他在博物学方面也颇有见地,基于过去的经验,即便他从未见过这里的植物,却也仍能准确地推断出某些植物的特点,就比如说,他知道冬心树的种子藏在什么地方。
冬心树也是一种常青树木,它的叶片分为两种,一种是青绿色的大叶,长在树冠的底部,也就是门哈罗亚的教徒们用来做“喻券”的那种,另一种则是灰蓝色的鳞叶,长在树冠的最顶层,由于叶片上带有一些绒毛,有时在阳光下也会呈现出淡淡的银色。在门哈罗亚这种温暖而多雨的地区,冬心树底部的大叶会长得更茂盛一些,这样不仅能为环境降温,还可以更好地利用光照;而在这种寒冷的雪原,耐冻的鳞叶则更发达一些,取代了脆弱的大叶,于是这些树木的外形也发生了改变,变得像云杉一样挺拔了。
冬心树算是一种针叶树吗?这很难说——就和许多圣神造物一样,从它身上也不难看出一些拼接的痕迹。
门哈罗亚人通过移栽的方式种树,他们从来都没见过冬心树的种子是如何发芽的,但阿潘帝诺却告诉纳文什,其实冬心树是会结两种果实的,正如它能长出两种叶子一样,其中一种长在下面,是一种金绿色的胎生苗,长得像一根没有叶子的枝条,这也是门哈罗亚人用来移栽的树苗——只是他们并没意识到这种枝条就是冬心树的种子;而另一种只在鳞叶发达的寒冷地带才能见到,是一种长得像大号松果的硬实种子,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蜡质,能够保存许久,甚至可以跨越纪元。
这两种种子最终都会长成同一种树,但区别在于,一个会先长出青色的大叶,另一个会先长出灰色的鳞叶,前者在环境适宜时能够快速生长,而后者却能在条件恶劣下更容易存活。
阿潘帝诺说,如果能把这些种子带到下面,也许门哈罗亚曾经存在过的那片冬心树林就可以复活了,但种之前需要将种子上的蜡质打磨干净,以便让它吸收水分,加快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