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回望旧日苍莽:浩海晴空(其四)

作者:橘赭Juzer 更新时间:2025/10/14 20:14:58 字数:9108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追踪柏维拉岸,首先咱们需要找到一棵合适的深空之树。”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倪城中的树似乎全都被毁掉了。在擎空界内部存在一种能够消化深空树树干的昆虫,如果没有妖精的驱赶,不出几年一棵巨树就会被它们啃食一空。

拉维格越飞越远,最后终于飞越了城市的废墟。

“恐怕以后不会再有如此大的城市了。”他感叹道。曾经的繁荣景象仍历历在目,可后来世界倒塌了,拉维格为此惋惜。

第一次灭世之后,奥提格亚也曾灰心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人类几近灭绝,到处都看不到他们的踪迹,这位圣神无事可做,便在这破败的现实梦境中漫无目的地闲逛,若是遇到被撕裂的时空,就将它们细心抹除,看到了大地的裂隙,就将它们悉数填补,祂并不认为如此就能将擎空修葺一新,但漫长的时光无处消磨,那就只能先找点事做。

直到有一天,在一处因震荡而形成的巨大裂谷之下,祂看到了一群在崖壁上繁衍的亚龙。奥提格亚原本是想将这里填补平整,但看到峡谷中那生机盎然的景象,祂又感到,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在自己心中激荡开来。

旧日的信徒依旧沉浸在缅怀的悲哀之中,而对于新生者来说,今日的世界永远都是最好的世界。

又过了许久,人类终于从漫长的沉寂中恢复过来,而奥提格亚在那时也早已重振旗鼓,祂让自己的子民去帮助人类,引导人类建设家园。众人齐心协力,在荒地开垦田野,在旧城之上建立新城,而奥提格亚自己则夜以继日地加固着那些因灭世之光而松动的创界结构,不知不觉间,擎空界在第二纪元又再度繁荣了起来,甚至比以前更热闹。

相比别人看到的那个伟岸者的形象,奥提格亚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长不大的人类孩童:祂只喜欢待在这片自己搭建起来的世界中,在一处堆起高山,又在另一处围起小湖,以平原为画布尽情创作,以天空为舞台纵横驰骋。

祂其实很胆小,对所有事都有顾虑,祂认为诚实和坦率很重要,因而可以向不足祂年龄十万分之一的某个人类青年请教问题,祂在意同胞与人类对自己的赞许与瞻仰,也害怕他们会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而感到失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祂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格外关注,让祂所创造的那些事物都具备了如清风般的浪漫与纯良的特质。

对于一切生存在世间的生物而言,所谓的生活就是在痛苦中学会忘记痛苦,又或适应痛苦,我们所做的一切行为与思考皆是围绕于此,而奥提格亚也不例外。

奥提格亚一直都有一个忧虑,祂担心末日还会再次来临——如果它曾经存在,那以后便一定会再来,或早或晚。如果在未来,一切都注定了要在一场毁灭中被清扫一空,那如今祂花费了大量时间、费尽心力去做的这些事到底还存在多少价值?

奥提格亚无法对此衡量。

有时,祂也羡慕人类——羡慕他们有始有终的生命,羡慕他们无拘无束的态度,羡慕他们自娱自乐的本事……只要往人类的城市中望一眼,便能看得到那里的忙碌与热闹。

祂很好奇,他们有什么好忙碌的呢?

于是,祂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化身,其名为拉维格亚,一头和本尊样貌相差无几的小龙。

小龙化成了人形,终于如愿以偿地混入了人类的族群之中,祂最初的名字叫“露安莉德”,从外表看,是一个高挑而温柔的女人,样貌不算出众。

至于为什么选择了女性身份,一方面,奥提格亚是觉得,这样更能博得别人的同情、减少别人的戒备心,能避免很多冲突;而另一方面,作为圣神,奥提格亚同样也担负着孕育新生的伟大责任——曾经也的确有人类尊称祂为“龙族之母”,这在地位上是有所呼应的。

那时,拉维格亚与奥提格亚还共用着同一个意识,变成人类的拉维格亚更像是这位圣神延伸出去的肢体,又或器官的一部分,祂一边继续创造世界,一边扮演着“露安莉德”这个渺小的人类角色,把这当作是偶尔的消遣。

一开始,露安莉德吃了不少的苦头,因为她从未经历过普通人类在儿时所接受到的规训与教化,便不太理解人类在交流过程中所具有的微妙的默契——不过这也不要紧,毕竟大部分人也早就习惯了身边之人的蠢笨,蠢人难道不是到处都有吗?

但露安莉德毕竟是圣神,她的学习天赋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依靠自己对世界的理解与广博的学识,她很快便能将那些看似复杂的规则运用得得心应手,不仅可以与周围人相处得非常融洽,还得到了一些颇具影响力的人的认可。

她由此也切身体会到了,身为人类集体的一部分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在那些认识她的人看来,露安莉德到样貌虽然并不漂亮,却有一种难得的知性气质,尤其是在交谈时,她对一种问题的见解、对别人不成熟想法的包容和鼓励、在面对权威人士时的游刃有余与不卑不亢,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在那段日子,露安莉德感觉时间走得异常缓慢,人类的生活不同于龙,他们在白天蹦来蹦去,四处寻觅,几乎从不停嘴——要么就是在说,要么就是在吃;而到了晚上,他们又突然安静下来,各自找一个地方躺下,直到第二天天亮时再出现,每天如此,但每天又不太一样。

夜晚格外漫长。

虽然龙族也需要睡眠,但作为圣神的奥提格亚却是个例外。露安莉德不愿意像人类一样装作睡去,却也不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奥提格亚身上,她怕的是,到时若自己做事时一不留神,转眼间几十年就会过去。

所以她看书,用人类的消遣手段来度过每一个作为人类的漫长黑夜,而书是越看越深的,她扮演着人类,又以人类的身份代入到书籍之中,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有那么几千年,奥提格亚从未在祂的族群中现过身,祂那时便是完全沉浸在祂的另一段“人生”之中了。

在白天,她期待夜晚的阅读,而在黎明,她又因为即将到来的新一天而开始跃跃欲试,她的聪明,她的乐观和她的活泼开朗,总是让人羡慕,也让人倾慕,她有了许多朋友,也有人向她求爱——给她写情诗、当众送花给她,想听她说话,看她露出窘迫又或脸红的模样。

然而在这方面,露安莉德又总能发挥出她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粗鲁与倔脾气:她把送来的情诗大肆修改了一通再原路退回,其词语的华丽,诗句的韵律,都会令那些蹩脚的诗人羞得自惭形秽;她收了鲜花也并不扭捏,反而会大声对众人说,自己很高兴,所以要请所有人去喝酒……而理所当然的,这位本该是主角的送花者就被欢呼的众人忘在了一旁。

在某些宗教中,若要形容某人天生具备着一种对事物内在规律的敏锐和透彻的感知,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很有“慧根”——露安莉德就是如此。

一天深夜,她如往常一样捧书夜读,看到一本哲学书上讨论的有关死亡的话题,于是便被那些词语所吸引。她虽看得似懂非懂,却抓住了那种从文字中流露出的孤独却又积极的情绪。于是她突然哭了起来,带有温度的泪水滴落在纸页上,洇湿了一片。

在不久之前,恰好有一位她认识的朋友在家中溘然离去,翌日,她也随他的众多亲朋好友一同出席了葬礼。

那时就有人在她耳边悄悄说,他是自杀的。

是什么原因呢?

人们各有猜测,但在这个话题上,人们的声音越压越低,然后鸦默雀静。

曾经与对方交谈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他消失了,人们从这之后也很少再谈论他,就仿佛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一样,现在没有,以前似乎也不曾存在。

然而露安莉德此时哭泣,并不是被书中的情绪所感染,也不是为别人的死而伤心难过,她只是在这一刻,切实地体会到了人类在面对死亡——这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时的复杂感情与患得患失。

时而洒脱,时而懦弱,时而兴奋,时而恐惧,既无所畏,又戚戚然。

一个伪装出来的人类躯体,实际上并不具备像人类那样的哭泣的能力,当露安莉德意识到这件事后,先是惊讶,随后又觉得荒唐,于是那种孤独而悲壮的情绪又从她胸口倏然烟消云散了。她抬起手指,沾了沾下巴上那湿润的液体,去尝了尝。

她感觉那该是咸的。

或许人类的表情、动作与千千万万种情绪,就和他们的语言一样,都是一种对外的表达,而自己只是将它们一股脑儿地学会了,然后再进行全方位的模仿……这没什么稀奇的。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奥提格亚对这场因一时兴起而发明出来的游戏感到乏味了,又或是“厌恶”。

所以,露安莉德消失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二三十个旬年之后,几个年迈的老者在一次交谈中偶然提到了她,提到了这位在当时让人印象深刻的才女。

他们为此感叹,感叹那些在他们人生路上走丢的人。

想念他们,想念过去……也想念少不更事的自己。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拉芙洛诞生了。听说,监察者与守护者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们和解了。

再后来,“信标”被建立起来了。

由艾辛设计出来的太阳岛信标体系不仅造福了一直生活在环形大陆上的人们,也让擎空与下界的信息传输变得更为快捷方便,而后续在世界各处及亚空间中树立起来的隙光塔,则更是丰富了人类及其他种族之间的交流。

然而好景不长,人类马上发现,信标体系不仅能够方便日常交流,在战争中也同样好用——于是,信标又在无意间改变了战争的形式与效率,新一轮的战争打响了,而那些在环形大陆上架设起来的隙光塔也都在几个世纪后变成了一堆废墟。

恩培恩时期到来了。

艾辛却对此毫不失望,他倒是觉得,人类本该这样,先去犯错,然后适应。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由艾辛与他的两位好友——喀罗奇和易生——在擎空界内部创立的理性之国艾恩鲁特应运而生,他们依靠信标向外界发出了一段讯息,向所有人作出呼吁:

我们将重拾秩序,创立新的国度,将理性烧成新砖,铺设人类与各大种族的未来之路……我们向一切痛恨战争的个人与民族作出保证,只要来到艾恩鲁特,便会为你们提供强而有力的庇护。

艾恩鲁特的首都位于浮盘城,这是一片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城市,而这座城同时也被世人称作学者之都、逻各斯城,以及在后世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艾恩鲁特第一学院。

这座悬在高空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高等学校,没错,城市即是学院。

虽然艾辛仍保持着自己一贯的低调作风,但喀罗奇当时在学界却可谓是名声赫赫,凭借此人的威望素着,艾恩鲁特的讯息不仅吸引来了人类各族的知名学者,连龙族和一些海洋族群也受到了感召,暂且搁置曾经的仇恨与不快,都聚集在了这座学府之城,一同探讨起了这世上最为深刻的领域和最难解的命题。

而作为奥提格亚的化身,拉维格亚也来了,仍用着曾经的面孔和曾经的名字——露安莉德。

而这一次,距离她上次出现已经过了几百旬年了。

虽然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究竟从哪里来,又师承自谁,但她却能用自己的才华征服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这也就足够了。正如喀罗奇后来对她的评价:即便她站在浮盘城的阴影之下,人们也仍能看到她那盈月一般明亮而无暇的智慧。

在这里,奥提格亚以人类的身份向外传授泰提恩典语言的知识,并与当时的学者共同探讨了一种可能性,即人类是否可以创造并使用圣神的梦藤,并以此行使造物的权能。

原本,谁也不相信露安莉德的研究会获得成功,即便艾辛也是如此,但她后来所取得那些成果,却又不得不令他们改变了看法——她的诸多创造,无疑改变了在此之后人类的命运,也促成了人类在第三纪元之初创造出的庇护地。

学院的高层们惊讶于她的天赋和才能,更佩服她对知识的无私奉献态度,所以,他们便决定推举她作为艾恩鲁特第一学院的校长,而在此之前,这个职位一直是由艾辛来担当的。

喀罗奇是艾辛的晚辈,他自凯德拉尔出生,并非是那些从尘海走出的幸存者。相比艾辛,喀罗奇更富激情,因为他不必像艾辛那样一直背负着罪孽,又总忍受着思乡之苦。

简而言之,至少在遇到露安莉德时,喀罗奇并不吝惜自己的情感表达。所以,在两人长时间的相处中,他便不可避免地爱上了她。

对于爱情这方面,露安莉德很迷茫。她不懂得人类之间的感情,但却理解,若是自己此时接受了,便要遵守他们之间的誓约。但在另一方面,她又认为这同样是理解人类行为的一种契机,所以在喀罗奇的不断追求下,露安莉德最后也决定接受了。然而,由于他们的某些观念一直存在着巨大分歧,又注定了两人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走向决裂。

喀罗奇一直对龙族抱有怀疑和戒备,他认为,世上没有永恒的和谐和友谊——同胞之间尚且如此,而人类和龙族之间更不必多说。

恩培恩时期战事不断,人类与狄法芬、拉托纳芬及其恐怖造物之间的战争越演越烈,也因此,露安莉德无法去反驳他,但她同时也不得不提醒喀罗奇,人类对龙族的背叛和伤害也不见得就少,尤其是在与奥提格亚后裔的关系上——奥提格亚的子嗣一直在迁就人类,但人类却总得寸进尺,挤兑着他们的生存空间。

不过,这两位在吵架时,倒不像普通情侣那般有头没尾,他们都一致认为,“解决问题”才是争论的目的——第二纪元的人类庇护所计划便是在这次争论的过程中诞生的,而庇护所又是后来庇护地的雏形。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伊芙打断了拉维格叙述。

“什么?”

“你和喀罗奇以前是恋人……可我又忍不住把你想象成托林的样子。”在拉维格说起他与喀罗奇之间的关系时,伊芙总是觉得,喀罗奇似乎是在和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大学生谈恋爱,这种不自觉的想象让她十分苦恼。

“但你得知道,这不是男人和女人的问题,我甚至都不算是人。”

“你觉得你更像女人还是男人一些?当你变成男人时,也会和姑娘谈恋爱吗?”相比那些沉重的往事,伊芙似乎对拉维格本身更感兴趣。

“爱情这个词汇,在我们龙族的语言中几乎找不到替代。”拉维格说,“对于一个虚假的躯壳而言,即便体会得再多,又如何能验证它的真伪?”

“那……喀罗奇呢?你们相处了那么久,总存在一些感情吧?”

“他是爱上了一个泡影,露安莉德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假象。”或许是因为觉得这话说得有些绝对,所以拉维格又补充道,“也许她的确存在过……在过去。”

与喀罗奇之间究竟存在过怎样的感情,拉维格并不愿意多说,因为他认为,这不仅是存在于过去的露安莉德的秘密,也同样是属于喀罗奇的秘密。

但若说两人从未有过感情……那喀罗奇如今对拉维格的恨意就不会这么深入骨髓了。

对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否应当毫无隐瞒,将自己的一切都和盘托出?——这样的问题对伊芙也同样适用:假设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有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那么要不要告诉对方,自己曾经其实是个男人呢?

伊芙觉得,在大部分时候,这种愚蠢的诚实只能让人徒增烦恼。

理性之国艾恩鲁特延续了四千年。这是个足够久远的数字,在另一个世界上,任何朝代都无法望其项背,但在擎空界这个堪称是极乐之境的地方,它的寿命却又显得过于短暂。

那时,奥提格亚完全将心思放在了露安莉德这边,因而没有发觉到拉托纳芬已经伪装并潜入了擎空界,祂用黑色梦藤侵染了这里,又将艾恩鲁特的两座大城“浮盘”和“青空”彻底摧毁,那时,为了阻止浮盘的坠落,喀罗奇直到最后一刻也依旧驻守在城市内部的悬浮核心处,试图将那些损坏的机构修好。而为了救他的命,露安莉德不得不化为龙形,强行将他从这片高空城市的地底深处拖拽出来。

浮盘城的悬浮装置与核心结构是喀罗奇亲自设计的——他得救了,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想与这片土地一同坠落,摔得粉碎。集合了如此多的天才学者,横跨几十个世纪的研究,全部毁于一旦……而艾恩鲁特也在不久之后彻底名存实亡了。

喀罗奇不相信龙族,而对于露安莉德的拯救也并不领情——他宁愿和自己的梦想死在一处。

露安莉德非常愧疚。对她来说,拉托纳芬能够出现在这里,这同样也有她的一部分责任,作为擎空的守护者,祂疏于防范。所以当喀罗奇指责她、怀疑她的身份的时候,她没有反驳。

或许,也正是由于她的默不作声,才让当时的喀罗奇产生了误会,以为她是拉托纳芬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是里应外合的告密者。

他对此十分痛苦,他请求露安莉德告诉自己实情,还说,无论如何都会帮她保密……只要她没有说谎。

对于自己的身世,露安莉德并不能向喀罗奇作出合理的解释,她只是对他说,“晚一些会回来向他说明一切的”,然后便重新化作龙形飞走了。她为了撇开自己与奥提格亚的关系,甚至没有变回拉维格亚原本的样子。

而在另一边,奥提格亚已经在和拉托纳芬缠斗了——作为梦境之主,祂很快便将对方驱离了擎空。

在那场惊天动地的终战之前,这是两位圣神唯一一次的交锋,那时的拉托纳芬发现,自己在奥提格亚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你后来还是没有对他解释清楚这件事?”伊芙问道。

“解释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露安莉德并不存在。”拉维格说,“一旦脱离了那个身份,你就会发现,这件事其实并没有想象得那么重要。”

“你和喀罗奇究竟做了多长时间的恋人?”

“我们是在艾恩鲁特成立后的第四十年确立关系的,一直持续到浮盘城陨落。”

“那可真够长的了。”伊芙发出了一声长叹。

“喀罗奇其实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比起恋人间做的那些事,他倒是更喜欢和露安莉德研讨工作上的问题,他在这方面的专注程度连艾辛看了都觉得惊讶。”

“那恋人间做的事,你们又做了多少?”

“不多不少……瞧,我们到了。”拉维格的回答很笼统,他在一片悬在空中的水域前停下了。

“这又是什么?”看到头顶那颗巨大的水球,伊芙问他。

“一座湖,在以前我们管它叫‘原始溪’,你看到湖里的东西了吗?”

“看到了,有一大片黑影,但看不出是什么。”圆球上的水面波光粼粼,天空的光亮投射进湖心,能看见其中有一团球状的影子。

“那是奥提格亚最初设计出来的深空之树——一共有五棵,这是其中一棵,名为‘落湖’。”

这棵树一直浸泡在湖心的深处,所以即便没有宁芙和妖精们的打理,昆虫也无法游进湖的深处去啃食它。但由于它现在缺少足够的养分,所以只能在这里一直休眠下去,很难说它在未来是否还会有苏醒的机会。

“找到了深空之树,就能找到那个诗者了?”

“柏维拉岸与深空之树之间存在一些渊源,简而言之,他可以依靠深空之树来创造一个类似圣神之梦的幻境,用于建立一种共存的思维空间,毕竟那些遗族的本性是很胆小的,需要先稳住它们的情绪,才能让它们有勇气去奋力作战。而我们也同样可以通过与深空之树的沟通来找到柏维拉岸的踪迹……确切地说,是‘你’有这样的能力,毕竟深空之树也认可你的宁芙身份。”

“好吧,我帮你,该怎么做?”

“先要找到平原之门,去到深空树的内部。”

此时,他们仍飞在空中,但拉维格的身形却在缩小——变得越来越小,直到伊芙感觉自己已经无处落脚了。

但她并没有坠落,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向着更高处飞去,而越向上,她的身体就越轻盈。

伊芙抬头看去,在她的视野中,头顶的水球正在放大,在交错而细碎的水影之下,化作人形的拉维格回过了头,露出一张有着深棕色头发和尖耳朵的陌生女人的面庞。

来不及惊讶,拉维格带着她越过了水面,进入到这微重状态下的球形湖泊的内部,在水中,伊芙打了一个激灵,这才茫然无措地睁开眼睛,朝着自己脚下看了一眼,只看见一连串变换着形状的气泡与离她越来越远的湖面。

“不用憋气,试着在这里呼吸,就像平时那样。”她听见脑海中传来一个女声。再回过头时,她便看到拉维格向自己投来的鼓励的笑,即便在水中看不真切,但也仍能感觉到她笑容之中的温柔。

伊芙试着按她所说的那样,在水中慢慢地呼吸,她感觉到有一种轻盈的液体进入到自己的鼻腔,像是蕴含着密集而轻柔的气泡一样柔和,她将液体缓缓吸进肺部,然后再挤压而出,虽仍有一些阻滞感,却没有呛水的感觉。

在这清澈无比的湖心处,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深空之树,拉维格对她说,失去了叶子的深空树就如同人类失去了记忆。

深色的枝杈螺旋式地向外延伸,由于缺乏向重性,那些枝干延伸到了各个方向上,让它看起来就像一颗藤蔓编织出来的巨大球体,又或是某种规律下的球形奥兰魔方。

平原之门随着她们的到来而慢慢展开,在水中亮得如同一面镜子,而越到近处,挡在她们面前的枝杈也变得更为密集,所以拉维格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带她从粗壮树藤的缝隙中穿过,进入到了妖精的平原之中。

炫目的光芒在她们眼中逐渐散去。伊芙重新回到了陆地上,耳边回荡的沉闷声响也不见了,而更神奇的是,仿佛在一瞬之间,自己身上、舌头上甚至是肺部残留的液体都在“沸腾”,都化作气体消失不见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随着肺部液体的蒸发,呼出了这辈子以来的最长的一口气。

至此,伊芙才终于得以打量起眼前这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比自己足足高出了半个头。如今,伊芙的个子已经不算矮了,而这女人的身高却和那位她曾在恩施弥特城见过的殖民地女人有一拼。

“这就是‘露安莉德’吗?”她怯生生地问对方,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对,在艾恩鲁特时期,露安莉德基本上就是这种形象。”她用一只手捏起裙角,而另一只手的几根指节则自然弯曲着、几乎是随意地搭在下颌处,两腿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屈姿态,朝着伊芙略一躬身,样子优雅而自然——据她说,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女性礼仪。

“你以后……能一直保持这种形象吗?”伊芙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认识了这位“拉维格亚”。

从他变成了露安莉德的时候,她就有一种感觉——如果拉维格是人类,那他最本真和最自然的状态就该是这样。

此时的露安莉德穿着一件淡金色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都带有精致的荷叶花边,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艾恩鲁特时期的服饰风格更偏重典雅与庄重,略带着华丽,但在设计上却又不算保守,因为这件衬衫的肩膀部分是完全镂空的,这使得她的肩头与半截胳膊都露在外面。露安莉德的肌肤不像伊芙那样白皙,却又足够细腻柔滑,她的肤色更能突显出这种如绸缎一般的光泽,再配合她那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就会让人忍不住去想象……想象在那衣装之下的身材又该有多么完美和迷人。

伊芙心道,难怪喀罗奇会被她迷住——拉维格自述的时候,可从未提及过露安莉德的身材。

“我确实挺怀念。”露安莉德说,“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伊芙能隐约明白她的想法。

正如这个摇摇欲坠的擎空,它虽依旧存在,却因奥提格亚的消逝而变得不再有意义了;人也是如此,一个人只有在他所处的环境与时代下、在那些爱他与恨他的人的眼中才有意义,若非如此,就只能成为飘荡的幽魂。

露安莉德有着一头微曲的长发,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这女人的样貌并不算出众——可当伊芙盯着她的侧脸看时,却又感觉到,另有一种别样的魅力从她的身上散发开来,她由此联想到,在那个更为古老的时代,或许喀罗奇也是时常像这样盯着她看,欣赏她对某件事的专注神情,为她的智慧而感到心醉神迷。

在这棵休眠巨树的内部,也有着与帕尔纳丝深空之树中十分类似的景象: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心,一棵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拔地而起,气候永远都是这样的适宜——阳光和煦,微风荡漾。但这里没有宁芙,也没有孕育中的妖精,甚至没有那些能够编织金线的蜘蛛。

这里的时间总处于一种趋于停滞的状态,可以让人暂且抛下那些烦心的琐事,又或是坐下来讲一些故事。

“能再讲讲你和奥提格亚之间的事吗?”伊芙对露安莉德说道,“我很想知道,后来你们的意识是如何分离的,祂又为何要这么做?”

露安莉德弯下了腰,将脸凑近了她,她的语气就像在说悄悄话。

“等我们解决了眼下的事,我再告诉你。”

事实证明,样貌与仪态的改变,的确能左右人们对一件事又或一个人的看法。在伊芙看来,露安莉德像是在对自己做了一个承诺——一个姐姐对妹妹的安抚式的承诺——是如此的不经意,却又令人感到安心。随后她又想到,或许敏希在和自己相处时,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吧。

露安莉德让她靠着巨树的树干坐下,又教了她一句简短的咒语,让她在心底反复默念,而当她念完第三句的第二个音节时,便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将自己的意识包裹了起来……她闭上了眼睛……她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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