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9]回望旧日苍莽:浩海晴空(其五)

作者:橘赭Juzer 更新时间:2025/10/30 23:56:35 字数:11112

戈贡感觉到,远在深渊的另一端,有一个声音正在向自己作出呼唤,那声音在说:别怕,无论你身处何处,这里即是永恒。

他又意识到,自己回到了这处梦境。而在现实之中,濒临死亡的自己恐怕也不再有什么希望了。

如果还有醒来的机会,所要面对的便只是冰冷的现实与残酷的死亡,那倒不妨在这诡异的梦境里多待一会儿。

他在黑色的沼泽中行走,走得很有耐心。在知道自己悲哀的处境之后,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有些好奇,是否每一个濒死者最后都会梦到如这里一般的类似的场景。

在意识即将消亡的前一刻,他倒是很庆幸能有这样一个地方,能让他的意识暂且留存,有时间去一点一滴地思考着自己的过去。

这里单调而乏味,对将死之人来说,一点也不让人恐惧——最让人恐惧的,是注定从梦中醒来的这一事实。

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事物,能证明这里的时间正在流逝,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许有几天,又或是几个月、几年……很多年。

时间很长,足够他去回忆,回忆自己的过去,从儿时开始,直到现在;足够他去回忆那些记忆中细节,一些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足够他去反思,去评价自己的一生,又或是去想象,当自己死后,别人会如何评价和祭奠自己……他想了许多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也想再看看自己的那些儿子们。

呼唤的声音依然存在,但那声音并不让他心烦,反而给予了他些许慰籍,让他感觉不那么孤独。

在泥泞旅途的终点,他终于寻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只长着四足和巨大双翼的大鸟——它的模样是如此的威风凛凛,但它彩色的羽毛与这个灰暗世界的格调并不相称。

“这是……哪儿?我快死了吗?”戈贡张开嘴,感觉自己的声音非常沙哑,要用很大力气才能把话说出口。

“这是圣神的领域,是接纳不幸堕落深渊者的地方。”对方是这样回答的,“的确……你快死了,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

对于这个回答,戈贡也不意外,所以他又问:“你是谁——是死神……拜各利乌?”

“对于弱者的呼喊,拜各利乌从来都充耳不闻……我是诗者,柏维拉岸,若你并不甘心就此死去,便可将思想依附于我。”

“什么意思,我把思想……怎么着?”他不明白。

“与那些和你有过同样经历的生灵,完成融合——心灵上的融合,你们会为此互相勉励,从而振奋。”

在这一刻,仿佛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恐惧突然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感觉自己的血液正在倒流。戈贡拒绝了诗者,他说,“这听起来不像是拯救,倒更像是地狱……你是想让我出卖自己的灵魂。”

诗者低下脑袋,他那尖锐的喙嘴像是一柄利剑,悬在半空之中——他发出一声长鸣,那声音凄厉而怪异,就像是人类的嘲笑声。

戈贡不再犹豫,转身就要逃跑,然而诗者的动作更快,他的翅膀就像一团流动的黑泥,向着四周延展开来,将戈贡彻底笼罩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而在他至此之后的漫漫人生路上,他也一直无法忘记从这场梦中所感受到的那种无法言说的可怖感觉,也因此,他一直害怕死亡,也敬畏死亡,他怕自己在下一次面对死亡时,会再次回到这场梦中,见到眼前这可怕的鬼怪。

在这一刻,他短暂地感受到了深渊之下的思想,窥视到了遗族的内心——他被淹没于绝望的情绪风暴中,几乎忘记了自我。

但没有持续太久,诗者便放开了戈贡,因为诗者发现,有两位不速之客闯进了这里,而他又马上认出了其中一位的身份。

没有任何犹豫,诗者逃跑了,两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不知从何处现身,她们站在戈贡面前,看起来既神秘又圣洁。这两位自然就是伊芙和露安莉德,她们费了一番工夫,终于找到了这里。

“他跑了,咱们不用去追吗?”伊芙问。

“在柏维拉岸的梦里,我们是没办法留住他的,但我们找到了他,就能确定他在擎空的具体方位。”

“哦,那就好。”伊芙环顾着四周,觉得这梦境中的景象实在是有些阴森,而随后她又看到了不远处躺在黑泥中的人影。

“他快死了。”露安莉德说,“我能感觉得出,他的意识孱弱,几乎快消失了,可能是在现实中就已经受了重伤,这种人的确很容易成为柏维拉岸的猎物——通过赋予一种扭曲的集体领悟力,他可以将人类改造成自己的仆从……就是你在遗族中看到过的那些‘大块头’。”

伊芙走上前去,而黑泥像是某种活物,因惧怕她身上的光芒而慢慢退到远处,戈贡身上附着的黑泥消失了,所以伊芙认出了他。

“这是我认识的人。”伊芙非常惊讶,她蹲下身去推了推戈贡,戈贡似乎是醒了,他睁开眼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认出她来。

“咱们能救他吗?”伊芙问露安莉德。

露安莉德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能救吗?”于是伊芙又问。

露安莉德看得出她有些着急,于是说道,“碰到了你,他也算是运气好……咱们可以先试试,但不一定好用,效果如何还要看他自己。”

“要怎么做?”

“对他讲故事。”

“讲故事?什么故事?”

“讲宁芙的故事——你们这个种族不一直都很擅长讲故事吗?”

虽然她们所在的那棵深空之树已经掉光了叶片,无法再提取出任何有用的素材,但奥提格亚毕竟是深空之树的创造者,露安莉德知道如何将自己的领悟力通过巨树分享给伊芙,就如当时狄法芬做的那样。

在大本营里,戈贡依旧昏迷不醒。若非身份特殊,他或许早就会被人抬出营帐等死了,但指挥官严格下了命令,说除非确定他已经完全断了气,否则就要给他医治到底。

从戈贡被抬回来的那天起,他的伤势和病情便迅速恶化,没人觉得他还有痊愈的可能,军医在伤票上做了客观和冰冷的描述,由此宣判了他的死期……一切确凿无疑,在此之后,他们又指派了一名从瓦洛馨市来的实习医学生专门照看他,这便算是履行了上面交代的任务。

而在戈贡痊愈之后,他也一直保存着那张伤票——每当看到它时,便能让他忘记许多烦心事,因为他确信,自己早已走过人生当中最艰难的一段路。

医学生名叫内尔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小伙子,他在野战病例上认真记录了救治和清创时间,以及每次测得的生理指标,从他的记录中可以看出,戈贡当时的伤情很不乐观,临近第三天,人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他的烧退了,但身体却变得苍白、冰凉,呼吸声极为不规律,且偶有停顿,内尔夏知道,这个人撑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崩溃,无法再与感染对抗了。

然而到了第四天清晨,这名医学生却惊讶地发现,伤者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血色,呼吸声也比昨日更平稳了一些,这让他感到十分不理解;又过了一天,伤者的体温与心跳频率开始持续上升,呼吸频率也变得更快——这些都是代偿期才会出现的特征,若将病例向前翻几页便会发现,这些症状与第一天的记录是有相似之处的,不同的是,此时的戈贡依旧昏迷不醒,且伤口处也不再浮肿,但相比前两天,却更易流脓了,需要及时清洁和换药。一切似乎都在像好的方向发展。

第六天,戈贡终于转醒,他的鬓角生出了白发,人也消瘦得脱了相,仿佛老了十几岁。也是同一天,前往齐空岛顶部探险的卡特拉兹等人返回了大本营,年轻的军官向将军们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从龙那里听得的情报。

戈贡醒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处于一种神游的状态,几乎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自己是谁。又过了半小时,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医学生,并问他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哦,这里是伤兵营。”内尔夏回答到,“你是被巡逻队从外面捡回来的,别人都以为你活不成了,没想到你却挺过来了,真是奇迹。”

戈贡沉默着,眯起了眼睛,这才想起了在梦里发生的事。

那时,他刚刚摆脱诗者的噩梦,便因为情绪失控而失去了意识,等再次醒来时,他又看到有两个穿着轻盈白纱的女人守在自己身前——虽然透过白纱可以看到她们婀娜的体态,但实际上,她们的身体和面孔却总给人一种很模糊的印象,让人看不清,更参不透。

他听见其中一位说话了,比起另一位,这女人个子稍矮一些,声音也更清脆、年轻,她的举止和口气让戈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到底还是我来救你。”她说道,“我说过,太重的伤我治不了,但也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常规治疗……”

想起这句话时,戈贡突然从回忆之中惊醒,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也隐约猜测出了女人的身份。

女人说,自己“或许”能够救他,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听她“讲故事”。

戈贡已经记不清她讲的那些故事了,只是觉得故事的内容很多,类别也很复杂,如果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一定是讲不完那么多内容的,他一开始还听得有些不耐烦,但后来沉浸下来了,便逐渐迷失了自我,完全醉倒在她的声音中了。

这到底只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呢?如果是真实的,那站在伊芙身边的高挑女人又是谁呢?

随后,戈贡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让内尔夏拿来纸和笔,说是要写一些东西——他努力地回忆着从遗族看守处出逃时,在路上所看到的一切细节:营地的方位和规模、驻守的兵力和兵种、被关押人员的数量与地点、防御工事的结构与可能的用途……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明,足可以将那一片区域的地图画得明明白白。

可当内尔夏取来纸笔递给他时,他却发现自己虚弱得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在纸上写字了,于是他就让内尔夏代笔,指导他去画图,戈贡内心焦急,因而在语气和态度上也不算好,但内尔夏对此完全理解,他并不生气。

最终,内尔夏将戈贡的信送去了骑士团那边托宾的营帐,再由托宾向中军帐转达,所以在当天下午,指挥官安本兹就看到了这封信——而比起信中的内容,他更惊讶的是,戈贡居然活了。

在信里,戈贡详细交代了自己对敌方营地内部的观察与回忆,以及补充说明了在小队被俘之前的一些相关侦查,他着重指出了在行进途中可能会存在的埋伏地点,还给出了一些行军路线上的建议。

在安本兹看来,这些信息的确很有价值。人类与遗族的战争不同于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是有政治意图的,当其中一方的意图达到之后,形势便会有所转机,而即便战争仍会愈演愈烈,其最极端的结果也不过于将对方打到不再有任何还手的余地为止——而与遗族作战,则是一场关乎于生存的战争,从人类的立场来看,是必须要将对方完全剿灭、一个不留,即所谓的“灭种”。若是让这些遗族在这里扎下根来,恐怕是要贻患无穷的。然而,安本兹对这些遗族还所知甚少,不知道它们藏有多少兵力,它们的战斗意志如何,它们又在谋划什么。

所以,他才决定在这座被当地人称为“深渚云径”的狭长岛屿上建立这样一座要塞,来作为人类的大本营,为此,他们在这一年当中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但从成果来看却是值得的——如果遗族想要下去,便只能经过这座孤僻的岛屿,除非它们会飞。

只要下方的补给路线通畅,要守住这里简直是轻而易举,但若是打算反攻上去,那就要思考再三,因为比起遗族,人类对这里的地势并不熟悉,越是去往上层,岛屿的数量也就越多——一个分成两个、两个又分成四个——而敌人的大本营或许便藏在某个支路的尽头,在这里,骑兵能起到的作用有限,法师又容易遭到伏击,即便是最有经验的斥候小队,同样也有可能折损在敌人设下的圈套之中,曾经百试不爽的侦查法术,也没办法探清这高处的全貌。

对于人类,这里兵力有限,机会不多,安本兹的想法是,若不能保证在一次进攻中将敌方尽数歼灭,那么任何减损都将是徒劳无益的。

在今日之前,人们对这些遗族还所知甚少,但现在,事情迎来了转机,森基其的年轻军官带来了从龙那里听来的可靠情报,而圣丰岳的戈贡-希吕文·海德又拼死探查到了遗族的藏身之地——知道了数量、摸清了底细,有些事便可以着手去做了。

第二天清晨,安本兹整合了现有的一切情报,将众人召集起来开了一场战前研讨会,他们需要制定战术,从速出击,并确保将敌人一网打尽,不留活口。这场会议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了下午,除了伊芙之外,前往齐空岛顶部探险的小队成员也都参与了会议,而为了确保情报的准确无误,他们还构建了一处传声纹印,让躺在病床上休养的戈贡也加入讨论。

战机当前,不容贻误——第二天下午,安本兹便集结了兵力,计划在当日夜里开拔,他们将在敌人阵前的一处岛屿上修建工事,做临时休整,并在次日清晨正式开展决战。

也就是在同一天的傍晚,又有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对许多亲历者而言,其场面注定终身难忘。

那时,落日即将沉海,天边霞光万丈,人们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长鸣从天空传来,因而抬头四顾,不多时,一只彩翼的大鸟出现了,速度很快。许多人都发现了它,因而惊呼出声,营地里拉响了警报,弩手、射手与法师领了命令,只等它进入射程便会开展攻势。

对于敌人的这次突袭行动,由于人类方并未做足准备,此时就显得紧张不安,安本兹则更是忧心忡忡,因为这只鸟的出现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

鸟的个头十分庞大,它离要塞越近,人们便越能感受到压迫。

“它要撞过来了!”突然,有人喊道。

的确,大鸟飞得太低了,但速度却依然不减,像是要扑在大本营北面的木头城墙上一样,若是真被它得逞,不知会压垮多少建筑、造成多少死伤。

人们开始发动攻击。零星的箭矢与魔法射中了大鸟,却又像是撞在了无形的墙壁之上,被纷纷弹开了。

速度实在太快了。见阻拦无望,士兵们便开始朝着城墙的反方向转移,弓手与射手也撤向了城墙的两翼,大鸟飞近了要塞,它又发出一声长嚎,那声音尖利得像是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大鸟的身躯并未完全撞击在城墙之上,它擦着城墙掠过了大本营的上空,撞断了北侧中段的三处瞭望塔,然后继续滑行,庞大的身躯遮盖了天空,人们在它的黑影之下四散奔逃,一时间几乎看不清彼此,直至天空重复光明,一声巨响从营地西南方向传来时,这场骚乱才逐渐停息了下来。

大鸟撞烂了南面的城墙,城墙下的设施与帐篷也受到了波及,人们踏过废墟,涌出了城墙的缺口,看到大鸟摔在了岛屿外沿的一片湿润草地里,它所过之处的地表都被犁出了宽阔的沟壑。

士兵们手持武器围了过去,在面对这样庞大的生物时,他们不得不万分小心——若是这只鸟还未死透,就算只朝他们挥动一次翅膀,都有可能将他们送进大海。

落日沉入海底,余晖渐渐收束,天边只剩一片锈红,和浓烈的血腥气味。周围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绒羽像野草般随风飘摇着,不复往日的斑斓夺目,在某一刻,人们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人影从那山包一般巨大的尸体上跳了下来。

是伊芙……伊芙·哈维因。有人认出了她,叫出了她的姓名。

这个年轻女人的胸前几乎被血污浸透了,就连脸上和发梢也沾染了不少,使得那张原本娇俏的脸在此时看来甚至有些可怖。她手里提着一柄银色的佩剑,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流到了同样沾满鲜血的剑脊上,又滴在了草地上,在她所过之处形成了一条扎眼的血线。

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敢上前询问,随着她趔趔趄趄地前进,所有人都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随后,她的那位名叫雨切的骑士赶来了,两人交谈了几句话后,骑士接过了主人的剑,搀扶着她将她带进了营地。

那天晚上,人们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因而振奋至极,奔走相告。原来,那只大鸟是名为诗者的化身,而诗者是从第二纪元便已存在的远古龙族中的一员,也是那些遗族的首领,这位前盟军统帅的女儿先是杀掉了诗者本尊,又追逐其化身回到了大本营附近,她一直抓紧它的背部,骑着它飞行。后来,眼见这只大鸟准备撞击城墙,与自己同归于尽,便当机立断,将佩剑捅进了它的身体,用气刃捣烂了它的内脏,随后又以咒语控制了气流,以此来托起这只大鸟的身体及翅翼,这才堪堪保住了要塞,制止了它的行为。

人们不清楚远古龙族究竟有怎样的能力,因而无法将这姑娘的功绩同她的英雄父亲做一个比较,但他们都隐约觉得,若这样的事发生在更久远的年代,是必然会被谱写进史诗来传唱的。

当晚,伊芙沐浴更衣,终于洗去了身上的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待她走出营帐,等在外面的人便急不可耐地询问她情况。

这些人当中有一同去探过险的伙伴,也有圣丰岳的熟人和安本兹身边的官员,伊芙此时虽感到疲惫至极,但还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些近来发生的事——她隐去了奥提格亚的名字,只对他们说,自己是得到了一头强大且友好的远古龙族的帮助,所以才能击败那头名为诗者的恶龙。

当天晚上,伊芙休息得还算不错,等到第二天上午,卡特拉兹、艾兰度以及审查所的炼金师兄妹便又来找她了,因为他们很想知道,在他们分别之后,她跟随奥提格亚究竟去做了什么。

在面对这些伙伴时,伊芙倒也乐意向他们透露一些实情,但也仅限于后来她与拉维格在擎空界一同追寻柏维拉岸踪迹的那部分。

那时,作为宁芙的伊芙在诗者的梦境中向戈贡讲述故事,这有益于增强戈贡对世间万物的领悟,由此,便能以一种奇迹般的方式将他从濒死的状态下挽救回来,而通过露安莉德的指引,伊芙自己也同样受益匪浅。

事毕,她们在平原的巨树下醒来,伊芙感觉时间像是过了许久,她花了好一阵子,才将自己的思绪调整过来。

“你觉得……咱们能救活戈贡吗?”伊芙问露安莉德。

“这些‘感受’足够他消化一阵子了,至于这其中有多少可以转化成领悟力,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提升领悟力,就可以让他恢复健康?”

“比起普通人,长生者在抵抗疾病和身体自愈方面的确更有优势。我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生活在瘟疫蔓延的时代,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医生,他每天都要与大量的病人接触,而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当疫病几乎带走了他身边所有的病人与亲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长生者的身份。”

“真说不好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是啊。”露安莉德笑了笑,她搭了把手,将伊芙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说道,“咱们该走了,既然找到了柏维拉岸,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她们游出了“落湖”,露安莉德再度化为龙形,载着伊芙向着高空飞去。由于距离目标太过遥远,为了节省时间,拉维格需要重返界门,并于另一个角度再度降临擎空,如此便能在瞬息间跨越长远的距离。在经过了一番天旋地转般的感觉之后,再度展现在伊芙眼中的世界,就已经变成了冰封万里的雪原,这里景象昏暗,与无垠山脉有些相似,但地势却更平缓一些,拉维格介绍说,这里靠近擎空界的边缘,是梦的尽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单调而虚浮。

越往前飞,周围的事物就越显得黑暗,仿佛有一团无形黑雾笼罩着一切,它吞噬了光线与声音,甚至于思想。

伊芙感到毛骨悚然,她心想,原来擎空界里也有这么阴森的地方——虽然没有见到任何一具尸骸,却让人有种身处于古战场般的战栗感,下方的那些看不清的雪坡,就如骷髅堆起的海洋。

“他到底在哪?咱们还要多久才能到?”为了缓解恐惧,伊芙频繁地向他发问。

“就在我们前面。”于是拉维格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他在逃跑,在和我们兜圈子。”

但伊芙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某一刻,黑雾消褪了,原来他们已经穿越了这片边缘地带,将柏维拉岸驱赶回了擎空,至此,伊芙才看到了诗者的真身:他有着宽大而斑斓的四翼,以及孔雀一般的长尾,他飞行时的速度极快,却又能像纸片一样在巨型森林中辗转腾挪,行踪飘忽不定——他的样子比起伊芙之前看到的那只大鸟更华丽也更修长一些,但在体形上反而小了许多。

“我之前看到过一只大鸟,和他长得很像,我原本以为那只鸟就是诗者。”

“那是诗者的化身,说是诗者也不算错。”

“你们龙族都有创造化身的能力吗?”

“并不是谁都有,而且创造化身也是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记忆与意识是不可复制的,因而,要做到本体与化身的完全分离,便意味着要失去一部分记忆,又或是性格、能力……甚至是理性和自我。”

在两人对话的这段时间,诗者飞进了一片杂乱的枯藤之中,坚固的枯藤上布满了荆棘,像乱线一般缠绕在巨树之间,以诗者的身形尚且可以从那些枯藤的缝隙间穿过,但载着伊芙的拉维格却不行。

不多时,诗者藏进了枯藤深处,很快便不见了踪影,而这片森林却又磅礴无比,无法用破坏的手段来逼他出来,所以拉维格只得动用一部分圣神的力量——他先是在自己周身创造了一个可以干涉现实的领域,再缩小自己的身形,因而趴在他头顶的伊芙也随之缩小。一开始,当伊芙看到枯藤逐渐变大时,还以为是诗者动用了某种法术来对付他们,但她又惊奇地发现,随着枯藤变得粗壮,藤蔓之间的空隙似乎也变得宽敞许多,这才逐渐理解了情况。

拉维格再次加快了飞行的速度——他原本的速度就很快——被放大的森林中的景象在眼前快速掠过,看不清形状,风在耳边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在伊芙看来,有几次几乎是要直接撞在枯藤上了,但拉维格却在千钧一发间避开了它们,或许对于龙来说,这种速度完全可控,然而伊芙却是被吓得不轻,她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

拉维格越追越深,森林中光线暗淡,某一刻,她感觉眼皮下闪过光亮,于是再次睁开了眼,发现世界又变了一副模样——他们追逐着,飞过巨石林立的金色山峦,跨越浓烟滚滚的熔岩之地,穿过绿意盎然的宽阔峡谷,像是要将这破败世界再次回顾一番,又过了一段时间,头顶的阳光耀眼夺目,而脚下则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海面,在这场漫长的追逐中,伊芙已经感觉到疲惫了。

诗者就在前方,它在贴着海面飞行,速度不再像之前那样快,在海面的衬托下,他的身形十分显眼,若再仔细看,还能看到他的头顶还长着一颗银色的独角,在阳光下闪耀着宝石一般的光辉。柏维拉岸,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造物,他的样子漂亮极了,只可惜……

拉维格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唱,那声音在海面上飘荡着,又产生了回响。

两头龙一前一后地飞行,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追逐了。

又过了一阵,诗者也发出一声低吟,是对刚才那声招呼的回应。

直到这时,伊芙才意识到这是他们在用龙的语言在对话,至此,她将一只手贴在了施法书上——那里藏有一枚布道者铜币。

龙的语言很复杂,因为他们可以“编织”声音。只简短的一词或一句,便蕴含着大量的信息,词语间也常有错综复杂的多义关联与历史典故,所以伊芙即便能靠布道者铜币“听懂”他们的对话,却也无法理解其中哪怕一句话的完整含义,她只知道,拉维格此时似乎是在劝他,又或是质问他、挽留他,而从诗者回应时的某些词句可以感受到他对世界、对拉维格亚又或是奥提格亚的极为复杂的情绪:悲哀、愤恨、恐惧、羞愧、无奈……

伊芙接着又想,也许这种对情绪的描述并不完全恰当,因为龙的感情并不同于人类。

拉维格叹息了一声。

在对魔力的感知方面,即便伊芙迟钝如此,此时也能察觉到,拉维格的周身徒生出一股可怕的魔力波动,仿佛空气都在跟着沸腾——而更令她生畏的是,飞在他们前方的诗者身上腾起了一股灼眼的白焰,就如金属燃烧时的那般刺目,他的生机很快便被这股怒焰焚烧殆尽——这头诞生在第二纪元的远古龙族就此陨落,且是被他曾经的创造者亲手扼杀的。

如一轮耀眼的烈日,伊芙不禁眯起了眼睛,而在拉维格的注视下,柏维拉岸坠入海中,但海水似乎也无法经受这永恒灼烧的烈焰,开始发出剧烈嘶鸣,他被沸腾的海水淹没了,却如一颗升入深空的星辰,疏远,暗淡,熄灭……直至无踪无迹。

在第二纪元的尾声,一切人们所知的龙族圣神似乎都随着那场末日一同毁灭了,就连擎空的创造者奥提格亚也不例外,末日降临之后,他坠落在庇护地的帕尔纳丝,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擎空摇摇欲坠,也不再有谁会去打理它,人类对此失去了信心,都纷纷离开了这里,去到下界和庇护地,但仍有一部分人把这里当做是家园,不愿就此离开,因而在废墟之上便有了“无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倪城的后裔、庇护地的后裔和下界的后裔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直到狐族们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狐族在一次行酒之后发起了“寻觅”的提议,决定寻回历史,寻回真相,这个想法实属偶然,却在后来发挥了大作用。狐族们总有奇思妙想,又擅长即兴发挥,但在专注方面的天赋,却与鸦族有些相似……只是方向不同。她们互相交换了意见,规划了行程,由此便决定各奔东西,开启了一场至今还依旧作数的漫长旅行——她们从镇压之地亚特兰赞出发,在所能到达的世界各处寻找那些能够交流的生灵,帮助这些身处偏远荒凉地带的种族脱离困境,又或教授他们知识和技能,帮助他们更好地生存,而付出如此努力,却只为听他们讲述一些口口相传的关于起源和毁灭的故事。不仅如此,一些颇有能力的狐族甚至还修好了一部分自第二纪元便已损坏的隙光塔,让旧日的余烬在此复燃。

拉芙洛也曾参与过这次寻觅之旅,当她来到擎空界时,便看到了热闹非凡的无倪城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城市,并不像下界的人所说的那样,擎空早已完全失落。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虽然奥提格亚不在了,但仍有两头实力强大的龙守护着这里,一头是眠提利亚的后裔,名为戈涅尤斯,人类称其为“苍心”,另一头是奥提格亚的后裔,名为柏维拉岸,人类称其为“诗者”。

此时住在擎空中的不仅有人类和末日后裔——即后世所谓的精灵和大矮人,这里同样也住着狄法芬奴仆——也就是人类所说的侏儒,侏儒们有自己的聚落,但也有个别住在人类的城市里。侏儒个头矮小,皮肤的色泽也更为暗淡,他们很团结,也很聪慧,若在更久远的恩培恩时期,人类可能会敌视和蔑视他们,把他们视作过街老鼠,若是见到了,要赶要杀视情况而定,但在第三纪元的无倪城附近,这些不算起眼的侏儒却能在城中胜任工匠或纹印师的工作,又或是穿越峡谷和重山,作为行商掮客来往于各个城市之间。他们勤奋耐劳且精于算计,有人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做事麻利、巧思不断,也有人不喜欢他们,觉得他们尖诈狡猾、样貌古怪,但不管怎么说,侏儒这个种族在那个年代的历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他们之中也出过伟大的学者,甚至得到过一位宁芙的偏爱。

柏维拉岸之所以被称为诗者,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运用人类的艾恩洛语谱写了有关奥提格亚、眠提利亚、黑托亚创界三圣神、以及拉德菲罗南的奇迹三圣神的历史。龙族对语言有着极高的天赋,而柏维拉岸更是如此,他将那些故事写成诗集,用韵脚抒发情愫,以歌喉传唱精神,这些诗是用人类的语言书写,自然也用了便于人类理解的方式去演绎,过去的是非曲直虽无法简单阐明,但总要有后来者去尝试记录。

一个伟大的诗人,足可以撑起一个时代的文明基石,那时的柏维拉岸对于人类而言就是如此——他指导了圣神陨落之后的人类的思想,在日渐崩坏的擎空界中,这无疑是一种必要的安抚。

第三纪元末,在拉芙洛及其族人的号召下,人类撤出了擎空界,大部分都转移到了新建立的庇护地与下界西林斯平原的北方,也就是如今的密恩山脉一带。再后来,新一轮的末日来临了,正如艾辛推测的那样,末世之光几乎贯穿了整个擎空界,将那里屠戮一空,将烈焰和灰烬填满天穹。

一群被抛下的侏儒听从了柏维拉岸的建议,全都躲进了裂谷的底端,由此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由上一次末日造就的裂谷反而在这次末日拯救了他们。

但又由于文明尽毁,裂谷之下缺乏阳光和食物,这些侏儒只能喝下灰烬与水混合而成的黑泥浆,吃墙壁上的苔藓和躲在暗处的蛇鼠,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们的理智在慢慢蒸发,绝望就如病毒般蔓延,柏维拉岸想去拯救他们,然而擎空界生机断绝,他也实在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忍饥挨饿,最后吃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吃下同伴的尸体和刚诞生的婴儿,他们甚至要将骨头敲碎,去吸里面的骨髓……

留在各处裂谷之下的侏儒数量相当之多,也许有十几万个,他们在灭世之后的第五年便已耗尽了所有食物,在第五十年时数量锐减至数千——这时,由于人数变少,柏维拉岸也能以自己收集到的有限资源去施以救援了,又过了几十年,外界的烟尘消散过半,待擎空开始恢复生机之后,柏维拉岸将这些躲在深渊和洞穴中的侏儒集结到了一起,带他们重新回到了地上生活——到了这时,侏儒大多都失去了理智和视力,变成了疯癫且无德的瞎子。

他们只凭本能行事,既无法交流,也不会耕种,简直如同野兽。为此,柏维拉岸不得不运用深空之树的能力,试图在梦境中纠正他们的行为。

柏维拉岸诞生于奥提格亚创造深空树之前,他并不诞生于龙蛋,而是诞生于奥提格亚的思维具现——就如深空之树创造宁芙。由于某些相似的特性,柏维拉岸也和宁芙一样,可以与树沟通,并在最初作为圣树的播种者而闻名于世。直至今日,荷蕊陌的拉德维依旧是以“飞翔的彩翼神鸟口衔双旋圣枝”的图样作为学派徽记的。

柏维拉岸的做法本该是安全的,但他又做得过于投入——第四纪元有多久,他所受到的侵染就有多深。侏儒们虽然忘记了过去,但对人类抱有的恨意却是深入骨髓的,毕竟是他们抛下了自己……正如阳光照不进深渊。因而,他们的恨意与疯狂彼此交叠,最终传递到了柏维拉岸那里,这些负面情绪对于强大的柏维拉岸来说,虽然不值一提,却经不住长年累月的腐蚀,而微小的变化又是难以察觉的,因而柏维拉岸并未意识到这种异常会在后来造成多严重的后果:起初是由侏儒传递给了柏维拉岸,再后来,又由柏维拉岸传递给侏儒们的后代……所以他们便一起疯掉了,被这场本该用于救赎的噩梦永远束缚着,混乱地混杂着,彼此难以分离。

若有一天,若他们能够离开这里,必然会向人类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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