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安莉德。
唉,露安莉德。
照例,老朋友,你且先听我发一发牢骚。
有时我也奇怪,如今已经相处了这么多年,但在某些方面,我对她仍保留着一丝敬畏。
艾辛说,露安莉德身份成谜——从尘海走出来的那一批人他都有印象,若此人当真是在那之后诞生的,就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不清楚他说的可怕是什么意思,而且他似乎也不打算向我解释,不过我倒是可以理解,他无非是想说,露安莉德的头脑和天赋简直不像是人类。
我对她的敬畏是因为这个?
至少不完全是。
人们总说,在确立关系之后的头几年里,危机才会逐渐显露,因为在那时,热恋期的美好印象将会被现实打破——就像一个坏心眼的厨子,他把最甜蜜、最美味的部分盖在盘子的顶端,把难以下咽的部分藏到了盘底,而关键是,当你品尝到这部分时,无法确定自己还要忍受多久,寡淡之下是否还会再现甘甜,自己又能否喜欢上这种以前本不喜欢的新口味。
然而露安莉德给我的感觉却是: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能令人品尝到初时的滋味。但即便如此,这也同样能构成一种危机,因为她太高尚了,她虽不会以自己的水准要求别人,可她的所作所为,却也足以让任何想要与她平等相处的人感到自惭形秽,也许这才是我真正敬畏她的原因——若在对待人生方面有一丝懈怠,那就是对她的不尊重。
你可能会觉得“敬畏”这个词有些夸张,也许吧……朋友。
我之所以总提到露安莉德,那是因为我希望你能从哨岗回来,好让我把你引荐给她。如果你能和她交流一下,或许就能解决许多关于宇宙和外部世界的疑问了;而另一方面,这里也的确需要你,你知道,艾辛的妻子便是死于那种从外部带来的病症,他的女儿恐怕也要步入后尘——现在,他为了救活拉芙洛而忙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再顾及其他事了。
另外,我想再说一件挺好笑的事:咱们共同的朋友,伊安迪瑟与惠拉缪在前几年有了一个孩子,亲生的。
是不是很离奇?如果我不明原委,别人又对我说了这件事,我是绝对不敢去相信的,毕竟,他们都是男人。
想想以前,伊安迪瑟与惠拉缪在求学时便总是形影不离,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都很有天赋,在面对那些成绩平平的同学时又总高傲得很——咱们的老师还调侃过他们,说他们的做派和性格简直就像亲兄弟,真令人感叹,没想到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在最近百年,他们都在我的学院里工作,然而,惠拉缪最终还是没能敌得过时间的追赶,在三十年前去世了,伊安迪瑟对挚友的死非常悲伤,而这种感情最终触动了城中央的那棵深空之树——圣树降下垂怜,于是惠拉缪就这样复活了,变成了宁芙,又过了半年,她怀孕了,怀了挚友的孩子……我实在是弄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这么快适应新身份的。
在这之后,惠拉缪回到了学院,在完成之前尚未完成的旧项目之后,我为她恢复了教职,但隐藏了旧身份,只有少数人知道。在这方面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这两人一直负责庇护所方面的设计,有些事实在离不开他们。
如果你准备回来,我得告诫你:千万小心城里的那些宁芙,不要轻易上了她们的当,保不准其中的某位就是咱们以前的老朋友,就等你来上钩,好让你事后难堪呢……并无夸大,情况就是如此。
堕落的风气容易招致毁灭,我在想,把深空之树种在城里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它虽是奥提格亚的创造物,但对普通人而言却可能是一剂毒药——它参透了人类的心理弱点,让那些寻求长生却无太多天赋的人看到另一种更简易的途径,他们为此趋之若鹜,却忽略了其中的风险。
人类容易被一些诱人的表象所吸引,然后彻底迷失自我,能成为宁芙的人依旧是极少数,而且也很难证实,成为宁芙的人是否还是以前的那个人。
(喀罗奇——《向哨岗发送的讯息·隙光7010》)
“这片无主的世界,终究会在某一刻化作尘埃的。”
海上平静无波,在柏维拉岸陨落之后,拉维格发出了感叹。
奥提格亚将擎空建得太大了,如果没有天犁,祂还会建得更大。以现在的状态来说,想要修补擎空界,也许比重头建起更要麻烦,而即便谁有能力去修补它,修补的速度恐怕也远不及衰败来得更快。
创造世界是否只是圣神的特权?也许不是。奥提格亚在人类身上看到了可能:他们虽渺小,却可以合作,建造出许多东西,一座房子、一座城堡、一座城市,乃至于一座末日避难所。人类对他们亲手创造之物的感情有多么真挚,奥提格亚是能看得出来的——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一件事而奉献一生。只要这样的精神依旧留存,总有一天,他们也将创造出一个如擎空般庞大的崭新世界。
在人类当中,有一种人被称作“苦修”,这类人通常都过得清贫,且行为高尚,除了他们所专注的精神世界之外,一切都要从简:穿上粗衣,住进山洞,吃着简单且少量的食物,远离人群,和他人之间也很少有讲经布道之外的交流。
奥提格亚觉得,龙族就像这些苦修,他们总把自己的精神寄托于圣神之梦,因而忽视当前的处境。圣神主宰一切,似乎为此吸干了龙族的灵感源泉,子民们感受到了圣神的伟大杰作,因而不免耻于创造,认为非圣神所创之物皆为拙劣,他们把现世当做历练,觉得只有回归旧梦才是获得了解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诚然,龙族将自己的意志全部奉献给了圣神,集千万思绪于一体,因而才能创造出擎空与纷渊,这或许算得上是合作的最高境界,但这种合作……从另一个角度看,却像是一种胁迫——是完全建立在实用方向上的终极压迫,某种意义上说,个体的个性被磨灭了,全都为不属于自己的那个梦而牺牲了,且他们无法逃离。
圣神的存在是否削弱了绝大部分龙族本该拥有的独立性与生存意志?圣神又是否在用虚假的梦境剥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自我实现的权利?如果龙族之中不存在圣神,又是否能发展出更好的生存方式?
在奥提格亚看来,人类喜欢记录历史,是因为他们寿命有限,无法凭借自身的短暂经历总结出规律,反观龙族,圣神即是历史本身,祂客观、毫无争议,不夸大也不粉饰。然而,圣神虽然伟大,却仍存在局限,祂从一位更加远古的圣神那里继承了一部分意志,又活过遥远的岁月,但更深远的时代祂却未必了解。在艾恩鲁特覆灭之后,奥提格亚为此思考过:对龙族而言,圣神是一种自然产物,还是一种被创造出来的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龙族的起源如何,原始的龙族是如何繁衍的,也和现在一样只存在单一性别吗?
要想弄明白这些问题,无疑是十分困难的,越是久远的过去就越难寻其痕迹,更不用说,那些飞升的圣神又带走了多少本属于这个世界的无尽的秘密。
作为与眠提利亚同时代的圣神,奥提格亚其实也早已具备了飞升的条件,但祂却并不愿意就此离去,尤其是当第一次天犁降临之后,祂意识到,这世间仍有有太多无法理解的和更伟大的事物存在。
一位圣神如何知道自己是否具备飞升的能力?——正如一个半大的人类孩子,个子不高,力气有限,他起初无法看到身前的桌子上有什么,但随时间流逝,他长大了,因而不仅能够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甚至还能使用它们做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如此便到达了更高的层级。圣神的意识会随着群龙的回归而不断增长,变得越来越复杂,如深空之树那般开枝散叶,当这种意识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圣神就能从混沌的以太中洞见规律,开辟通往高级世界的新路,摆脱当前停滞不前的窘境。
但另一方面,对于留在凯德拉尔的一切生灵来说,圣神的飞升实际上也可视作“死亡”,正如人类从未真正架起与亡者沟通的桥梁,飞升之后的圣神将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没有谁知道祂们去了哪里,也没有谁能证实祂们在飞升之后依然存在。
眠提利亚的飞升显得极为仓促,祂抛弃了那些尚未回归的后裔,任凭他们在世间流浪,奥提格亚目睹了祂的那些尚未诞生的子嗣的结局:没了旧梦与领域的供养,他们生机渐失,最后化作冰冷的卵石,永远不会醒来了。
这种情况在龙族的历史中并不罕见,去问问那些从更遥远的时代便开始流浪的龙就知道了——他们甚至可能会对你说出一个连奥提格亚都从未听过的圣神的名字。
龙在成为圣神的途中,将会经历无数次对他者意识的收容与融合,在此过程中,年轻的圣神便逐渐获得了神性,祂在内心构筑起新的世界,并因为自身悟得了永恒而得以抛弃恐惧,因为绝对的理性而变得漠视生死,在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之后,祂又缺失了对渺小者的怜悯之心,究其根本,是因为祂丢失了最初的自我。
相比旧时代的圣神,狄法芬与拉托纳芬的性格是十分反常的,因为祂们自诞生之日起便是圣神,拥有独立的梦境,其自身灵魂的伟大使得祂们在意识融合过程中能够更容易保持自我——或许,这也说明了祂们为何像人一样,会欺骗、善妒忌,又骄傲自大。奥提格亚也有相似的特点,祂虽非天生圣神,但祂却是第一个与人类接触的圣神,而在变化成露安莉德之后,祂又习得了一部分人类的秉性,即便祂自己认为,那些与人类相近的情绪感触并不真切,却也不能否认,在经历过几次不同的完整人生经历之后,祂比大部分人更理解人,也更同情人。
奥提格亚不愿飞升,祂有诸多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因为祂对擎空世界及其子嗣们的怜悯使得祂无法孤身脱离此处,然而,正如过密的叶片终会压垮枝杈,圣神也不能单凭意志决定自己的去留。
第二纪元后期,拉维格亚与奥提格亚的原身完全分离——尚且不论是谁抛弃了谁,但在当时,分离的结果的确让当时的双方都感到满意:拉维格亚失去了圣神的力量,但获得了遨游尘世的自由,他不必再背负飞升的包袱;新的奥提格亚仍为圣神,祂保留了大部分的神性,变得更加理性、肃穆,也许在不久之后,祂也会如其他远古圣神一样,抛开这世间的一切,选择向上飞升。
然而,后来的事远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在缺乏了拉维格亚的主导意识之后,奥提格亚的意识集合体便开始有些不再受控,逐渐转向混乱。
“其实,在我们分离之前,奥提格亚的思绪就已经变得臃肿不堪了,而飞升的意义就在于,新世界自有一套规则,可以破除本宇宙意识体规模的一些局限。”拉维格说,“还有另一点不能不提——当时的奥提格亚已经感受到了这种崩溃趋势,因而才会采取这种十分冒险的手段,将自己‘一分为二’。可以这样说,新的奥提格亚最后会变得疯狂,还不能完全确定其起因,但主导意识的缺失的确加速了这种病症的恶化。”
新的奥提格亚虽然半疯,却依旧留存着旧梦的意志,在末日将近之时,祂邀请狄法芬与拉托纳芬进入擎空界避难,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计前嫌,除此之外,祂向两位圣神提出了一些主张,若祂们都对此认同,那是最好不过了。
狄法芬、拉托纳芬与奥提格亚并不总是敌人,在更早的时期,奥提格亚甚至还当过祂们的老师,因而这样的提议并不出乎意外。两位圣神对擎空垂涎已久,最终应邀前来,祂们与奥提格亚交流了许久,而在看到祂如此虚弱的模样,又感受到祂意识中所隐藏的狂乱之时,祂们都非常惊讶。
拉托纳芬评估了奥提格亚的实力,心中便有些跃跃欲试,祂与狄法芬商量了一番,决定在末日来临之际——等祂专注于修补擎空之时,再联手除掉祂。
面对二者的突然发难,奥提格亚并不惊讶,因为一切都在祂的预料之中。狄法芬与拉托纳芬以为,只要奥提格亚陨落,世上便不可能再有任何势力能够威胁到祂们,祂们将成为世间的绝对主宰……但祂们中计了。
为了避免擎空受到战斗的波及,奥提格亚将祂们拉入了另一处临时构建的维度,而当祂们从时空裂隙中再度出现时,奥提格亚已经奄奄一息,最终坠入到庇护地世界,另两位受了重伤的圣神,则被艾辛和他的族人一举擒获。
艾辛对外宣称,是自己预测到了祂们的行动,但事实却是,拉维格亚将奥提格亚的计划告诉了他,并教给了他如何禁锢圣神的方法——若只凭艾辛的实力,还不足以同时打败两位圣神,哪怕祂们已经受到了重创。
奥提格亚将龙族从圣神的统治中解放了出来,至于在此之后的龙族的命运,那就不是祂能决定的了。
“祂要是看到了龙族现在的境况,会觉得后悔吗?”伊芙问的是奥提格亚,但同时也是在问拉维格。
“改变总是好的。看多了过去,便会感到十足的乏味。”拉维格说,“至于龙族的命运……既然能够打破轮回,我想——重新复苏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更弱小的人类都能从末日中挺过来,走过如此漫长的岁月,龙族同样也不可能就此灭绝。”
沉默了一阵,伊芙又问:“柏维拉岸的事算是结束了?”
“最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但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或许是因为柏维拉岸的死,伊芙能感受到他的疲惫。
拉维格穿过了界门,重新回到了齐空岛的上空,伊芙朝下一望,便看到了层层叠叠的白色云海,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只有在擎空界,我才能使用一小部分圣神的能力,但到了外面……就要弱上许多了。”
如果拉维格有足够的能力,事情就会简单很多,至少他不必依靠伊芙来作为沟通深空之树的桥梁去寻找柏维拉岸的踪迹了。
遗族躲躲藏藏,它们能瞒过人类,却瞒不过拉维格。拉维格从齐空岛顶部向下俯冲,又向云海施了一个咒语。顿时,龙吟响彻天地,风停息,云散尽,只消片刻晴空万里,千岛碧海尽收眼底。
“你刚才说你在外面实力弱……”
“实力弱并不意味着能做的事就少,这要看你对这世间规则的理解程度——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领悟力。”
总有取巧的办法。若想将一群羊赶进羊圈,并不需要将它们一个个赶进去,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找出其中的领头羊,只要控制了它,其余羊也会乖乖听话,做大事并不一定要出大力。
拉维格带她来到了遗族们藏身的岛屿,当他们靠近那里时,伊芙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就是这里。”拉维格说。
“我感觉……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害怕。”伊芙捂着胸口说道。
“柏维拉岸操纵化身,在这里种下了一棵树,他在用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滋养它。”
在说这话时,伊芙已经看到那棵树了,出于本能,她惊恐得几乎立即想从拉维格身上跳下去逃跑。
一处圆形大坑,里面填满了尸体与血污,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挺立其中,它有着螺旋的躯干与层叠的匙叶,这显然是一棵深空之树,然而它却有着堪称妖艳的颜色——宽大的匙叶呈现出红宝石一般的血红,深紫色的树干扎进了尸堆之中,虽然坑洞中那些无法辨认的尸体早已腐烂,但上面却伏满了深深浅浅一片不知名的东西——鲜艳得就如红玫瑰的花瓣。拉维格的靠近惊动了这些“花瓣”,于是它们飘飞了起来,这些活物有着透明的发着微光的身体,以及蝙蝠一样的翅膀,它们歪歪扭扭地飞着,最后钻进同样是血色的树冠中,不见了身影。
“那些……是深空之树的妖精?”伊芙看得目瞪口呆。
“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们,那就是吧。”拉维格回答。
尸坑里堆满了各种生物的尸体,从中能隐约分辨出人类的盔甲,动物的毛皮,甚至也有遗族士兵的头颅,其状恐怖,仿佛地狱,伊芙强迫自己转回目光,不再去看下面。
遗族发现了盘旋在空中的拉维格,因而号角声响起,岛屿沸腾了起来,侏儒卫士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那棵邪恶的深空之树附近,发出吼叫。
看到这种景象,伊芙又不禁有些得意,在早些时候,诗者的化身也像这样飞在人类阵地的上空耀武扬威,后来遭到了伊芙的驱赶,这才狼狈离去,而现在,遗族在面对拉维格时,却完全束手无策,只能胡乱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妄图以此吓退来者。
“咱们得把这棵树毁掉,是吧?”伊芙说。
“当然,但这件事现在只能由我来做。”拉维格说,“若是在附近逗留得太久,这棵树恐怕会污染你的神志,所以咱们需要分工,你去对付柏维拉岸的化身,我来拔掉这棵树。”
“我能对付得了它吗?”
“化身的实力并不强,我来教你一个咒语——这是一种经过简化的龙魔法,能够限制一头龙感受气流的能力,如果你能运用得当,便足可凭此魔法让一头龙从空中坠落。”
伊芙仔细记录了这则咒语,又在心里反复默念,另一边,拉维格朝着巨树的树顶喷了一口吐息,于是那里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柏维拉岸陨落了,他的化身自然是知晓的,所以它躲了起来,可此时眼前这棵精心栽培的巨树出了问题,化身却无法再袖手旁观了,它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扑灭火焰,但收获甚微。伊芙试着念出了咒语,便见这只大鸟身子一沉,几乎要坠到地面,但它后来又稳住了身形,飞去了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
就在这时,伊芙的目光从大鸟的身上挪到了巨树之下,因为她看到那里正在泛起不易察觉的涟漪,随后她又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这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平原之门。
有人影从门中显现出来,由于相隔太远,伊芙无法辨认她的样子,只能看得出,那似乎是一个女人,且此人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一头银发披散在肩头,若只从体态判断,她很年轻,就像当年自己刚来到波云庄园的时候。
银发少女也在仰头看伊芙,她抬起一只手,也许是在念咒语,伊芙刚要提醒拉维格,便感觉眼前一阵眩晕。
拉维格也注意到了树下的人,于是朝着上方飞去,拉远了与深空之树的距离。
伊芙从眩晕的状态恢复了过来,但仍心跳得厉害——在面对银发女时,她感到了恐惧,且恐惧中又带着抗拒与厌恶,这种感觉是毫无来由的,又或者说,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她同样厌恶某些节肢动物一样。
她向拉维格说明了这一点,而拉维格告诉她,这很正常,因为对于一个能够正常思考的宁芙来说,从邪恶之树中诞生的宁芙就是十足的异类。
“还记得之前和你提到过那个捕杀活物的深空之树吗?它那时被我们称作俄玛拉斯,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幸存者……不过,既然她在,有些事似乎也能解释得清了。”
当年,为了清除俄玛拉斯对擎空的影响,人类花费了很长时间。
“她刚才还向我施咒!”伊芙非常气愤。
“我看到了,别担心,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拉维格将她送到了更高处的一座孤立的小岛屿上,伊芙藏在那里,可以俯瞰到遗族营地与俄玛拉斯之树的全貌,在仔细观察之后她才发现,这棵邪恶的深空之树居然在缓慢蠕动着自己的枝杈,就像一只海葵在翻涌触手。
伊芙不清楚一个从第二纪元存活至今的邪恶宁芙究竟如何危险,但她还是能看得出,对付银发女要比对付柏维拉岸的化身棘手得多,在她的干预下,拉维格不敢飞得太近,短时间内也一直没找到再次下手的机会。
伊芙并不认为拉维格会败下阵来,但等得时间久了,她就有些焦躁,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想朝着那棵树来一发喻光雷霆,却又怕暴露自己的位置,打乱拉维格的计划。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开始西落,柏维拉岸的化身仍在周围徘徊,眼见它飞到了岛屿下方不远的地方,伊芙终于按耐不住,从上一跃而下,同时使了轻身术和雾行术,飞快地窜到了大鸟的背上。
大鸟感觉背部毛发一紧,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抓自己后背的羽毛,于是开始挣扎起来,伊芙被它颠来颠去,吓得面色惨白,于是抓得更用力了,一来二去之间,便薅秃了一大片——可如此一来,大鸟更是疼痛难忍,挣扎得就更剧烈了,在某一刻,伊芙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双脚甚至已经开始腾空,这才意识到大鸟正在空中翻滚,她被甩得晕头转向,众多岛屿在她眼前乱转,刺目的太阳也在到处乱飞,她害怕极了,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也凉透了,好在求生的本能仍发挥着作用,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松手,于是只死死地抓住它的羽毛……抓得越多越好。
这只大鸟当然也害怕——它比它的本尊更胆小,在更早些的时候,它忙于干扰拉维格的行动,而现在,它又不断挣扎着,耗费着本就不多的体力,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下坠,差点就要带着伊芙一起摔向地面了,而等它发现这一点时,又扑腾着翅膀快速向上拉升,于是伊芙又回到了它的背上——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大力狠狠地按住了,而这股力马上又拖着她向后拖拽,她快掉下去了。
在向后滑落的一刹那,伊芙没有选择,只能抓住眼前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她抓住了大鸟尾羽,化身的尾羽就如本尊一般,又大又牢靠,她松了口气,终于冷静了一些。
趁着上升的这段间歇,伊芙腾出左手按在了施法书上,开始默念拉维格方才教她的咒语,她很庆幸自己在高处躲藏时一直都在练习读咒,所以她很流利地使用出了这段法术。
柏维拉岸的化身并不是真正的鸟,因而它身体庞大,并不像真正的鸟一样轻盈——就和别的龙一样,它飞行时需要操纵气流,需要风的辅助,而此时受到了龙魔法的约束,便无力再向上攀升了。
它吃力地扑闪翅膀,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保持飞行的高度,伊芙借此机会,像拉一根绳子一样抓着它的尾羽,慢慢爬回了它的背部。
看到大鸟想朝着那棵俄玛拉斯之树飞去,伊芙重重地朝着它一侧的肩胛打了一拳,于是它又惨叫一声,不可控制地偏转了身子,它滑行的速度很快,而错过了着陆点,就再也飞不上来了,于是它就只能继续朝下方的岛屿滑行。
伊芙朝身后看了一眼,那棵邪恶之树此时已经烧着了大半,而在更远处的空中,那头名叫戈涅尤斯的冰霜龙正在朝这边赶来,它的身形庞大,宏伟得就如一座教堂——看来拉维格是赢定了。
伊芙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因此有些担心,她想朝拉维格那边喊一声“救命”,让他过来帮自己一把,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决定独自解决眼前的危机。
在飞行途中,大鸟又挣扎了起来,结果不免又吃一顿痛打——它因此悲愤交加,朝着人类的要塞飞去……
“情况就是这样,再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伊芙终于讲完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在看到伙伴们的惊讶表情时,她忍不住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然后她又向他们伸出双手,展示在那场战斗中留下的伤口,于是众人又都蹙起眉头。
伊芙的手掌上有着数道擦伤,连同着一些手指的指腹处也蹭破了皮,现在上面结了痂,在治疗法术的封闭下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她肤色白皙,双手更是修长而精致——她受的伤本来就不轻,而这种伤口出现在她的手上就更显得触目惊心了。
看到她的手,格恩琪感到难过,泪水从她眼中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伊芙错愕的目光中,她突然扑了过来,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太冒险了,这种事为什么非要让你来做……”格恩琪伏在她耳边,不住地感叹着。
感受到格恩琪略带颤抖的身体,伊芙也有些难受了。
昨晚,战斗过后的兴奋情绪维持了许久,使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手上的疼痛,直到洗净了血迹之后,这才发现了手掌上的擦伤——就像被浇了一大盆冷水一样,她先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又为此感到愤愤,毕竟她向来都很珍惜自己的身体,从未受到过这种程度的伤,她很害怕会留下疤痕。在沐浴时,一些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水和组织液,她为自己施加了治疗法术以防止感染,为此还弄脏了书套。后来,她又发现身上的几处淤青,这倒也正常,毕竟当时那只鸟挣扎得那么剧烈,磕碰在所难免。
她叹息了一声,索性也不再去看了,只把脸半埋在浴桶里发起了呆。
再后来,营地里的将领们过来看她,她便向他们解释了一番当时的情况,在看到这群人眼中所露出的敬佩甚至崇拜的目光时——是那样地热烈——她又有些飘飘然了。
当晚躺在帐篷里,她感到手掌上一直火辣辣地在疼,但身体上的强烈疲倦却令她无法顾及这样的剧痛,于是很快便睡着了。
再次醒来,无梦而沉稳的睡眠舒缓了身体上的疲倦,也让她的情绪变得饱满起来,她感觉手上的伤不怎么疼了,于是又变得乐观了,甚至觉得应该为此感到光荣——打赢了仗,还负了伤,这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好战士。
然而,此时格恩琪关切与爱怜的话语却让这位“好战士”马上变得柔弱,如此场景,伊芙又想起了南芬,心中仿佛被刺痛了一下,她缩回了胳膊,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脸,用袖口擦掉了即将溢出眼角的泪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
另一方面,为求稳妥,安本兹不得不将行军的时间再推迟一日,大部队重新整顿,将在今天太阳落山之前出发。
伊芙也要求和他们同去——她需要知道结果,若那棵树还未被拉维格连根拔起,就必然会对人类造成极大的威胁。
考虑到伊芙的身体状况,指挥官安排她随后续的骑兵部队一起出发,如此一来,她便可以在大本营里睡到下半夜,并在黎明时赶到临时搭建的野战阵地,听从下一步的指示。
在经历过雪山剿匪、医院遇袭和昨日的那场搏杀之后,伊芙在某些方面倒的确有了一些老兵般的从容不迫,在临出发前,她早早回到了帐篷,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约莫凌晨两点,雨切备好了马匹,又叫她起来,两人随一队骑兵摸黑赶路,队伍里还有几名魔法师和几个不怕死的学者——他们坚持要前往。
安本兹计划在天大亮之后发起进攻,因为他们此时正位于敌方阵地的偏东一侧,今天又是一个无云的晴天,当太阳升起之后,朝阳的光芒便会干扰敌方弓手的视线,降低射击的准头。
在那天夜里戈贡跳下来的地方,此时已经架好了特制的方框云梯,工兵将那些用坚韧木材和粗绳制成的云梯并排捆绑在一起,做成稳固宽阔的桥梁,可供人员与马匹通行。
人们静静地等待着,旗杆与长矛在呼啸的风中发出轻鸣,天边原本还是一片粉红,此时已经变成了橘红,又一会儿,第一抹阳光平射在海面上,将遥远的西方海岸映得金灿耀眼,与岛屿上的阴暗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阳继续上升,缓慢而不可阻挡,于是,岛屿上的树木也被镀上了金边,紧接着那一抹金色又攀上了士兵的矛头与骑士的盔甲,明晃晃的一大片。
一切就绪,天也大亮了。
魔法师消除了环境伪装,人类向遗族的阵地发起了冲锋,地面发出隆隆声响,岛屿也在不停震颤,像是要塌掉一般。
伊芙身披一件灰色的骑士斗篷,骑着一匹高大的战马行在队伍后面,雨切和一小队护卫环绕在她的身前,在更远处,士兵们推翻了并不牢靠的木头城墙,从几个薄弱处突破了防守,开始与遗族正式交锋了。
在经历过拉维格的袭击与诗者化身的死亡之后,遗族一方的士气早已跌入了谷底,人类此次进攻更是出其不意,许多遗族只抵挡了片刻,便都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它们的阵地、营地很快都被占领了。
伊芙这队人马在进入敌方营地时,双方的搏杀仍在继续,在处理掉一些拦路的又或试图逃跑的侏儒之后,她凭记忆继续深入,试图找到那棵俄玛拉斯之树——这棵树大概已经被毁掉了,因为它长得很高大,远远地就能看见。
周围的士兵也随他们一起向营地的深处发起冲锋,伊芙用魔法撑起了屏障,阻挡了飞来的流矢,有高大遗族拦在路上,伊芙便对它们施展了微纵流术,让这些本来棘手的敌人瞬间眩晕、瘫倒在地,随后,她又指挥士兵们上前处决,让它们痛快死去。队伍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终于到达了她曾见过的那处堆满了尸体的深坑。
现在,这里的气味几乎能熏得人当场晕过去——那是尸体腐烂然后又烧焦的气味。在清理了驻守的敌兵之后,伊芙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确认了,眼前这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就是已被烧毁的俄玛拉斯之树,时隔两天,部分废墟仍在阴燃,而那个邪恶宁芙也不知去了哪里,不知她是否也被拉维格顺带着消灭了。
这场最终决战并没有持续太久,由于胜利来得太过轻易,许多人甚至都未觉尽兴,至此,指挥官命令一部分人留在这里继续清扫漏网之鱼,而其余人则被派往更深处,搜寻并捣毁那些有可能存在的暗哨与小型营地。
一切尘埃落定后,人们这才开始审视遗族营地里的构造——这里有房屋,有农田,有监狱,有喂养虫子和小型动物的牧场,也有水渠和蓄水池,直到这时,人们才意识到,这些样貌丑陋的侏儒并不像人类想得那么野蛮。
接近中午,天气开始热起来了,伊芙翻身下马,解开了斗篷。由于手上带伤不便使剑,她身边一直漂浮着几颗奥兰。在一处小草屋的门前,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召来队员一同进去查看。
一名身穿铠甲的骑上猛一使力,便将那扇木门整个踹了下来,门后躲着两个侏儒,其中一个已经被木板砸翻在地了,而另一个后退了一步,持一把做工粗糙的匕首与闯进来的骑士对峙,骑士一剑劈在了它的颈部,当场击杀,而倒在地上的一个则被另一名随后赶来的骑士用剑刺穿了后背,直接钉在了地上——可以看得出,这两个侏儒并无多少作战的经验。
骑士们举着武器,谨慎地观察着屋内的环境,而当他们返回门口时,眼中都多了一丝诧异,看来是有所收获。
“这里好像是婴儿房。”一名骑士压低了声音对伊芙说。
伊芙进到这间茅草屋内,能明显感觉到屋内比外界要更温暖一些,一侧墙壁的壁炉里还烧着柴火,房间里摆放着许多带有栏杆的小木床,这些都是为婴儿准备的,木床上铺着保暖而柔软的羽毛,显然,遗族的婴儿都被送到了这里专门照管。
伊芙估摸了木床上的婴儿数量,大概有二十几个,与人类婴儿不同,这些幼弱的新生儿不哭不闹,它们被包在襁褓里,露出一张张小耗子一般的灰色面庞,用黑洞洞的眼望着眼前的几位不速之客,似乎很畏惧。
看着眼前的景象,伊芙突然发起了呆,因为她想起圣丰岳的骑士守则中有这么一条:骑士不得杀害孕妇,不得杀害婴儿,即便他们是敌人的妻子和儿女。
然而纵观骑士国的历史,骑士守则的约束力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强,这是因为,虽然骑士和以成为骑士为目标的扈从需要遵守信条,但他们手底下的士兵却未必需要严格遵循,因而在多数时候,骑士守则倒更像是一种对骑士品行的理想化建议。
再看眼前的景象——人类并不把这些侏儒当做同类来看,所以严格说,这些小床上躺着的,都是“兽崽”。
“大人,咱们……该怎么处置?”一名士兵走到她跟前问道。
伊芙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走出了屋子,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雨切却留了下来。
“烧了吧。”他放低了声音,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遗族的营地很大,如今已经被人类拆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尸体、废墟和浓烟,伊芙感觉自己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因为除了住在这里的物种不同,这里与人类的村庄很像。而且,她也比其他人更明白,这些遗族的祖先原本就是人类。
士兵用火把点燃了屋顶,被烧穿的茅草坍塌下来。伊芙已经离远了房屋,却又隐约听见那里传来一阵虚弱却尖锐的叫声,她不清楚那叫声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又或是火焰烧灼潮湿的木梁时发出的。
声音很小,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小动物在发出绝望而竭力的惨叫——再具体点说,像垂死的老鼠在叫。
在另一边,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又引起了伊芙的注意,这人身形矮胖,身上披一件深灰的麻布斗篷,他见有人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于是马上背过身去,顺带着将怀里抱着的东西掩进了斗篷。
伊芙叫住了他,并快步赶了过去。
胖子重新转过了身,朝伊芙硬挤出一个微笑,虽然事情败露了,但他似乎还想再争取一下。
“原来是你,伊芙小姐。”胖子向她套起了近乎。他掀开了兜帽,伊芙认出了他——是贝文·罗迪恩,一个东部城的学者,伊芙是在门哈罗亚的山上认识他的,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叫洛肯兹的同伴,来到齐空岛后,这两人便一直在大本营里做研究。
“你怀里藏着什么?”伊芙单刀直入地问。
“呃……也没什么,是婴儿。”他扯开斗篷的一角,露出一张灰白色的小脸,在斗篷的遮蔽下,这小东西看起来就更像耗子了。
“你想把它带回去?”伊芙的语气有些严厉,也有些生气——似乎在每次行动中都能遇到一些擅自主张的人,而那些计划之外的事,总会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面对伊芙的质问,贝文面露难堪。眼前这位颇有威严的女骑士和当初自己在山上看到的贪吃少女居然是同一个人,对他而言这是很难想象的。
“你是知道的,我研究人类学……”
伊芙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然后呢,你想怎么研究?”
“教会她人类的语言……和思考模式。”贝文说道,“你看这里,他们有农业,有自己的图腾和手工制品,如果将他们中的某个个体放在人类的社会当中……”
“这不合规。”
“所以我恳请你帮我隐瞒这件事,而且我向你保证——这么做是有意义的,一个不同于我们的遗族,必然能让我们更了解自己。”
“那这其中的风险呢?你得为你身边的人考虑。”
“遗族不是天生的战士,他们的战士是被训练出来的……这是以我的经验,我所能看到的东西——他们比我们弱小的多,也欠缺天赋。”
“你想要驯化它?”
“不,是教化。我是希望自己……能做她的父亲,我会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如何生活。”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村民收养了一个丑陋的孩子……”
“我听过——你说的是丛林精怪的故事,对吗?”
伊芙点了点头,“如果你认为它和人类没什么不同,那你就不能不承认,人类有的那些负面的东西,就比如说……嫉妒和憎恨,同样也会在它身上出现。”
“嫉妒和憎恨,人类当然有,但比‘有’更重要的是,人类能学会克服它们。”贝文说道,“一味地怜悯和同情并不是好事,不管是什么人,漂亮或丑陋,贫穷或富有……任何个体都是有尊严的,我们需要让他们意识到无论环境如何,都不必卑微地活。”
贝文绝不是蠢人,而现在的情形也不适合争辩。
“那好吧,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说说具体动机,总不至于是因为母爱发作吧?”
“还记得咱们聊过的话题吗?关于语言和思维的。一个遗族如果能够学会人类的语言,它是否就可以像人类一样思考呢?我想证实这一点。”
伊芙看着学者。她想起了拉维格说的那些关于遗族的往事、那些黑暗的历史。
这些被遗弃和遗忘的种族在破碎的擎空蛰伏已久,如今去往人间,即便世界如此广阔,却仍求不得一个容身之处,人类把它们看作是威胁,从不认为自己同这些丑陋之物有什么相似之处——它们是祸害,是野兽,若要寻得安心,必要将它们连根拔起。
“你要怎么养活她呢?”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我在想办法,或许该给她弄一些母亲的奶,但这里的遗族都被杀光了。”
“我记得在底岛的医院那边还有几头产奶的羊,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但别抱太大希望。”
“你……同意了?”贝文原本以为,伊芙会坚持她的想法。
“另外,如果以后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说到这里,伊芙停顿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就来找我帮忙吧。”
如果这件事让安本兹知道了,他一定不会让贝文留下那个遗族的孩子,且这件事可大可小,这要看如何定性;而另一方面,当那间婴儿房烧起来的时候,伊芙也感到了内心不安——对于某些事,她的确厌倦了。
管他呢,命运自有安排。伊芙决定不再去想。
遗族的营地被铲平了,一切都结束了。关于善后工作与驻守安排,克利金与森基其的军队上层们仍在商讨,翌日傍晚,人们在深渚云径的大本营里清出空地,搭起巨大的篝火台,计划在此处举行庆功宴。
除了剩余的补给物资和牲畜,他们把诗者的化身也拿来吃了。
“那东西能吃吗?不会吃出问题吗?”听到这个消息,伊芙的反应不大,在回到营地之后,她就一直在看百里琳给她的那本医书,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
“骑士团的司厨在当天夜里就试过了,尝过的人都觉得味道不错——你也知道,这里的环境,能供士兵们下嘴的东西可不多。”雨切回答道,“哦,他们还说,这头龙是你的战利品,羽毛和头颅都归你所有。”
“我才不要那些东西。”她一边翻书,一边小声嘟哝,但说完这句话,她又马上改口了,“羽毛倒是可以留一些……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夜晚的狂欢非常热闹,男人们都脱光了上衣,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又或在篝火旁的空地上唱歌跳舞,烤好的肉排和肉块被堆放在长桌上,堆成了几座流着热油的高塔,厨子将刚烤好的肉排从火堆上取下,又放上新的一块,人们情绪高涨,笑声不断,这不仅是因为狂欢得尽兴,也是因为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潮热多雨的空中群岛。
伊芙原本不想参加,但又不得不去。她在到场时,狂欢已经举行得有一会儿了,甚至有小部分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在与官员们进行过礼节性的问候过后,她坐到了火边的一根原木上,卡特拉兹与艾兰度这两人也在,他们手持木头酒杯,饶有兴趣地看着火堆另一边跳舞的人群。
伊芙没去和他们交谈,只是看着篝火下面的一撮灰烬,默默地想着事情,她这一晚几乎什么都没吃。又过了一阵,有人坐到她的身旁,既然雨切没有阻拦,那大概也是熟人,闻到对方身上的草药味,伊芙也猜到了是谁。静坐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转头去看对方——此时的戈贡既消瘦又憔悴,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衫,沉默时的他,倒是有些书生气质了。
“我想起了阿拉非拉。”
伊芙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戈贡盯着跳动的火焰,像在自言自语,“深渊中的那些异类……也许人类也一样……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与他一同被遗族关押的战友,同时也是门哈罗亚的教徒。为了掩护他逃离魔窟,那些教徒全都牺牲了,他们的肉身被泡进了泥泞的尸坑里,腐朽得难以辨认——他们的灵魂又是否已然得偿所愿,进入了他们信奉的神所掌管的圣界呢?
“在本质上?”听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伊芙怀疑他仍病得神志不清。
“愚昧的本质。”戈贡解释说,“世上不应有第二个太阳,若只有阿拉非拉的怜悯,它们就永远走不出末地与渊薮。比起光明,它们更需要一种启蒙,来摆脱这种无知,人类也是如此……该给彼此照亮。”
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又沉默了下来,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护身符。
伊芙盯着他看,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不多时,纳文什走过来了,他今晚仍是穿着那身他常穿的陆军常服,手里还拿着一大瓶烈酒。
“你们要喝吗?”他问坐在篝火旁的几人,众人都抬头看他。
雨切不打算喝,所以当即谢绝,卡特拉兹和艾兰度各自要了半杯,只是想尝尝味道,戈贡虽然身体虚弱,嘴上却是馋得很——他刚想去找一个杯子倒酒,就见身旁的少女一把夺过了纳文什手中的酒瓶,她一手撑着原木,然后仰起脑袋,将还剩大半瓶的烈酒举过头顶,对着小嘴猛灌一通。
戈贡看着她,张大了嘴,他的目光从少女的脸上转向了她白皙的颈部,又挪向了她的胸部——女人饮酒时的姿态是很迷人的,即便伊芙仍在发育,但从这个姿势来看,也可以称得上是挺拔了。
清澈的液体在酒瓶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看到旁人的目光从惊讶转变为惊恐,伊芙很是得意,她把酒瓶推给戈贡,对他说:“你是病人,就喝这些吧。”
戈贡回过神来,他摇晃着酒瓶——少女只给他留了一口。
他看了半晌,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纳文什见状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凑到伊芙身前,一直问她有没有事,而伊芙却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她双腿用力,故意将身子下的原木弄得摇摇晃晃,于是她身旁的戈贡也在跟着晃,像是都喝醉了一样。
伊芙现在的确有些醉了,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同于常人,这种状态可能维持不了多久——醉意能让人轻盈愉悦,暂时忘记烦恼,但愿这种感觉能够再持续得更久一些吧。
无边无际的黑夜笼罩着火光之外的世界,若是没了太阳,悬空岛屿和万丈深渊也无多少差别,毕竟,只凭翠星的微光无法丈量天地。
快乐的人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想找乐子的士兵们聚集过来,他们看看伊芙,然后都摇了摇头,看看戈贡,又摇了摇头,最后看向了他们身旁的年轻军官,这才点了点头。他们把一头雾水的纳文什抬过头顶,抛了又抛。纳文什刚开始还在惊恐地大叫——就像他之前从戈涅尤斯身上掉下去时一样,但后来搞明白了状况,倒也玩得挺开心。
戈贡又从别人那里弄来了一些酒,终于把自己喝醉了,他仰倒在原木后方的空地上,感觉脚下的岛屿在绕着一个方向旋转,而头顶的翠星又朝另一个方向旋转,但他又觉得,此时此刻,大地如此踏实。
而伊芙也不再闷闷不乐了,因为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的氛围有些似曾相识——就像在雪山上骑士们举行火葬仪式时的一幕。
对于柏维拉岸及其化身,知情者们皆是抱有敬畏之情,因而无法接受去食用一个思考者的遗体。但戈贡刚才的话又启发了她,她由此想到:正如遗族并未真正走出深渊,第四纪元的人类也仍处于晨昏的交界,尚未真正触及光明,渊薮的生灵用他们的方式安葬了阿拉非拉,人类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安葬诗者。
一天后,伊芙随着第一批撤离的队伍回到了底岛的医院,相比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反而没那么热闹了,这是因为当地的居民已经知道了战争胜利的消息,因而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各自的家园,他们一哄而散,谁也拦不下他们。
从齐空岛返回多弗伦戈港的船定在明日下午启程,伊芙不得不在这里多逗留一日,如今医院里人满为患,他们这一晚便住在了军营那边。
但有时命运就是这么神奇,第二天下午,当众人来到码头的时候,卡特拉兹看到了人群当中的一个面孔,因而满脸惊讶。
他说不上来——时隔八十年,如今对方的样貌已经变得如此苍老,自己又是如何一眼认出她来的。
而他所看到的那个人——被桑琪丽搀扶的多格莎女士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他,两人隔着人群对视。
卡特拉兹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以至于多格莎女士下意识地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与他酷似,又或是他的某个后人。
她曾经的恋人,名叫卡特拉兹·加利诺。
当年,二十岁的多格莎被迫作出选择——要么跟随自己的魔女老师去往北方的鹿汀派学院进修,要么就留在极刻森,放弃术士学徒的身份,这样便不必与自己心爱的恋人分别。
多格莎选择跟随老师去往北方。对于知识与远方的向往,对于平凡生活的恐惧,让她不得不与恋人分别,踏上了属于自己命运的旅程,而在五十年之后,由于事业进展不顺,她又重新回到了极刻森的故乡,在本地的学院继续做研究。
当时恰好有一本书风靡全国,书名就叫《三十九块梦的碎片》,多格莎看了这本书,也注意到了署名——昔日的恋人似乎已经凭此一书功成名就,这让多格莎难以相信,同时又五味杂陈。
她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作为一名优秀的术士,其实还不算年迈。出于对曾经恋人情况的好奇,她将这本书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如此便沉浸在这本书的内容之中,得知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在书的末尾,卡特拉兹简短描述过他本人在写书时的状况——他已步入晚年,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不知还有几年活头。
多格莎不知道,自己在看这些文字的时候,卡特拉兹是否还活着——但这并不重要,人到暮年,若是还有什么想做的事,那就更要抓紧时间去做了。
于是,正如当年的卡特拉兹一样,多格莎仓促动身,从极刻森去往了多弗伦戈港,又从那里去到了齐空岛,她想亲眼看看那个书中说的很美的地方。
再后来,她就在那里住下了,她觉得,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度过余生,还是很不错的。而随着克利金矿业的扩张,她住的那片地方也逐渐形成了村落,而她自己则活成了一个在他人眼中性格古怪的老太太。
而现在,齐空岛的战争使得两人再次相遇,他们走向了对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多格莎女士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她的神情就如当年一般高傲,但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从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
“加利诺……”她以前就这样叫他,她感觉自己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还能有再次见到他的一天,而直到今天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的追逐和等待,究竟是为了什么。
年轻时错过的那个人,是否来得太晚了?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喜悦与苦涩,在众目睽睽之下,英俊的男人俯下身去,亲吻了老太太的面颊,他的神情十分专注。
卡特拉兹从来都没有忘记多格莎,她是他第一个恋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即便她老了,身上也散发着老人的气味,他也不在乎——这一次重回齐空岛,似乎一下子了结了他最大的两个心愿。
望着眼前这古怪的一幕,伊芙几乎完全呆住了,她捏了捏艾兰度的胳膊,想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艾兰度对此也同样一无所知。
卡特拉兹与多格莎小声交谈了片刻,没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卡特拉兹转过了头。
“艾兰度,我要离开一阵子了。”他挽着多格莎女士的手,对自己的朋友说道,“我们……要去旅行了。”
趁现在。
多格莎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她那苍老的心仍会悸动——看来,他来得并不晚。
浩海晴空之下,桅杆上的船帆洁白得耀眼,而旧日的一切都不再是阻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