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锐进号”是克利金在五十年前赠予森基其的一艘纹印风帆战船,如今伊芙便是乘坐这艘大船返程的,旅途的体验要比来时好得多,大船一路满帆前进,侧舷的纹印空腔吃足了海水,又将海水顺着管道从船尾抛出,这样的设计能让航行的速度大大提升,或许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消耗风露威了。
大船驶得平稳且迅速,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到达了多弗伦戈港,满速前进的自由锐进号要比那艘飞羚号蒸汽船速度更快。
港口的民众以及门哈罗亚的市民向道路和空中抛洒着花瓣,欢迎这些从岛上回归的英雄,显然,战争结束的消息比这艘船先一步传遍了港口和城市。
到达门哈罗亚之后,戈贡离开了大部队,他临走时对伊芙说,想再去深院那边看看,再拜访几个人,也算是对那些死去的战友有个交代;然后他还说,自己现在特别想吃腌鱼——不是这里的腌鱼,而是奔龙堡那边的腌鱼,风干的腌鱼,和萝卜一起炖的腌鱼……特别特别想吃。
伊芙实在不明白,奔龙堡的腌鱼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另一方面,她也要考虑如何从这里返回沸蒙——其中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同阿先冬一起走传送门,但她又不想那么早就回去,因为这样会让南芬看到自己手上和身上的伤。
从门哈罗亚可以搭船去更北方的凯耳国,那里较为繁华,交通也很便利,从雨窝港下船,无论是搭车还是乘船都是很好的选择,去往东部城最快只需要一周,她原本计划走这条路线的,但雨切却不大赞同。
“为什么呢?”伊芙问。
“我和那边的贵族……和王室,有一些过节,都是以前的事。”
伊芙缓缓点了点头,显得有些惊讶,“那确实不能走这条路。”
她没有细问,但她猜想,一定是因为这山匪头子以前抢过别人的东西,被人记恨上了。
森基其西部有一条宽阔的内陆河,从那里坐船,顺着河流蜿蜒向上,倒是可以去往羽地中部一带的小国,下船后再向西走上一段距离,便能到达克利金的伊刻林省境内——伊刻林省面积很大,目前有两条火车线路贯穿其中,西边平原的法布林线可以通往奔龙堡,而北边的阿克洛东一线则是通往格仑津市的,那里离东部城不远。若从这条路进入伊刻林省,他们可以搭上去往格仑津市的这条铁路线。
然而询问过当地人之后,伊芙又从河运公司那边了解到,如今这条路也不太平,邻国的军队正在和叛军打仗,河道两岸堆满被处决的士兵和平民的遗骸——尸体污染了水源,又引发了骇人的疫病,于是从上游飘来的尸体就更多了。
“那就再换一条路。”伊芙仍不死心。事实上,她完全可以先随阿先冬一起回沸蒙,在城里先躲一阵子,等伤好了之后再回家,但她现在却更想找个地方转转,无论去哪都行。
“那……咱们可以去基岚。”她指着桌子上的地图,试图再规划出一条线路。
基岚在凯耳的北边,那边的气候倒是有些像西北角,略带起伏的平原之上几乎只有矮灌木与绿油油的草地,气候也更为寒冷,隔着一片海能看到无垠山脉的一角,据说风景相当不错。
“伊芙……”看她如此兴致勃勃,雨切却不得不扫她的兴,他提醒道,“都九月了,升明节快到了。”
伊芙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少女的眼神就像刚睡醒一样,似乎有些茫然。
于是雨切又解释道:“去基岚的话,光坐船就要十天。”
“这么快……”伊芙喃喃地说。
“快?”
“我是说——这么快,一整年就过去了。”
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大概还在清水堡里修习法术,她心想。而雨切也跟了自己一年有余,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伊芙突然发觉,这位“土匪头子”默默地为自己做了许多事。他的精明与勇敢,似乎也在逐渐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不再那么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她看着雨切,想着这一年以来发生过的事,嘴角的笑意也在不自觉地变得浓郁。
“所以依我看……咱们还是应该随阿先冬一起回去,这样最稳妥,早些回去也免得让夫人担心。”
伊芙点了点头,笑意仍在她的脸上流淌,“那就这样吧,早点回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雨切走出了房间,并深深地吸了口气,门哈罗亚城的闷热气候以及海上旅途的劳顿,让他感觉有些头晕。
阿先冬原本打算在第二天出发,却因为城里有人要与伊芙会面,不得已又推迟了两天。
据说,此人“来头很大”。
要见伊芙的人名叫班齐利奥顿夫·罗布尔迪西——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拗口,也很陌生,但他的另一个称呼在羽地却可以称得上是如雷贯耳,那就是“玛法戈王”。
若是别的什么人要见她,或许她可能会推托,但对方毕竟是一国之主。
初次见到这位摩可拓的君主,伊芙还有些惊讶,因为对方看上去很年轻,也许只有三十几岁,他的样子算得上英俊,且很有男子气概,浓密而卷曲的黑发下是一双碧眼,单薄的青色丝绸长衫难以掩盖他那健壮的身躯,但和伊芙印象中的摩可拓人不同的是,玛法戈王的身高并不出众,这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是利舍文人的原因吧。
玛法戈王是为了朝圣而来,他打算在这里住到双月庆典之后。
“这还真是巧。”玛法戈王笑着说,“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一开始是从红鹰堡的科雷格夫那里,然后是我的仆从普利科夫——”
说到这里,站在他身旁的老人朝着伊芙颔首示意。
看到老人的样子,伊芙恍然大悟——她对这位普利科夫的印象还挺深的,在去年这时,此人曾跟随高贵者纳斯铎与清水堡的队伍在大森林附近的一处荒野偶然相遇,并一起度过了升明节的第二夜。
“纳斯铎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地问。但问过之后又有些后悔,因为这件事本该当作是秘密。
普利科夫先是朝主人鞠了一躬,然后才对伊芙说道:“回大人,我们派去了一些人,但目前还没有搜寻到他们的下落……”
而玛法戈王这时又接过了普利科夫的话,他说,“其实,我之所以来这里,也是和‘纳斯铎’有关。”
伊芙向他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纳斯铎的弟弟是如今东旦风的皇帝,他前几月曾向我国派来了使者……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而因为我的故意怠慢,母后有些生气,所以我就对她说,今年的升明,我会去圣城朝圣,就当是对这件事的反省。”
摩可拓的东鹿汀与东旦风的教派一脉相承,而在摩可拓,教会的政治影响也不容小觑。
“哦……”碍于对方的身份,伊芙不知该如何接话,也不知有些事该不该问。
“不过以防万一,伊芙小姐——如果以后有谁为这件事来找你,你就对他们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又或者干脆告诉他们认错了人……这件事非常重要。”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伊芙隐约觉得,关于纳斯铎交给自己的那件宝物,玛法戈王和他的仆人大概是知情的,但他们又都心照不宣。
“不过也不必担心,我料想他们是没本事查出什么结果的,因为活着的人都会为此保守秘密。”
玛法戈王在门哈罗亚有自己的宅邸,宅邸建在半山腰处的一片山林中,其内部宛如宫殿,宽阔而奢华。这段谈话是在他们见面后不久的晚宴上进行的,在场的只有她和这对主仆,一共三人。
伊芙是洛德·哈维因的女儿,玛法戈王很早就听说过她这个人,也一直想见见她。在魔法战争时期,当时的玛法戈王尚未登基,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曾陪同自己当国王的父亲魏切罗二世与哈维因会过面,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那独一无二的英雄气概,并一直为此感到着迷,他觉得,男人就该是这样。
在十多年前,在母亲和舅父的帮助下,玛法戈王发动了内战,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战胜了自己同父异母的两个亲哥哥,最终成了摩可拓的国王,而在登基之后的几年间,又养精蓄锐,实行改革,而后又向基岚等国宣战,夺下了大片的土地。他智谋过人,武力不俗,就如当年的英雄哈维因一样习惯于亲自率兵,对于他手下的那些将士而言,玛法戈王身上总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只要他一出现,军队中就总能迸发出冲天的士气,而凭借这股士气与其本人出色的军事才能,他也总能以少胜多,时至今日鲜有败绩。
当晚,伊芙就住在玛法戈王的宅邸中,回想起晚宴时的情形,她发现自己今晚似乎没说几句话——但同时也没在吃——在面对这位以征战闻名于世的国王时,她显得有些拘谨。
但也不仅是因为对方的名头,也是因为他所说的关于纳斯铎的事总困扰着她,若不是当时纳斯铎指名了要她保存那件遗物,她说不定会因为怕惹上麻烦,当场就把这东西直接扔给玛法戈王和他的仆从了。
作为高贵者纳斯铎的朋友,玛法戈王也是一个高尚而聪慧的人——只要不是他的敌人,或许都会这么觉得。又或者说,他的领悟力不低,这一点伊芙能够感觉到。
第二天早上,有两位仆人来帮伊芙更衣,并告知她今天的会面安排,这两位仆人或许是来自南方的群岛,看模样大概还是一对双胞胎,她们有着细腻光滑的浅灰色皮肤和铁一般深沉的灰发,身上套一件挂脖的白裙,露出了大片的肩头与后背,她们的身材就如艺术品一般,赏心悦目。
和玛法戈王一样,在与伊芙交谈时她们都说古弗兰托语,但她们彼此交谈时却说另一种语言,既不是摩可拓语也不是其他的北方语言,她们说话的声音就像鸟儿在唱歌,清脆而婉转。
她们为伊芙打理头发,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所以刚好可以绾起来,用一根长签固定住。
正式的面见总有一些礼数。为此,她们为伊芙准备了数套礼裙,让她自己来挑选,伊芙看好了其中的一条丝绸长裙。
长裙的颜色如鲜血一般艳丽,带有金边装饰的袖口盖过了手指,长裙的肩膀处是有两条宽系带连接的,所以手臂处虽然有袖,肩膀部分却都裸露在外。这件长裙的款式整体看上去还算保守,但领口却出奇地大,伊芙低下头时甚至已经能看出一些“沟壑”了。
她是在穿好之后才发现的这一点,但此时却也没时间再去重选。
这是摩可拓贵族们常穿的一种礼裙,宽松的衣褶堆叠在腰部与裙摆上,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没了头发与领子的遮挡,少女白皙的长颈与锁骨露在外面,看起来很优雅,也很高贵,由于丝绸长裙很柔软,若是穿着内衣就会显出痕迹,因而她只能“真空上阵”,礼裙的前胸部位带有荷叶长边,以此来遮掩某些凸出的部位——而下半身……既然看不见,那就不必管它了。
单薄的丝绸贴在身上,清凉而柔滑,少有摩擦,穿起来本就没什么感觉——这一身虽然漂亮,但对于第一次穿的伊芙来说,却感到有些别扭。
其实不穿内裤倒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又没法携带施法书了。不过今天的会面可以让雨切一同陪往,伊芙把施法书放在他的身上。
事实上,伊芙现在有些忐忑,因为她完全明白,自己的样貌对于一个男人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大,而玛法戈王又是如此有权势的一个人。唯一能让她安心一些的是,听传闻说,玛法戈王向来不近女色——但传闻也不能全信。
在仆人的带领下,伊芙和雨切来到了宅邸一楼的一间小房间里,会面的氛围要比想象中的更为随意,玛法戈王今天没带仆从,他坐在靠墙的一张大椅上,请两位客人在自己对面就坐。
不过雨切最后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执意要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后。
按照传统,两人都没有携带武器,但雨切还是带着伊芙的施法书,又因为他没有少女般的细腰,所以施法书一直是被他揣在怀里的。
玛法戈王不仅知道伊芙,也听说过雨切的名字,毕竟他同耶文利公爵——也就是南芬的父亲——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人在去年还一同打过猎,想必洛明各近年来发生的事,他也一定有所耳闻。
雨切曾和洛明各的王室打过交道,他显然比伊芙更懂得这方面的话术,因而开场几句话下来,拘谨的气氛就一扫而空了。
这次谈话既不涉及齐空岛的战争,也不涉及克利金又或摩可拓两国之间的大事,他们讨论的内容很平淡,倒有点像两个不怎么见面的亲戚在唠家常,着实有点古怪。
他们先是从本地的炎热天气谈到了北方各国的气候,接着玛法戈王又谈到了自己颇为严厉的母亲,讲她以前对自己的教导,然后又转向了伊芙的父亲洛德——他想让她谈一谈自己这位英雄父亲过去的事。
或许,这次会面本身的意义要更大一些,谈什么反而不算重要,伊芙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