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法戈王说,英雄总比帝王更高一筹,因为他们可以做帝王,却不肯做。他对洛德·哈维因的崇敬溢于言表,但随后又感叹自己恐怕很难成为他那样的人,因为他无法放弃王位,无法放弃自己的野心,至少现在还不能。
“科雷格夫当时说,你是哈维因的妹妹,但从外表来看,好像年纪又太小了,所以我那时就猜,你大概就是他的女儿,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能明说。”玛法戈王感叹道,“我还在想,什么样的女人能够配得上像哈维因这样的男人,但现在,我看到了你,便自认为有了一些头绪。”
伊芙面露微笑,但又不免腹诽——这人不会真的对我有意思吧?
但言止于此,玛法戈王挥了挥手,叫来了一个仆人,进来的正是早上替伊芙打扮的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
此时,伊芙身下是一张铺着兽皮的大木椅,柔软而干燥,仆人走到她身后,将椅背慢慢向后拉动——原来,这这张椅子是像摇椅那样,可以调节前后幅度的。
“这样可以让你更放松一些。”仆人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仆人用一种清凉的液体湿润了手掌,似乎要帮伊芙做按摩。她从少女耳朵下方的皮肤开始揉搓,然后是颈部和锁骨等部位,她的动作温柔又缓慢,却又如海浪一般沉稳而有力,随着液体在皮肤上慢慢挥发,一种幽雅的花香散发开来,沁人心脾。这位仆人的手掌似乎比一般人更柔软也更冰凉一些,而且就像她说的那样,这种按摩可以让人放松。
伊芙通过余光瞥见,这位仆人的手指之间似乎还带着一点蹼状的皮膜,大概是属于某种海岛雪莫人的特征。
谈话仍在继续,玛法戈王对洛德的过往——尤其是对他尚未成名时的那些经历感到好奇,于是伊芙便讲述了一件洛德年轻时的往事,而这些都是以前她从洛提兰那里听到的。
在圣丰岳那边,一说起圣骑士哈维因,就总会提起他当学徒时的一桩趣事:那时,海德大公找到了他,觉得他很有天分,所以就要把他拉过来当徒弟,结果他万分的不情愿,不管别人怎么劝也不同意。后来,海德大公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是弄明白了原因——原来,洛德已经当了五年半的皮匠学徒,再过半年就可以出师当一个真正的皮匠了。对此,海德大公哭笑不得,他找来了洛德的皮匠师傅,向他说明了来意和自己的身份,并请求对方帮忙,对方也同意了——学徒洛德的勤恳与聪慧是有目共睹的,因而出于对他手艺方面的认可,当地的工会便破例提前颁发了许可,承认了他的皮匠师傅身份……老师傅送给爱徒一套崭新的工具,而他这次也总算心满意足了,于是便告别了师傅和父亲,随海德大公一起去了圣丰岳。
玛法戈王听得很认真,听到最后时,还笑着鼓了鼓掌。
伊芙在说话时,便一直保持着半躺的姿势,仆人解开了她的发髻,让柔顺的黑发飘散开来,她用一种淡淡的、带有木头清香的精油涂抹在她的发梢和头皮之上,用手尖一寸一寸地按着,伊芙闭着眼睛,静静地感受着。
很难说,她究竟喜不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有些难以忍受,但同时又无法抗拒。少女耸着肩膀,缩着脖子,只觉得身上仿佛有电流在乱窜。
等回过神时,伊芙发现玛法戈王一直在看自己,他的脸上一直挂着平和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可能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按摩。”
“但有益身心。”玛法戈王说,“尤其是在从战场归来时,能让人马上消除疲惫。”
伊芙的鼻尖仍萦绕着那一股森林般的香气,玛法戈王说得没错,她现在的确感觉身体轻盈,心情放松。
时间过得很快,这次会面一直持续到中午,他们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然后是午饭时间,玛法戈王再次宴请了伊芙,这次比昨晚要更正式一些,同席的还有王的几个家臣与心腹,他们依次向伊芙介绍了自己,然后又有说有笑。在吃的方面,倒是有一些伊芙以前没见过的菜肴,比如说烧天鹅和孔雀、烟熏的飞龙肝脏、盐焗的冰湖巨型虾姑——据说这些都是摩可拓贵族的传统美食。
中午过后,伊芙向玛法戈王告别,在临走前,玛法戈王问了伊芙一个问题,在问话时,他一身的酒气,但脸上却无醉态。
“在一个英雄的女儿看来,她中意的郎君是否也该像她父亲一样,是一个英雄?”
伊芙听到他这样问,突然就笑了起来,不是微笑,而是开怀地笑。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弯月般的眼中又带着一些俏皮与狡黠。
对于她的反应,玛法戈王有些意外,同时又有些……心醉。
“谁知道呢。”笑过之后,她回答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也许……不一定非得是英雄,但至少要足够长寿,要能陪着我看遍整个世界。”
听了她的回答,玛法戈王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茫然,虽然这表情只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伊芙捕捉到了。
思索了片刻,玛法戈王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领会到了什么——但那个答案总在他的脑海中徘徊,每当他以为快要抓住的时候,它都会化成一团烟雾慢慢飘散。
“这倒是我以前没想到的。”他点了点头。
等远离了玛法戈王的宅邸之后,伊芙停下了脚步,她又开始笑——她拽着雨切的胳膊,几乎是笑得停不下来。
而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是因为刚才在吃饭的时候,雨切说要和她打一个赌。他说,玛法戈王在临别之前必然会问一个问题,而那个问题八九不离十会是一种“暗示”。
然而,这件事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含义,等笑过之后,雨切又对她说:“这位君主看上去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表面上也不简单。”
“我的意思是,我曾听说过,玛法戈王在年少时在大臣们面前立下过志向,说自己总有一天要征服基岚与凯提利,恢复摩耶帝撒时期的版图——显然,他野心勃勃,若有一线可能,就会恢复旧时的帝制。虽然玛法戈王登基之后便不再提这件事了,但他近年来的动向却是有目共睹的,据我所知,洛明各与摩可拓虽然表面友好,但暗地里却都在提防着对方。”
“如果从这方面来看,”伊芙有些明白了,但又不太敢相信,“他是想通过我……来获得克利金方面的支持?”
“有着密恩山脉的阻隔,即便有一天洛明各真的被摩可拓吞并,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对克利金造成威胁,所以目前看来,我们和他们之间还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
“他能打到这里来?”伊芙有些担心。她突然意识到,在最近一段时间,似乎羽地各处都在打仗。
“这的确有可能。”
“那……他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清楚他对你怎么看。”雨切回答,“但他一定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又或者说,他或许是在担心——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率领新一代的同盟军队,像你父亲征讨凯耳一样对他的新帝国开战。”
羽地北方的国家一向如此,谁最强,就要联合起来打谁。
“我有这样的能力?”伊芙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有些荒唐。
“未来的事很难说,而且——”雨切看着少女,笑着说道,“一个人看自己的眼光,可能并不如别人看得更准,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位目光长远的君王。”
伊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要是真走到了这一步,到时候你可得帮我。”
“当然了,除了您,我还能帮谁呢?”
在伊芙看来,这一次与玛法戈王的会面,自己表现得似乎不算好,在一些方面甚至让她感觉有些挫败。主要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言谈不够得体,也不能随机应变,但这其实也怪不得自己,毕竟,还没有人教过她如何能与一位征战四方的君王侃侃而谈。
但从另一个人,从玛法戈王的角度说,他倒是觉得这次的会面虽然短暂,却很美好。玛法戈王见过许多女人,而归纳一下,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在宫廷中长大,善用话术的,而另一种是刚见面便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
伊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在她身上,玛法戈王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亲切,而且,两人的年纪似乎也相仿。
在早年间,十四岁的妹妹被父亲嫁给了基岚的一位伯爵,但在前几年,她患了严重的疾病,没能挺过来。
当天下午,伊芙和雨切便随阿先冬所带领的魔法师队伍一同穿越了传送门,回到了克利金的首都沸蒙。
此时是九月初,天气十分宜人,周遭的景象让伊芙倍感亲切,也因此,她开始急切盼望着回家,不再提养伤的事了——无论如何都要马上回去。
两人从沸蒙乘车去往波云庄园时,时间接近傍晚,到大门时,天刚刚黑,她看见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
家里的用人替她开门,也认出了她,不禁露出惊讶的神情,伊芙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暗示她先不要去通风报信。
“老爷出门去了,夫人现在在卧室呢。”用人小声提醒她。
伊芙高兴至极,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家门,踏上楼梯,再穿过昏暗的走廊,轻轻敲了敲那间卧室的门。
“进吧。”南芬大概以为来的人是米丽安,所以仍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看书。
伊芙心情非常激动,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上。
南芬在看书,神情很专注,伊芙屏住了呼吸,开始观察起她的侧脸来。或许是因为这几年的操劳,她的头发变得比以前稀疏了,因而留长了头发,此时,金色的发丝搭在她的背上,发梢处略微打着卷,也许是刚刚洗过的。南芬看书时略眯着眼,她如今年过四十,眼角处也有了时间的痕迹,但伊芙觉得,她依旧很美,就像七年半之前自己初次见到她时一样美。
等读完了最后一段文字之后,南芬终于放下了书,她转过头,便一下子对上了伊芙的脸,她愣了足足有好几秒,表情从疑惑变成惊讶,又从惊讶转为激动,直到这时才颤抖着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干女儿。
伊芙回来得很突然,南芬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激动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用胳膊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两人脸贴着脸,伊芙感觉到,南芬的身体此时绷得很紧——她的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在大口喘气,又像是在哭。
伊芙本来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南芬一个惊喜,此时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拍了拍南芬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我回来啦,妈妈。”
南芬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再然后,她们又一起哭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南芬掉着眼泪,“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种惊吓……”她是在埋怨伊芙,但语气中却带着过分的宠溺。
等两人分开后,南芬按着她的肩膀,打量起了女儿的脸,她见伊芙也在哭,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于是便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像哄小孩一样对她说:好啦,咱们不哭啦。
伊芙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就仿佛南芬在她的心头开了一处小口,于是一直积蓄的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涌出,连带着将那些说不清的心酸与委屈也一同倾泻而出——像是在撒娇一样。南芬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这一刻的团聚与温柔。
伊芙已经不再哭了,但有时仍会发出抽吸的声音,某一刻,她突然笑了一声,而后又连忙捂住了鼻子,但没能来得及阻挡住喷出来的清涕。
南芬也被她的样子逗笑了,然后又问她在笑什么。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伊芙的声音仍有些哽咽。
“是啊,我刚才也在想——”
南芬哼起了小调,而伊芙闭上了眼睛,她感受着母亲的手抚过自己的面颊,将自己额头和耳边的乱发慢慢地、一缕一缕地理顺,她感到无比的踏实,感觉自己的内心在被一股金色的幸福所填满。
门外,米丽安看着坐在床边的母女,既感动又羡慕,她在走廊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静悄悄地带上了房门,在回去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却略带落寞的微笑。
南芬很挂念伊芙——她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有阻拦伊芙搭乘那列去往骑士院的火车,没有执意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这种事也只能想想——她知道,伊芙就像一只“小鹰崽”,而自己这只老母鸡最多也只能将她搂在腋下,给她呵护与温暖,却无权也无力阻止她飞向更高处的。
“南芬,你知道……我最近去哪了吗?”小鹰崽试探地问。
“知道,我当然知道。”
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一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