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身上的淤青没有消褪,还不能碰水,南芬没有借着洗澡的名义去检查她的伤势,只是看着她的手连连叹气。
当晚开饭的时间晚了一些,因为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所以女主人便吩咐厨娘多加了几道菜。
来吃饭的一共有五人——伊芙、雨切、南芬,以及南芬的父母康森德和玛嘉茵。米丽安已经怀孕八个月了,南芬为这对夫妇单独开了小灶,他们已经吃过了,刚才还在后院散步。
“敏希呢,快过节了,她不回来吗?”伊芙一边啃着焖得软烂的小羊排,一边同南芬说着闲话。女主人吃得很少,她吃完了,便一直坐在女儿旁边陪她。
“她可舍不得回来呢,在家哪里有在学校有意思。”
敏希最近一直没有往家里写信,而南芬对此也习以为常了,虽然哈坦那边在升明节之后就开始放长假了,但敏希在外求学这几年却从来没有在这时回来过,今年大概也是如此。
“茂奇呢,他又去忙了?”说这话时,伊芙偷偷看了一眼康森德。
“他在逻各斯院忙事,有时会回来。”南芬回答。
如今逻各斯院内部新旧交替,想必有很多事要忙。
“说起来,我在齐空岛还碰见了两个人,你也认识他们,叫阿潘帝诺和格恩琪。”伊芙说。
“那还挺巧的——你和他们打招呼了吗?”南芬用手撑着下巴,笑着看她。
“打过招呼了,他们挺照顾我的。”
这对母女在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而康森德则把椅子搬去了雨切那边,要与他一起喝酒。在伊芙的印象中,雨切很少饮酒,但康森德邀请他时,他也没有拒绝。
两个男人侧着头低声交谈着,等谈得高兴了,康森德就会笑着举起酒杯,示意雨切与自己一起喝。显然,能让康森德感兴趣的,同样也是齐空岛上的事——他在向雨切打探情况。
玛嘉茵老太太并不参与任何一伙人的谈话,但她能听到南芬母女之间的交谈,也能看到丈夫被酒精熏红的兴奋的脸,她现在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在这个庄园里,融洽的氛围并不是每天都有。
玛嘉茵突然觉得,伊芙和雨切就像回娘家探亲的小两口一样,而且看现在的样子,自家的老头和这位“孙女婿”也很谈得来——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发笑,随后,她拍了拍女儿的胳膊,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自己的看法。
南芬听完之后,先是愣了愣,觉得玛嘉茵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看看伊芙和雨切,最后对自己的母亲说道:“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就随他们折腾去吧。”
伊芙准备回卧室时,看到雨切仍在陪醉醺醺的老公爵聊天,临走前,她向雨切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而雨切则回以一个苦笑——他今晚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了身。
打开卧室的门,一团白影从她的脚边溜了出去,那是家里养的一只猫,她料想这只猫应该还会回来,于是进屋后又把门留出了一条小缝。
小房间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伊芙换好睡衣之后便上了床,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她不太想睡,于是就一手持着施法书,一手拿着储物器戒指,开始清点财产和战利品。
诗者化身的翎羽非常华丽,但又长得过分,在一间小卧室里拿着这支羽毛,就像拿着一根长鱼竿一样,能一直伸到房间的对角,实在是施展不开,所以她只看了一眼便将它重新收回到了储物器中——至于那只大鸟的头颅,圣丰岳打算将它装裱起来,挂在中心大堂里留作纪念。
然后是贝壳和螺壳。克利金的海岸气候寒冷,又多是礁石和崖壁,很少能捡到稀奇的种类,在门哈罗亚时,伊芙从海滩上收集了一些,又从商贩那里买了不少,她将这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小物件摆满了整个书桌,不停地把玩和欣赏——妹妹敏希一直很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收集得多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喜欢得不得了。
再就是一些工艺品,以及……几袋大米。
雨切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可一同陪他们去采购的阿先冬却是感到匪夷所思——这东西在沸蒙虽然不太常见,但也不是完全买不到的吧?
“你不懂,沸蒙卖的米哪有这里的好吃。”当时,伊芙是这样对他说的。
过了一会儿,卧室的门开了,但来的不是猫,而是南芬。
南芬一手捏着两只杯子,另一只手拎着一小瓶红酒,腋下还夹着一只枕头,仿佛是在演杂耍一样,看着让人捏一把汗。伊芙起身迎了上去,她接过了南芬手上的东西,将它们放在堆满了贝壳的书桌上。
“你这是……”伊芙明知故问。
“今晚在你这睡。”南芬笑着说,“你就把我当成是敏希,和我讲一讲你在齐空岛上做的那些事。”
伊芙将贝壳一股脑扫进了桌面下的抽屉里,起开了红酒,给南芬、也给自己斟了半杯。
两人聊了很久,即便喝得很慢,一瓶酒最后也还是见了底,等到熄灯之后,母女俩又躺在床上继续聊,直到她们听见院外的响动,于是一同凑在窗帘缝下张望,原来是外出回来的茂奇——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南芬这才想起催促伊芙睡觉。
南芬起初只知道伊芙是在齐空岛照料伤员,她对这类工作的辛苦是有所了解的,因而更多的是心疼,并不太过担心,但后来看到她手上的伤,又隐约意识到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
关于在医院的战斗,以及屠龙的经过,伊芙都没有隐瞒,毕竟都是大事,就算她自己不说,南芬也早晚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不可能隐瞒得住。
照例,她向母亲隐瞒了冒险中的最惊险的桥段,也略去了一些更深层的关于擎空和诗者的内容,但即便这样,南芬也还是被吓得不轻——毕竟她年轻时也是去过一些遗迹的,伊芙只要一说,她就能理解其中的凶险。
她们第二天起得很晚,醒来之后也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半躺在床上接着昨晚的话题继续聊。南芬在嫁给茂奇之后就没怎么出过远门了,在伊芙谈起门哈罗亚,谈起在船上看到的大海和齐空岛上千奇百怪的风景时,她听得十分认真,还问了许多细节,在听到卡特拉兹和年迈的多格莎要去旅行时,她也显得格外地感动。看到她如此向往的神情,伊芙半开玩笑地对她说,“要不,我也带你出去旅行吧?”而南芬却当即摇了摇头,她觉得,“出门怪累的,还是听别人说更有意思。”
在说这些事时,伊芙其实是有很多顾虑的,她很怕南芬生气,怕她为自己伤心——但南芬表现得要比她想象的坦然的多,她只是将自己温暖的手贴在女儿的手背上,听她一句一句地讲下去,再报以平和的微笑,但有时不经意皱起的眉却是暴露了她努力压制的情绪。
显然,南芬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她依旧不赞成伊芙如今做的这些事,而且她也从未听说过,有谁家的女儿非要拿着剑到处拼杀……难道就因为她是哈维因的女儿吗?想起之前洛提兰来庄园的时候,这位圣骑士说,要伊芙自己来做决定——把这件事放在现在来看,当时她所决定的,不仅是一次剿匪行动,同时也是她未来要走的道路。
做母亲的当然希望子女能够一辈子平平安安、衣食无忧,不希望他们被人世间的污秽与丑恶所玷污,然而,越是娇贵的花朵就越经不起风浪,当南芬看到那些举足轻重的人向伊芙投来的虎视眈眈的目光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能帮她挡住一切来自外界的风浪,既然如此,那她就不能替女儿做决定。
南芬猜测,丈夫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把伊芙带进了自己的圈子里,与那些逻各斯院的官员们结交,随后又不动声色地将她送去了圣丰岳,经受那些磨练。南芬曾经对此十分气恼,甚至怀疑丈夫可能是在利用伊芙,为的是达成他自己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但南芬现在理解了——相比丈夫的远见,自己想得还是太过理想和单纯了。
伊芙忙活了大半年,如今总算可以闲下来了。在回到波云庄园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几乎哪都没去,最多也只是陪米丽安在庄园附近散散步,除之之外便什么也不做,若是有人到访,就以养伤为借口躲进房间里拒绝见客,除了几个关系好的朋友之外谁也不见,再后来,她就整天躺着看小说,躺着吃东西,躺着喝水……除了上厕所之外都要躺着,懒得连南芬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家里的女人在白天时总聚在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一边聊天一边织衣,伊芙也经常坐在其中,一边听她们聊天,一边看小说。有时南芬也把面团拿过来醒发,把它们一遍又一遍地折叠起来——醒面和折叠的工序总要反复几次,直到面团有了她所需要的筋力为止。对于一个妇人来说,这种揉面的方式不算累,但很耗时,通常下午开始做的面包,要到晚上才能出炉。米丽安非常喜欢吃南芬做的面包和点心,她还说,等自己生了孩子之后,就要把南芬的本事都学过来,然后再做给达克仁家下一代的孩子们吃,对此,南芬大为感动。
在鲁格结婚后的那段时间,从东部城来的洁朵莉·达克仁把一摞浪漫小说送给了叶菲,但后来叶菲离开时又嫌这些东西太重,就只挑了几本带着,剩下的都留给了敏希,又由于南芬会定期检查敏希的卧室,敏希便把这些书藏在了伊芙这里,而最近伊芙在打扫自己房间时,就从床下找到了这些旧书,闲来无事,她就捡起来看了一些,不料越看越入迷。
以前艾琳德也给她推荐过几本,又或者说,是以强迫的方式才让她草草读了几本,那时伊芙对这一类书并不感兴趣,而现在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没日没夜地看——原因也很简单,以前太忙了,没心情看,而现在又太闲,可以不择手段地打发时间了。
洁朵莉带来的这些小说中,有部分内容的尺度相当之大,以至于在看到那些过于露骨的情节时,伊芙还会心虚地偷瞄几眼坐在一边的南芬。南芬倒是从来不看这类小说,她喜欢读游记、戏剧,有时也读一些诗,但不读克利金语的,只读母语——也就是洛明各语写的抒情诗。
伊芙看的那些书其实并没有写得多好,但书中的内容的确很能带动读者的情绪。浪漫小说有时并不只讲浪漫和爱情,可能作者会把故事的主角——一个女性——放在颇为糟糕的处境之中,在故事里,很可能会看到这些元素:出轨、复仇、决斗、投毒、施暴,以及脚踏多只船……把这些元素选取几个组合起来,似乎就能大致总结出一本廉价浪漫小说的主要情节了。情节本身并不复杂,而能让人沉迷的主要原因在于,在这一类的小说中,通常会有一个或几个作恶多端的主要角色,这些人从登场之后便一直无恶不作,残害着主角及其身边的那些善良的人,他们的行为必须要让读者看得咬牙切齿,且又总能活到最后——“我倒要看看他最后的下场!”,抱着这种心态,读者便一直读到了结尾、读得莫名其妙、读得筋疲力尽,而在书的最后几页,恶人也终于得到了姗姗来迟的审判与惩罚,至此,读者合上了书本,咂一咂嘴,再评价一句:烂书。
某一天,伊芙把这些书看得七七八八了,于是就靠在南芬身上发呆。过了一会儿,南芬拍了拍伊芙的后背,让女儿坐正了身子,因为她看到玛嘉茵老太太正朝这边走来,她手里拿着两个小盒子,看起来是有事要说。
看到老太太笑盈盈的样子,伊芙大体上也猜到了她的意图,于是就对玛嘉茵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您今天好像笑得格外慈祥。”
听到这句话,玛嘉茵眼中的笑意就更浓了,再后来,她和南芬都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老太太便把两个首饰盒子放在了小桌上。
“来了这么久,还没给小辈们送过东西,这两副首饰,你们姐俩分了吧。”
两个小辈向玛嘉茵道了谢,接过了各自的礼物,她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一起打开了手中的盒子——都是耳饰,送给米丽安的是一对镶嵌着金绿猫眼石的耳钉,送给伊芙的是一对水滴形状的红宝石耳坠,看起来都价值不菲。
于是两人又再次向老太太道谢。
“伊芙,趁着这机会,我来给你打耳洞吧。”南芬从她的收纳盒里拿出了一根针和一块软木塞,很显然,这是事先准备好的。
伊芙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
南芬的话让她有些措手不及,而身边有玛嘉茵在,自己手上还拿着人家送的礼物——自己现在能拒绝吗?
“那就……打吧。”她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了一句话,还带着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