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悄悄的。
南芬用软木塞抵在她耳垂的后面，选好位置之后，便将针尖戳了进去。
耳垂上传来了些许刺痛，伊芙身子一僵，她感觉到，另外两个女人也在探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我就说不疼吧？”南芬说。
“好像……是不怎么疼。”伊芙半仰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开好洞之后，南芬默念着法术，帮她封住了伤口，随即又将一枚银质耳钉穿了进去，并用水洗去了残留的血迹——伊芙很少见南芬用魔法，她读咒语时每两三个字节就要顿一顿，似有一种与她性格不太相称的跳脱，也许当年的茂奇也曾为此着迷过吧。
很快，另一只耳朵也穿好洞，戴上了耳钉，南芬拿来镜子给她看：这对耳钉很小巧，正面是银闪闪的十字花样式，并不十分醒目，这是她在年轻时戴过的，现在又送给了伊芙。
在对镜欣赏的这段时间，南芬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她告诉伊芙：新打的耳洞不能戴太重的饰物，不然会让耳洞走形，至少近半年的时间里，需要常戴耳钉，以免耳洞重新愈合封闭，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要注意卫生，防止过敏和感染。
“好看吧？”南芬语气中带着得意。
“还好。”伊芙故意表现得无所谓，因为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其实在几年前，南芬就多次提过要帮她打耳洞，因为她觉得穿礼服总要搭配首饰，耳朵上有点装饰才更显成熟庄重。但伊芙对此却总是反应强烈、坚决不肯，如今靠着这场出其不意的围追堵截，南芬这才终于得逞。
“这样的态度可不好。”玛嘉茵说，“我认得一个姑娘，就不愿意留长发，也不愿意戴首饰，她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总惯着她，带她去骑马和打猎，给她养了一身男孩习气……后来她抽烟，喝酒，把头发剪得比修女还短，连裙子也愿不穿了，看着就跟个男人一样！原本好端端的一个漂亮姑娘……”老太太越说越气愤。
伊芙还是第一次见老太太生气，她不敢说话了。
“你别吓唬她，咱家的姑娘可不会这样——伊芙，把头发也留起来吧，以后别再剪短了。”南芬替伊芙解围，却又顺水推舟地提了这个要求。
伊芙连忙点头，这一点她不反对，当初剪掉一头长发，若说完全不后悔，那肯定是假话。
升明节将近，家里也渐渐热闹了起来，从小城市来的亲戚朋友们陆陆续续地到访，纷纷住进了庄园的客房里，他们白天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晚上打牌下棋直到后半夜，人们都在等待升明节的到来，等待沸蒙城一年一度的重大庆典，庄园内外皆是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敏希不在家，伊芙便企盼叶菲和雪莉尔的到访，然而不巧的是，叶菲的母亲说她女儿最近去了洛明各，短时间内是回不来的，而雪莉尔没人陪伴，自然也不肯来。
“雪莉尔是不知道你在，要是知道的话，说不定就能来了。”见伊芙满脸失望，她又说。
才过了两年，亲戚们就发现，曾经的小个子如今已经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礼裙，和母亲一同站在来访的客人身边，举止优雅大方，谈吐颇有分寸，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会拿着尖刀在案板上边切肉边喝酒的古怪姑娘了。
不知道南芬对客人们说了什么，刚到访的客人在第二次与她见面时，眼神中便总会多出一分惊奇和赞叹，一些自称为长辈的人也不大会拉着她问东问西了。
到处都是人，但也更无聊了。家里几乎无处落脚，可她又不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那样会显得有些缺乏礼数，而米丽安那里虽然清净，但她身边却总有鲁格陪伴，思来想去之后，她又只好回到南芬身边，听这一群老麻雀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
直到罗兹到访，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才算结束。罗兹是茂奇那群老朋友中的其中一个，原本打算退隐，但现在又回到逻各斯院做事，他今天来是有正经事的。
伊芙见到了罗兹，原本魂游天外的神情便马上变得阳光明媚，说起来，罗兹还是她的启蒙剑术老师。
罗兹这次见到伊芙，同样也很吃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说道，“伊芙，你现在变化可真大，咱们有几年没见了？”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西北边境的舒伦堡，当时房间里正在开会，讨论的是西林斯堡的剿匪计划相关。
“不到两年而已。”伊芙抱着肩膀，颇为骄傲地挺了挺腰，她今天穿着高跟鞋，个子比罗兹还要高出一头。
“你和你母亲长得越来越像了。”罗兹感叹道，“洛德要是回来了，他肯定会很高兴。”
“你最近不忙了？还是来找茂奇的？”伊芙问他。
“我是来找你的——想问你一件事。”罗兹压低了声音，他的表情有些神秘。
“什么事？”伊芙问。
“以你现在的水平，可以把魔法礼花打到多高？”
“你是打算……”
“对，俄略金那边出了一点状况，原本参与表演的魔法师被临时调派到了别处，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来找你帮个忙……”
罗兹话说到一半，发现伊芙居然在发呆，于是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伊芙回过神，“说到哪了？”
“还是那个问题，你能把礼花打到多高？”
“那要试试才知道。”
罗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决定，“那咱们就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试试。”
“现在？”伊芙来了精神。
“对。”
当天下午，罗兹、伊芙、雨切三人骑着马去了沸蒙城东面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在那里，罗兹将一张纸条交给了她，上面就是试验要用的咒语。
找了一块空地，翻身下马，伊芙将纸条上的文字仔细看了几遍，又从罗兹那里借来一支笔，将咒语分解开来，逐一记录，以便尽快弄清楚其中的作用原理。此类研习方法是她从研究院学来的，对于一些无法凭直觉弄懂的复杂法术来说，这样做一是可以保证施法安全、排除咒语本身可能存在的错漏之处，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施法规模，因为即便是模糊施法，魔法师也依旧需要对即将离手的法术有一定的效果预估。
之所以把试验的时间放在白天，是因为庆典礼花的设计是有一定保密要求的，此时阳光充足，即便恰好有路过的行人看到了，大概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准备好之后，伊芙一手搭在施法书上，一手举过头顶，开始了初步的想象和构思，随后念起咒语，一束红光逐渐在她手中显现。
每次使用魔法，伊芙仍会感到惊奇，仍会怀疑魔法是否真的存在……就如自己之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法术构建完成了，光芒四射的礼花弹就像一颗宝石，朝着高空迅速窜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去哪了呢？罗兹用手挡住阳光，仰头张望着，按理来说，这颗礼花最后会绽放开来——他刚这样想，便看到深蓝的背景中隐约出现了一抹闪光。
是不是太小了？起初他还有些失望，但随后又醒悟了过来：若按照礼花的绽放时间来算，实际上是因为它飞得太高了，所以才显得小。
伊芙又接连释放了几颗礼花，不同的样式，不同的颜色，每一次释放，她对咒语的理解便又加深了一分，效果也是越来越好。
罗兹对她的表现相当满意。
“这高度够用吗？”伊芙说，“要是能用奥兰魔方，还可以更高。”
“完全够用，再高就看不见了，反倒不好。”罗兹说，“你想想看，往年的庆典礼花可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哦……”伊芙点了点头，其实对她来说，这种程度还是挺轻松的。
在返程时，伊芙骑马骑得很慢，她对此十分感慨：以前自己不会魔法的时候，觉得庆典上的礼花就像奇迹，不明白那些魔法师如何能创造出这种绚丽异常的法术，而如今别人却主动找上门来，要她和那些克利金最出色的魔法师一同登台表演了。
回到庄园之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南芬，南芬对此喜出望外，于是乎，她把这件事又告诉了庄园里的所有人——他们围在南芬身边，纷纷向她道贺。
伊芙觉得，南芬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女王。但她突然又想到，这件事还并没有完全定下来，一旦自己最终无法胜任呢？想到这点，她又跑到了人群中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通，而这些话也理所当然地被理解成了是一种谨慎的谦虚。
第二天，伊芙与罗兹约好在逻各斯院研究院见面，而在这里，她又遇到了一个熟人——清水堡的魔女勒莉尔。
“你怎么来啦？”伊芙很意外。
“你忘了吗，历年的庆典礼花可都是由我来设计的。”
伊芙这才恍然大悟。
一年未见，勒莉尔对伊芙的身材变化感到十分吃惊。事实上，若是很长时间不见，或许她还不会如此吃惊——伊芙成长得实在太快了。
经过一番寒暄和拥抱之后，两人回归了正题，勒莉尔说，要她过来临时顶替，其实就是自己向俄略金提出的建议。
“第一次排练早在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时间比较紧迫，以你现在的熟练程度，恐怕还远远达不到要求，毕竟这种大规模的联合施法是需要默契配合的。”勒莉尔说，“所以我打算改换方案，把往年的坠星礼花的数量缩减一倍，与此同时再添加一些高空礼花作为背景，这样就不会显得坠星过于稀疏。”
“也就是说，我不用和别人配合，只需要释放高空礼花就可以了？”
“计划是这样的，你先来看看咒语的设计。”
勒莉尔将一大张图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纹印与咒语文字，伊芙只看了一眼，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被吓到了是吧？”勒莉尔笑了笑，“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人，反应都差不多，毕竟在实际应用中，一般是不可能用到这么复杂的咒语构成的。”
“哦，那就好……”伊芙这才放下心来。
勒莉尔为她讲解了一部分咒语的创作思路，然后再让她自己看，伊芙发现，在理解了其中的规律之后，要想解读这些看似复杂的咒语其实并不困难，她甚至能感觉出来，勒莉尔的行文是非常工整和优美的。
“太精巧了，这些东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她不禁问道。
“魔法礼花也算是一种很古老的技艺，至于说为何只有沸蒙城的庆典礼花会这么出名，那是因为这些咒语都是希歌妮从精灵那边学来的，我也只是在这个基础上稍加改进而已。”
这张图纸的内容涵盖了庆典礼花演出的整体结构和具体流程，但并不是全部，因而勒莉尔又拿出了几页咒语专用稿纸，而这些才是伊芙将要用到的咒语。
伊芙将内容大致看了一遍，稿纸上记录的咒语似乎比图纸上的还要复杂，但努力看还是能看得懂的。
“这么多的东西，不会全都要背下来吧？”伊芙面露难色。
“能背下来当然是最好，不过也不必强求。”勒莉尔回答，“在庆典上，观众们的注意力都在礼花上，不会一直盯着施术者看，所以除了起手阶段，你完全可以照着读——开场时要用的咒语是前头划线的部分，这些必须背下来。”
伊芙重新检查了纸上的内容：一共是七页半，划线的部分有一页多一点，虽然不少，但背下来还是没问题的。想到这里，她终于松了口气。
庆典的礼花表演将在升明节第六天晚间举行，现在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伊芙回家之后，用了三天时间将这些咒语反复抄写，直到大体上能够背诵为止，然后又和其他魔法师一起参与了两次排演——都是在白天，效果还算不错，所以勒莉尔就将正式演出的流程定下来了。
在表演开始前的第三天，排演停止了，因为施术者们需要充分休息，以保证演出当天有着充足的精力和魔力。
而在这期间，伊芙也长了许多见识，其中最令她感到意外的，就是魔法礼花所消耗的风露威数量——即便排演时已经控制了施法规模，但几次下来，却依旧消耗了数十公斤。
演出时使用的风露威颗粒与在战场上魔法师们用的是同一类，俗称“绿星花”，这是一种立体六角星形状的高纯度制品，大概有半个手掌大小，出于施法效率的考量，这些为表演而特制绿星花的分枝被设计得更为纤长，且末端还做了圆滑处理，看起来倒更像微缩版的捷克刺猬。
在表演前的几天晚上，伊芙反而有空在城里闲逛游玩了，虽然今年没有朋友陪伴，但有雨切跟在身边，她倒也没觉得无聊。不过，这两人若只看外表，不仅年纪相仿，模样似乎也很般配，所以很容易闹出误会——在街边买东西时，许多摊主都会把他们错当成是一对情侣，而次数多了，伊芙也懒得解释，对方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反正过了今天，谁也不记得谁。
雨切一直保持着严肃，不论伊芙说什么他都会配合，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但后来伊芙又意识到，他此时的严肃态度和平时展现出的优雅风度其实并不相称——这说明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伊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把嚼到一半的蒲公英花喷到了地上，然后又开始呛咳。
见此，雨切连忙俯下身，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还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伊芙心想，若是自己身边一直能有人陪伴，或许就可以做一辈子的小孩儿，又或者，至少在一年当中的某几天可以装作如此——无忧无虑，满脸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