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临走前,当伊芙问起艾琳德时,勒莉尔从储物器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了伊芙。
这是一封长信……厚厚的一沓,过于冗长,以至于伊芙不能一口气将它读完。
勒莉尔对伊芙说,“艾琳德回去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许多人都以为是你欺负了她,又或是和你之间的关系决裂了,但后来她自己解释说,不是这样。”
伊芙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她现在连小说都不看了,每天都按时修炼,闲暇时也在背诵咒语,最近还让我教她纹印学——说实话,她这个样子挺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哪个修道院里出来的嬷嬷。”
听闻了艾琳德的近况,伊芙有些心疼。“这件事也怪我。”她说,“可能有些误会……”
“那我就问你一件事。”勒莉尔把她拉到了走廊的墙边,压低了声音说,“你爱她吗?”
伊芙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勒莉尔用的是“爱”这个词。
见伊芙不回答,她继续逼问:“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我……爱。”
“爱谁。”
“爱……艾琳德。”说出这句话时,她感觉自己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喝醉了一般——也说不清是因为害羞,还是激动。
“那好,等我回去之后就向她转达。”勒莉尔说。
“还是……别了吧?”
“你真是个胆小鬼。”
勒莉尔眯起了眼睛,显然是对伊芙的优柔寡断非常失望,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转身便走。
勒莉尔会不会把这些话告诉艾琳德呢?这种想法让她感觉很煎熬,所以她又叫住了勒莉尔。
“等一下。”
勒莉尔回过头,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是在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那就告诉她吧——告诉艾琳德……如果我忙完了自己的事,就会去找她。”伊芙磕磕巴巴地说着,“到时候……我会带她一起去旅行,去……去看种在森图芬那边的树,然后再去帕尔纳丝找爱丽儿。”
听罢,勒莉尔终于露出了笑容,“那好,我会帮你转达。”
在大多数时候,勒莉尔的外表总会给人一种错觉,觉得她更像一位温柔的姐姐,很好说话,但实际上,她的年纪大得足可以当伊芙的曾祖母了。正因如此,她对自家小辈格外爱护,看不得艾琳德在外面受委屈,所以她在和伊芙说话时,才会如此直截了当——这是在和她算账呢。
在庆典表演前夕,伊芙终于把艾琳德的信全都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很杂,笔迹也深浅不一,显然是断断续续写出来的,这让伊芙很感动。她总在睡前看信,她看信时总会想到,或许艾琳德在几个月前,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在静谧的夜里,在一盏昏暗的灯下,像在记日记一般记录着一天又或几天的所感所想……她在写,而自己就在一旁观看。
一段段文字簌簌地落在纸上,然后飘向远方,又在另一个人的心尖慢慢融化。艾琳德什么都谈,谈清水堡的状况,谈最近的天气,谈希歌妮的健康状况,谈自己逐渐延长的经期;艾琳德也有很多事想做,想学更多的法术,想学实用的纹印,想做漂亮的衣裳,想鼓起勇气与黛利兹修复关系……她说,自己很想念泰莉安,很懊悔自己没能更珍惜那段时光;她说,海浪声越来越近了,秋天来得格外早;她说,她困倦了,晚安好梦。
于是,伊芙也关上了灯,伴着那些爬满了文字的信纸上、从恋人的发丝间沁出的清甜滋味,心碎而满足地走进洁白的梦乡,那里涛声阵阵,海风清冽,金色与红色的桦叶啪嗒作响,成群的白鹿在林间轻声啼鸣。
她在想,我终于对她表达了心意,这多亏了勒莉尔。
终于,演出的时间到了,伊芙穿着一身白袍,走在魔法师队伍的最后。他们沿着螺旋的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高台,四周的喧闹声和奏乐声连成了一片,伊芙朝着台下望了一眼,到处都是人,他们聚在街道上,阳台上,屋顶上,黑压压地一大片,看不到边际。
魔法师们围着高台站了一圈,高台正中镶着一口“大釜”,里面盛放着大量的绿星花,堆得如同一座小山。又过了一会儿,高台四周燃起了照明的火焰,于是人们都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的魔法师。
绿星花也被火光照亮,闪耀着诱人的金绿光泽。伊芙侧着头盯着钟楼上的指针,静静地等待着,此时距凌晨只剩一分多钟,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所有指针合而为一,低沉的号角声从逻各斯院方向传来,随后,一切嘈杂声都汇入唯一的河流——《荆棘月》奏响了。
“紧张吗?”站在伊芙身边的一位女魔法师问她。
“有一点。”伊芙如实回答。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说几句安慰的话,结果女魔法师却说:“我也是。”
两人都略显错愕地看着对方,然后又捂着嘴偷笑了起来。
今年的表演团队由十二位魔法师组成,他们来自克利金的各个地方,都是从本国选拔出来的顶尖高手,在这其中,就属伊芙年龄最小,当时她加入得太过匆忙,还引发了不小的争议,但过硬的实力最能让人信服,伊芙最终还是赢得了大部分人的肯定——即便仍有人觉得她无法在团队里起到大作用,但至少不会认为她是走裙带关系进来凑热闹的了。
终于,《荆棘月》奏响了最后一段,队长做出一个手势,于是众人都戴上了耳塞——戴耳塞是为了防止读咒时互相带偏,彼此干扰,因为接下来每个人要吟唱的咒语都略有不同,起初的一段吟唱是带有表演性质的,需要大声朗诵。
伊芙的施法书就藏在袍子里面,她随众人一同高举右手,神情专注,口齿流利,将咒语的第一部分快速而又准确地读完了。
伊芙很感谢勒莉尔对自己的仁慈,因为她在排演时发现,大部分人手里拿的咒语稿纸都有厚厚的一沓,估计至少有三十页。
城市的路灯在某一刻全都熄灭了,只留下主干道上的几盏,四周鸦雀无声。七色的光团在空中汇聚,融合,然后飘散开来,变成一圈巨大的暗淡光环,演出即将开始。
第一枚坠星从光环之下诞生,又忽然绽放开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台下有人发出轻呼,而随着坠星越来越多,人群里也开始出现些许躁动,有人喝彩,有人唱歌,有人吹起口哨。
又过了一刻钟,坠星的数量开始减少,这代表第一轮热场完毕,魔法师们可以摘下耳塞,默读施法了。队长做出手势,于是众人又吟唱起第二段咒语,天空中的光环在新咒语的影响下改变了颜色,化作纯洁的银白,而从光环中新诞生的坠星也不再五光十色,它们拖着长长的银色慧尾,光芒久久不散,直至坠落到了人群的上空。
前年的礼花表演规模最大,持续的时间也最长,给市民和游客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大众对下一年的演出有了过度的期盼,可真到了那一天,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从光环的规模上看,今年似乎与去年持平,但眼见着有了新花样,人们心中就又有了期待,他们都在议论——后面呢,会有更多的惊喜吗?
丝丝缕缕的银色坠星正在慢慢散去,第二轮礼花接近尾声,队长再次发出指示,队员们念起第三段咒语。
光环渐淡,直到完全融入了黑夜之中,民众们对此疑惑万分:难道礼花表演这么快就结束了?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有了一些谩骂的声音,直到两三颗金色的烟花凭空出现,陆续绽开,他们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些礼花在绽开时发出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闷。人们盯着那几颗过于稀疏的礼花,看得一头雾水。
随后,又有数十颗礼花升上了高空,这些礼花是从魔法师所在的高台上升起的,它们在金色礼花的正上方绽放,发出犹如钟鸣般的响声,这些声音高低不同,形成一段单调的韵律——人们这才意识到,那些金色礼花的响声之所以如此沉闷,是因为它们充当了这段旋律的“鼓点”。
队长再次挥手,伊芙开始行动了,她念着稿纸上的咒语,心里默默地数着时间,直到钟鸣旋律转向高亢时,她的法术也随之构建完成。
釜中的绿星花小山塌陷了下去,金属碰撞间,发出悦耳的声响。
在人们的惊呼中,一颗巨大的光球飞向高空,如太阳一般照亮了所有街道,甚至是远处的大山,同时也遮蔽了双月的光辉。它向上升起,升起……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刻也不敢眨眼,他们不知道它何时才会绽放。
钟鸣渐歇,人们屏住了呼吸,经过漫长的半分多钟之后,光球爬升的速度终于减缓了,在交辉的月光下小到看不清形状,只剩一团雾蒙蒙的青光,鼓声停了下来,世界再度恢复安静。
下一刻,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几颗悄然升入高空的礼花所吸引,而后,就像变戏法一样,鼓声与钟声随着金银礼花的绽放而再度奏响——由此,他们短暂地忘记了那颗耀眼光球,却不料它又马上卷土重来,就如一方新世界的诞生,霎时间,万千繁星铺散开来,如此磅礴,空灵,以至于人们迷失其间,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距离,也忘记了自我。
勒莉尔曾告诉她,这颗巨型礼花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中谷洲的以太之眼。
伊芙仰望高空,她也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魔法景象,因而也和别人一样,被自己所释放的法术震撼得几乎呆立不动了,直到手中的稿纸脱手而出,她才终于醒悟过来,表演还远没有结束。
她跪在高台的木制地面上,将散落的纸张收集起来,见时间有些来不及了,她就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开始念剩下的咒语,于是,天空中的繁星开始坠落,绽放,它们发出竖琴般悠扬的响声,与钟声、鼓声一同合成了乐曲,响彻云霄。
要让不同高度之下的礼花合奏出一首能听的乐曲,其实难度颇高,不仅要保证音色与音调的稳定和谐,还要考虑声音传递的速度——何种高度的礼花要何时绽放,才能让城里的观众听到该听到的声音,这是个大难题。
伊芙此时手上拿着的咒语稿纸又和勒莉尔当初交给她的大有不同——共有十七页之多。这是因为在第二次排演时,在旁监督的勒莉尔突然来了灵感,要求改换伊芙念的那些咒语。
有改动并不稀奇,但这一次她却要大刀阔斧地改,一下子便将演出流程搞得面目全非,原本伊芙负责的咒语部分只作为背景用于点缀主体,但改过之后却摇身一变成了演出的核心。为此,队员们敢怒不敢言,而主负责人俄略金也与她起了争执,认为这种临阵大改台本的举动实在过于冒险,简直闻所未闻,但又由于俄略金辈分小,说不动她,最后便只得将自己的老师安德文纳搬出来。
“我们可以不谈风险,不谈争议。”俄略金说,“但有一点却是不能忽视的——这样的改动会让风露威成倍消耗,而逻各斯院给出的预算是有限的,需要重新批复。”
“这好办。”勒莉尔将新写的咒稿扔给了伊芙,“你去找老安德文纳吧,让他把字签了,然后我们再去找逻各斯院要钱。”
“能行吗?”伊芙一听要去找安德文纳老头,心里就有些犯怵,而且她也没想到,勒莉尔居然一甩手,把最艰巨的任务派给了自己。
“伊芙,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勒莉尔此时的语气,就和几天前问她是否爱艾琳德时一样,带着一些逼迫意味,“在咒语的改动方面,你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俄略金?”
伊芙看看俄略金,又看看勒莉尔,她从未感到如此为难。
最后,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觉得,如果能把事情做得更好,那就没理由不做……”
俄略金笑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生气——他朝伊芙摆了摆手,说道:“走吧,去找他吧。”
再看安德文纳那边,当伊芙去找他签字的时候,他是先签的字,再去看稿纸上的内容。
“这是……《交辉组曲》中的乐章,勒莉尔设计得很有新意,就是施法负担过重。”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向伊芙,“但对你来说,其实没什么挑战性。”
安德文纳有一种在别人看来几乎算得上是奇迹的本事:不论多复杂的咒语,他只需粗略一看,便能在心中推演出这种法术在实际释放时的大致效果。
他看得出,勒莉尔做出了非常大胆的创新,她将音乐融入了这场视觉盛宴之中,为庆典表演又增添了新的感官维度。
交辉组曲,回归的长河——正如这首曲子的名字,旋律如流水一般荡漾开来,又悄然回归原处,不断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但在空中,那些人造的星辰却终是有限的,它们接连坠落,撞击在无形的琴弦上,直至大气重现晴明,双月交辉,周而复始,予以人类无穷的灵光与希望。
“喂,你明年还会参加庆典演出吗?”身边,女魔法师问伊芙。
“我也不知道。”对此,她没想过。
“如果你不来,恐怕以后……”女魔法师说,“就再难超越这次的演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