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家大宅位于镇赢城中心,这种结构基本上是天朝大陆所有大城镇的固有设计。镇赢、镇卿、镇魃、镇将四个大城的中心分别是绿家、蓝家、沙家、金家大宅。各城皆有东、南、西、北四方城门。镇赢城为四城中最小的一个,是以中心大宅与四处城门的距离不算太远,就算没有白阳炉火纯青的轻功,策马疾奔花不了半顿饭的时间便能到达。
绿青纯先回到家,她带白阳进入客房,让他安坐后便命令婢女拿金创药疗伤贴前来,顺道煎些调理咒力的汤药来。白阳自知身体的伤势绝不是随随便便能治好,恐怕这天下间就只有绿青榣一人勉强能安定他的伤势吧?可惜绿青榣的治疗符此时此刻却是全无效用。
绿青榣随后到达,急着来检查白阳的伤势,便领着晨曦明一同来白阳的房间,叫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而晨曦明有了刚才在路上的治疗,伤势已是愈合得七七八八,不必坐下,也一同上前去看白阳。
绿青榣脱下白阳那件已成暗红色的衣衫,惊见他老人家那满是皱纹和疤痕的身体竟出现四五个血洞。若不是白阳以内力镇压,又如果没有绿青纯的「治疗符」,恐怕这些血洞的血水一并涌出,立时便要了白阳的老命。
绿青榣取了另一种符咒,一共五张,全贴在白阳的血洞上。符咒却瞬间被抽干咒力,由绿转黄,枯萎成碎叶。
「可恶!怎可能!怎可能!」绿青榣急得眼泪直流,绿青纯记得母亲这个样子,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泪水也擅自流了下来,掩住双耳蹲下来,不住摇头。口中念念有词︰「不要……纯儿不要…………」
她这样分神过来,咒力传输便即涣散,白阳的血洞便渗出血水。
「纯儿别哭!集中精神把咒力传送到『治疗符』上!」
此时婢女赶入室中,绿青榣见了药粉药贴药散,总之认出是用来止血的外用药便全都往血洞上涂抹。
白阳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最明白不过。自己好歹也快八十岁了,又不是十八岁,厉害如他,天朝第一羽士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也许他再年轻过十年,不,哪怕五年,这种伤单凭他自己用咒力调息便能痊愈。然而现在的他,已是连制住血水渗出都已用尽全力,要是没了绿青纯的「治疗符」辅助,他应该老早就无法维持意识。
白阳极力保持清醒,道︰「没用的……老夫这条贱命看来也差不多到头了吧……青儿,听老夫说。」
绿青榣吸着鼻水点头。
「老夫中了炼魂尸的邪术,是以每次攻击行尸,体内咒力便暴走起来……这种内伤连你的『治疗符』都治不好……万事休矣……」
其实医术高明的绿青榣又哪里不知道白阳的情况已是没救?可是她却像绿青纯那样闹起孩子脾气来︰「不会的!有救的!有救的!我不要白爷爷死!」
绿青纯也跟着哭道︰「纯儿也不要白老爷爷死!白老爷爷还没跟纯儿玩!」
晨曦明和婢女们都红了鼻子,泪水兀自在眼眶渗了出来。
白阳抓住绿青榣的手,道︰「那炼魂尸是冲着老夫来的……不对……那炼魂尸的邪术是冲着咱们羽士而来的。」
绿青榣皱眉道︰「什么?」
「那炼尸人应该在炼尸时加入了什么咒语,让炼魂尸有针对咱们羽士的能力。邪术针对老夫的咒力罩门,同时克制你的木系咒力,将『治疗符』无效化。」白阳说着,指向晨曦明︰「他收伏行尸却没受内伤。」然后指向绿青纯︰「纯儿所用的『治疗符』却有效。」
绿青榣从三言两语中便猜透白阳要说的讯息,问道︰「那炼尸人……想杀了你?」
「恐怕是……老夫有不详预感……这内里大概有个惊世阴谋……」
晨曦明心道︰这炼尸人竟对天朝第一羽士下杀手,背后定是有阴谋……慢着,难道便是那钱无义所干的好事?当下即道︰「白老前辈!我和木姑娘曾到碧沙镇去找一个叫钱无义的狗官,他冤枉木姑娘的爹娘炼尸。我们到了碧沙镇后却只见全镇上下都成了行尸,但这狗官的家宅中藏在小密室的最贵重物事却不翼而飞,恐怕是他带着逃走了。此人应该就是炼尸和令碧沙镇化为死城的凶手!」
「贵重物事?」
「对,他的大宅中有一个小密室,我猜里面应该是放书本之类的东西,但已被带走了。」
「原来如此……青儿,这钱无义的事,你有没有头绪?」
「那个阿谀奉承的马屁精,青儿自然记得。这狗贼明天便会在各大城镇的告示版看到自己被通缉的画像。」
「很好……往后的事,大概也得交给你了……老夫最担心的是玄黠黥和茗菁呢……」
绿青榣抓紧白阳的手道︰「玄黠黥就交由青儿去说服,但条件是白爷爷……你得活着!菁儿也交给我照顾……但你得活着!你得活着!」
「傻青儿,老夫要是活下来了,就不必更换镇犼将吧。啊……要是看到茗菁,替老夫买一串冰糖葫芦给她吧。」
白阳摸摸绿青榣猛点的头,向来不苟言笑的铁面白阳竟然呵呵笑起来,血水自他上扬的嘴角流了下来。
「纯儿,来,让白老爷爷摸摸你的头。」绿青纯早已泣不成声,此时听得白阳叫唤自己,便抢到他面前。「治疗符」的青光已然转淡,纳入虚无之中。
五个血洞没了符术抑制,同时流出血液。白阳干咳了两声,绿青纯便又想放出「治疗符」,可是他却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了。」他吃力地挪动在绿青榣头上的手,放在绿青纯的碧发上。
「纯儿……对不起呢……白老爷爷一直没能再跟你一起玩……」
绿青纯记得自己小时候,白阳曾有那么一次陪过自己,在街上玩了一整天。那时买的风车,即使已然褪色、残破不堪,绿青纯却仍一直放在床前。那是她没了爹爹后第一次玩得那么开心,白阳很称职地当了一天父亲的角色。
然而,也仅只一天。
白阳离开镇赢城后,绿青纯每天都问娘亲,白老爷爷何时回来跟她玩,娘亲总是随便应答就不了了之。绿青纯一直等,一直等,终于又等到白阳来镇赢城作例行的镇魂检查。
「吶吶,白老爷爷,咱们去玩吧去玩吧。」
「老夫很忙。」面对绿青纯天真无邪的撒娇,白阳板起脸,名符其实以「铁面白阳」的身份拒绝了绿青纯一次又一次的要求。
绿青纯自然不知道,当时白阳跟她玩、安慰她,充当父亲的角色只是受了绿青榣所托。那时绿青纯的父亲去世不久,她就不吃不睡,消瘦了一个圈,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放任不管定会虚脱而死。绿青榣着实没了法子,只得赌赌运气求白阳当绿青纯一天的父亲,好好地陪她玩一场,从绝望中拯救她。
「青儿,老夫的帮助终究是外力。堕入深渊的人若不是自己爬出来,是全无意义的。」
「青儿知道……但纯儿还只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所以至少……至少现在得有人拉她一把呀!」
白阳最后答应绿青榣的要求,然而他绝不会再充当绿青纯的父亲第二次。他已经对身于绝望旋涡的绿青纯伸出手,把她拉了回来,但丧父的阴霾却只能让她自己慢慢驱散。让外人一直充当假的父亲去哄绿青纯,只会纵容她的任性,使她永远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白阳所望的,是绿青纯能真正不再被父亲的死束缚,以自己的双脚走接下来的路。他希望绿青纯坚强,坚强得即使没了父亲,更没有假父亲的安慰都好,也能安然过活的,自内心散发出来的强大。
但他的用心没有人能看得见,他的绝情却全都烙印在绿青纯的心中。他的无情、他的凶恶、他的冷淡,全都对绿青纯毫无保留地表现出来。久而久之,绿青纯也自然把「纯儿最讨厌白老爷爷」的话挂在嘴边。
可是,那日游玩的光景和心情,全都留在绿青纯心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白阳对她的好,哪怕只有一天,她都永世不忘。叫她怎能忘记?怎会忘得掉自己被黑暗吞噬之时,把自己抱起来的温暖光辉?
现在这个曾经的光辉快将永远离自己而去,又教她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如何不心痛欲裂?
「纯儿最讨厌白老爷爷!最讨厌!最讨厌了!风车坏了,你都没再买风车给人家……你都没再戴面具哄人家……你都没再带人家飞…………纯儿不要……纯儿要你全都还给人家!带人家玩!纯儿不要你死!纯儿不要!」她毫无保留地放声大哭,那近乎烦人的哭喊声却让白阳释怀地笑了。
「纯儿乖……」他深深知道,纵使父亲的死仍然不时在女孩的脑中徘徊,但现在的她,已不会再默不作声,独坐一角,不食不寝。现在的她会大哭一场,会伤心一段日子,但她已经能自己站起来继续走剩下的路。
啊……老夫这些年的狠心,算是没白费了。
白阳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最后的最后,有一件不得不问清楚的事,他问道︰「晨曦明……你爹的姓名……是什么?」
晨曦明答道︰「我爹叫作晨傲晴。」
白阳心道︰呵呵,这名字也改得不错嘛……
他闭上双眼,感觉意识快将远去,便如祥和地睡一觉般。但他知道,这么一睡,再也醒不过来了。
黑暗之中,看到一个纯白的少女身影。
白阳微笑,对那少女道︰「菁儿,对不起了,没能买冰糖葫芦给你了。」
那少女神色黯淡,微微点头。
是啊……再也……不能买给你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