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沙无心和沙无灵刚满十八岁,却撞上「蛮夷之乱」,大部分天朝成年百性皆被征召入伍,上阵杀敌。羽士家系则是全家上下,不论男女,只要是成年人便被强制征召。战场之上,连羽士抵抗外敌撕杀都觉得吃力,何况两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
沙无情记得清楚,第三场战役结束后,沙无心和沙无灵没有回到自己身边。她发狂地在尸横遍野的荒地上叫喊,查看一具又一具尸体。她的指关节因重复把尸首翻转而红肿,指甲因多次抓在盔甲上而破裂出血。
她独自找了一日一夜,把所有完好的尸体都查看过,却找不到女儿的踪影。沙无情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沉重又绝望的脚步打算回军营。
不,说不定她们仅是迟了回军营报到,不然怎可能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对了,无心无灵向来聪明机智,不可能被杀的。
沙无情在绝望中看到一丝曙光,不再消沉,快步奔回军营去。
啪。
她快步的足尖踢到的物事发出轻响。那人头滚到不远处停下,沙褐色的发丝沾满暗红的血迹,不瞑目的样子将死前一刻的错愕和扭曲凝固,没有神采的眼球盯住沙无情。
也难怪找不着,因为沙无情从头到尾都没检查过身首异处的尸体。事实上,若战场上的尸体被斩首,死尸堆积如山,又有谁能单凭体格判断死者的身份?
那一刻,沙无情脑内便似有一根神经断掉了。她抱住沙无灵的头颅,再次回到战场上,逐一察看地上的断头。果然,亦找到沙无心的头颅。
唯一能让沙无情流露感情的存在已然逝去,就似失去了起动齿轮的时钟,她的感性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来倒也神奇,以前她连想象女儿的死亡都怕得浑身颤抖,但真正面对她们的死时,原来沙无情早已不再有感觉。
没有尖叫,没有恸哭,没有心痛,没有悲伤。沙无情又再一次变成真正的「无情」。她抱住女儿的头颅,立于血河之上出神。炼尸术的研究不久便在脑内浮现,「将女儿复活」这个小小的愿望于心中萌芽。
她后来找回了女儿的无头尸身,收于「藏物符」中,并在符上添写冷冻术式,以防尸体腐烂,好让她日后用作炼尸的材料。
至于在战乱中看到金铠镰刺死绿长山,对沙无情而言并无特别意义,而她亦不曾想过这段见证后来的用途。
平定「蛮夷之乱」后,沙无情回到镇魃城闭关研究,日夜钻研赤晓日所写的炼尸术。此外她亦开始制作「探尸鼎」作炼尸的掩护工具。八年前,她成功发明「探尸鼎」并献给白阳,嘴上说是能探测天朝大陆中任何地方的炼尸波动,实际上此探测器有数个隐密功能。
第一,「探尸鼎」以沙无情供应的咒力运作,所以她能随时停止咒力输送,远距离关闭探测术式。第二,「探尸鼎」无法侦测以沙无情的土系咒力为源料的炼尸波动。第三,由于羽士能感受近距离的炼尸波动,为免被人察觉任何异样,发现她炼尸,是以「探尸鼎」会散发掩藏沙无情炼尸波动的特殊咒力。有了如此完美的法器相助,沙无情不论在大陆中的哪个地方炼尸,都不可能被其他羽士侦查得到。
八年前的两次炼尸事件,其中一次便是沙无情尝试远程控制「探尸鼎」开关的实验。一切如她所料,万无一失。
于是沙无情开始依照赤晓日所写的秘籍,进行让女儿复活的实验。为免失败,她到坟墓去把丈夫的尸骨挖出来,以沙世杰的尸身作首次炼尸的材料。
当她把三魂七魄召来,送入尸身之中并灌注大量咒力后,特殊炼尸法阵透出紫黑色的烟幕,裹住沙世杰腐烂的尸首。枯骨之间生成五脏六腑,肌肉组织重新长出,皮肉渐渐变得有弹性,竟让死去十多年的尸骨变回有血有肉的样子。
就结果而言,沙无情觉得并不能算是成功。纵然她真的以炼尸术将沙世杰复活过来,但向来多话又神经纤细的丈夫却不复存在,因为复活后的丈夫并没有感情。他虽然能依照沙无情的命令完成任务,却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
看到丈夫变成无情感的木偶,沙无情只觉得自己仍未完全参透赤晓日的研究,是以又再次埋首苦读。只是任她再看多少次,几乎把书页都掀烂,却没法找到任何漏读和出错。她明明完全依照赤晓日所写的阵法术式进行炼尸,何以把肉身和灵魂都复原了,却偏偏无法复原人心?
当时她得出的结论,是觉得自己的咒力仍未足够使人心重现。是以她又花了两年时间制作「炼尸壶」,用以储存和增幅炼尸的咒力。然后她借「炼尸壶」的帮助把沙无心起死回生。
沙无心复活过来,情况却如沙世杰无疑,仅是一具没有情感的行尸走肉,虽生犹死。沙无情整合了自己所得的信息,有了一个假设,于是她再次炼尸,将二女沙无灵复活过来。
土系羽士看着自己复活的家人,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女儿曾经丰富夸张的表情已不复存在,即使强把肉身和灵魂召回来,逝去的心却是用上大成的炼尸术都无法复完。
她的假设透过这三次实验得以证明︰人死不能复生。
如此简单的天地法则,任何人类都无法违背的世界定律,为何她会妄想去颠覆?她开始耻笑自己的天真和无知,发明品和炼尸术的成功让她自以为无所不能,让她狂妄,狂妄得以为能践踏由神明主宰的生死定律,然后神以最讽刺的方法嗤笑她的徒劳无功。
若能把死者复活,但他不再有任何情感,这仍能算是复活吗?
沙无情用两根食指抵在沙无心的嘴角,轻轻一推,勉强让女儿露出微笑。可是当她放手,那个微笑便不见踪影。她一掌打在沙无灵的脸上,打得她口吐鲜血,脸颊立时红肿起来,但爱哭的沙无灵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嘿嘿嘿嘿嘿……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沙无情察觉到房内有一阵扭曲的笑声,但这房间内的四人中,有三人并不拥有笑的功能。
她恍然大悟,那是她的笑声。
自看见女儿的头颅在地上滚动开始便损毁的齿轮,此时此刻却如玩弄她一般,慢慢地转动起来,把她的感性重新激发。但唤来的,并不是悲痛。
是对世界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