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应该是我记忆中母亲第一次带着笑容来参加我的家长会。
她特意推掉了自己的工作，赶来学校参加家长会。放在过去，我根本不敢想象。
‘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存在。’
即便我已经告诉她不来也没关系，但母亲还是执着地这么说道。
老师们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亲切地说着我的事情。母亲礼貌地回应，言辞和表情里也充满了对于我的‘关心’。在老师的眼中，我也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家长会进行的非常顺利。
家长会结束之后，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貌似是通知工作室，她马上就会过去。
对我寒暄几句，就准备去工作的她，却在看见夏雨晴之后，目光便集中在她的身上了。
“那孩子，是你的同学？”
母亲问道。
“嗯。”
“叫什么？”
“夏雨晴，是个很优秀的学生。”
“优秀？”
母亲露出了疑问。
“成绩还是不错的。”
“是不是优秀，倒也不能完全用成绩衡量吧……”
她的目光依旧集中在她的身上，话里有话。
“这么说，倒也是……”
“不过，小草确实优秀就是了，不管是成绩还是其他的！”
母亲的目光转了回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好了，那我要回去工作了，放学之后早点儿回家哦！”
微笑着对我说完，她便拿起包，迈出了步子。来到门口，她稍稍停了两秒，目光再次落在夏雨晴的身上。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少顷，她回过头，对我招了招手，便离开了教室。
母亲认识夏雨晴吗？我有些疑惑。
这个学期的课已经结束，下午我也没有什么事好做。但即便是去黑网吧，我也会在傍晚的时候去，我不太喜欢日头还在的时候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没有人看着，也感觉背后有很多眼睛盯着。
虽然有些好奇母亲的反应，不过这应该不是我所能深入的事情。我下意识给自己上了警告。
我的目光也来到夏雨晴身上。
电脑用的不怎么熟练的她，却也经常出现在黑网吧里。而且晚上的她，总觉得表情更加丰富一些。
或许是因为，我很少在教室里看到她的正脸吧。
如果可以和在网吧里那样近距离交流，也许就不会有这些异常感了。
学校里的我们，就好像隔了一层屏障，互相之间是熟悉的‘陌生人’，但黑网吧里的我们，却又像同时存在于一个蛋壳里，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对，我想，这应该也是我想要的结果。白天我们就是教室里互相认识的‘同学’，晚上就变成在一个空间中享受的‘陌生人’。
倒不如说，其实即便是晚上，我本意也不想和她接触。
秘密就是秘密，秘密一旦暴露，就再也不是秘密了。
比起那朦朦胧胧的恋爱心理，长久以来的‘秘密’更让我珍惜。
如果她能明白就好了。
我这么想着。
却在这时与她四目相对了。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不会是我一直盯着她看，暴露了吧？莫非她是不喜欢被别人看的吗？
不知道。
但也没有必要深究。
我也背起书包，准备回家。
踏过教学楼的大门，混在离校的人群中，我自认为宛如空气的我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实际上，至今为止，如果我愿意，我确实没有在人群当中被人发现过。班级里举行什么集体活动，只要我不说话，任务就永远落不到我的头上。但我知道过度‘稀薄’会带来反作用，现实世界不是童话，太过‘个性’就会成为群体当中的出头鸟。所以我总是在任务分配快结束之后，主动出现在某些任务当中。
不偷懒，也不积极。
有我没我都没有关系。
所以行走在人群里，我也有自信在我不主动说话之时，不被人发现。
“聊几句，可以吗？”
但此刻，和我一起走在人群中的夏雨晴，却把目光牢牢锁定在我的身上。
“可以。”
我没有拒绝。
我们并肩走在人群里，但在外人看来，恐怕只是‘同学’罢了。
“刚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
“我的母亲。”
“这样啊。”
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看起来很年轻。”
她补充道。
“如果在她的面前说，她应该会很开心。”
“要是我说的话，可能就不一定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
虽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但她并没有在一个话题上纠缠。
马上就要到校门口了，我们两个的方向是相反的，话题也应该到此结束了。
这已经算是我们在学校里说话很多时候了。
“有些时候，巧合还真是让人惊讶。”
她的嘴角挂着一缕微笑，转过身，并没有等我的回答。
巧合嘛？
你我之间的‘巧合’，确实挺让人惊讶的。
只不过，这一次她所说的巧合，远比我之前的巧遇更让人感到惊讶。
家长会当晚，母亲回来的很早。所以当天我并没有机会去黑网吧。暑假期间，我又在母亲的安排下，和外婆一起回到了乡下老家避暑，顺便也能照顾一下外婆的身体。虽然自己的乐趣不得不暂时停下，但和家人‘安静’地生活，我也并不讨厌。
暑假尾声，我们回到了城里，外婆不住地和母亲夸奖我懂事，外婆也被我的‘伪装’骗到了。
当晚，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外公脸上的凝重也融化了不少。母亲这段失败的婚姻，在外公眼中会是什么样的呢？这我肯定是看不透的，不过同在一个饭桌前吃饭，我倒是能感觉到外公的‘温柔’。
他从来没有提过父亲的事情。
我想，这一定是他独有的温柔吧。
吃过饭，外公和外婆一起住了下来，母亲他们三个坐在客厅前聊天。聊的大多是母亲还在读书时候的事情。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上学的时候我是不带手机的，但母亲还是给我买了一部，之前父母没有离婚的时候，父亲是不赞成我用手机的。
我看了看手机，是一串陌生的号码，见母亲和外公外婆聊的开心，我也就没有打扰她，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小草吧？”
听到久违的声音，我的目光也撇向母亲。我赶忙走向自己的房间。
“是我，您怎么知道我的号码？”
“小叶和我说的，早就想打给你了，一直也没有时间。”
“我上学的时候不带手机。”
“我知道，小叶她在短信里和我说过。她让我联系你。”
“那你有给她打电话吗？”
“……本来这通电话就是打给她的。”
“那要我换她来听吗？”
“不用，她不会听的。”
看来父亲是已经给母亲打过电话，并且吃了闭门羹。
“最近怎么样，生活还顺利吗？”
父亲问道。
“嗯，身体也没有大碍，生活也不错。”
“这就好。”
说起来，父亲这柔软的语气，对我来说也是久违的了。
“您有什么事吗？”
“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很难以启齿吗？”
“多少有点儿。”
“如果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但你有必要知道，我也有必要通知你。”
父亲的话里有一丝决意。
似乎在电话那边叹了一口气，他才说道：
“我要结婚了，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
“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
“你想让母亲也去？”
“怎么可能有那么厚脸皮呢？”
“这么说，只想让我去？”
“如果可以的话。”
我深呼吸一下，在脑子里飞速思考着。
但说真的，这一刻我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长久以来，我从来都是父母说什么，就做什么。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好。
所以现在，我也会有一种自然反应。
就算明知道这件事需要认真思索，可长久的自然反应还是占了上风。
“我知道了，我会去参加的。”
我这么应允道。
父亲说了一句‘嗯，等你’，便挂断了电话。
大概两分钟左右，父亲便发来了短信，上面有婚礼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我看了看，便删除了短信。
心情有些不安，但我还是来到了客厅。
外公和外婆已经不在客厅了，沙发上只有母亲一个人。
“刚才是他的电话吧？”
母亲没有把视线离开小说，语气也没有丝毫波动。
“嗯。”
撒谎应该也没有意义。
“有什么事吗？”
“说是让我参加……”
“参加他的婚礼是吧？”
我老实地点点头。
“那你决定要去吗？”
“答应了。”
“你应该去。”
“但是……”
“没关系，你去吧。”
母亲的嘴角轻轻上扬，眼前展现的，是理性地笑容。
“毕竟你是他的儿子，去参加也是应该的。”
虽然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我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况且，母亲也并不想听我安慰她吧。
那之后的几天，母亲从来不提这件事，也没有问过我日期和地点。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说说笑笑。但母亲却从我的房间里拿出了那本《悲惨世界》，闲暇的时候，在客厅里翻看。
时间来到婚期当天，我只是随便换了一件运动装，准备前去婚礼。
母亲依旧在翻看那本书。我能感觉到，她读书的速度很慢。
“注意安全。”
她只是这样轻声说道。
“嗯。”
我这么回答完，便笃定离开了家。
公交路线早已查好，一路上也非常顺利。好像连红灯都很少碰到。
婚礼是在城中的一所教堂里举行的。来往的宾客很多，不过我认识的没几个。亲戚似乎没有几个来的。
我坐在第二行的角落，静静等待婚礼的开始。
待到神父做完祷告，父亲也牵着‘新娘’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伴随着《婚礼进行曲》，父亲轻柔地迈着步子，脸上也镶嵌着慈爱的笑容。新娘身着一席纯白的婚纱，面孔上也尽是柔媚。只看侧脸也知道新娘很年轻，应该和母亲差不多吧。
眼神有点儿熟悉，我这么想到。
两人来到神父前，神父做了宣誓，在双方的‘愿意’回答之后，礼堂里也响起了祝福的掌声。
当然，我也有鼓掌。
父亲的手指上已经没有婚戒了，今天他将要戴上新的，象征永恒的婚戒。
母亲也早已摘下了那只戒指，至于她把它放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等到婚礼结束，我必须要和父亲说几句话吧。
说些什么好呢？
祝福吧。
不管怎么说，也只能说一些祝福的话了。
虽然他离开了母亲，但他依旧是我的父亲。
我对他没有‘怨恨’。
他和母亲摇摇欲坠的婚姻，其实早就应该结束。这是最近，我在母亲脸上的笑容得出的答案。
可不管是谁，他在做出判断之前，都是依靠自己能看到的，了解到的条件，所以不管是谁，都不能完全做到‘客观’。
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能让人活得更像人吧。
父亲给新娘戴好婚戒，并轻轻亲吻了她的手。
一切都显得这么柔和。
理所应当。
嗯，很快就会结束了。
教堂里的人都站起来，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这次我依旧跟着鼓掌了。
父亲似乎在人群中寻找什么。在发现我的目光后，他便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的儿子也来这里祝福我了。”
父亲这么说道。
他对我点点头，我便站起身，来到了父亲的身边。
“我的女儿也在哦！”
新娘也带着与父亲相同的语气这么说道。
此刻，我也知道夏雨晴所说的‘巧合’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连身裙装，柔顺的长发在发尖束了起来，看起来即得体，也不显得张扬。
“恭喜你，妈妈！”
夏雨晴对着新娘送上甜美的笑容，新娘也回以温暖的微笑。两人就像是沉浸在幸福的蜜糖中一样，我想父亲一定也是吧。
我一时语塞，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看，我说是让人惊讶的巧合吧？”
夏雨晴把柔和温暖的笑容转向我。
说得也是。
真是让人惊讶的巧合。
一瞬间，母亲见到夏雨晴之后的表情，以及夏雨晴之前和我说的话，我也都串了起来。
母亲早就知道。
夏雨晴也早就知道。
父亲一定也是吧。
那我又算什么呢？
对了，算是巧合中的一个锁链吧？我这么自嘲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