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这是我最近睡得最好的一天。
五点的闹钟叫醒我的时候，我也有往日绝对不会有的‘精神’。
太阳还没有冒出来，东方天际裹着一层彤红。
母亲没在家，昨晚帮我做好晚饭之后，应该立刻就去工作了。
我简单收拾一下，穿了一件运动衫，便离开了家门。
公交车很给面子，只让我等了几分钟。路途很顺利，一大早，出行的人不多，除了引擎的声音，就只剩下报站的广播了。
下车之后我便缓步向见面的地方走。抬手看看表，现在是六点半钟。太阳虽然冒出了头，可光线并未突破楼宇。来往的行人也逐渐变多了。
昨天经过的时候我都没有在意，其实从这里走的人挺多的。我想，经过那个公园的人应该也不少。
如我所想，这条路上的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少。那么那个公园也并非被人遗忘。
我站在那里等候，会不会被人观察呢？
我很少在外人前独自驻足过久，我不喜欢总被人看。
不过，我这种担心倒也挺没必要的。
因为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她安静地坐在秋千上，看到我之后，冷淡的面庞上突然挂上笑容。
她站起身，对我招了招手。
我缓步来到她的身旁。
今天的她不像每天看到的那样，只穿一身普通的运动装。她换上了一件粉白色的连身褶裙，头发也好好扎起，放在右肩，头上则是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显得比平日更加文弱冷静。
“竟然让女孩子等，可是真有你的呢，熟悉的陌生人！”
“对不起。”
“唉？竟然道歉吗？不找借口吗？”
“我确实来晚了。”
虽然现在还不到七点，但我的确比她来的晚一些。
……是晚‘一些’吗？
我稍稍看了她的脸颊，这红色的面颊不像是‘害羞’。
秋天的凌晨温度并不惬意。
“你来了很久了吗？”
“你猜？”
“应该来了很久了。”
“猜对了！那再猜猜我是几点来的呢？”
“这个、猜不到。”
“猜不到的话，今天你就要听我的了哦！”
她坏笑地看着我。
我也只能举手投降。
“我真的猜不到，能告诉我吗？”
她发出‘嗯——’的长音，随后干脆答道：
“不告诉你！”
接着便转过身，迈出了步子。
“来吧，你今天可要听我的话！”
她自信地走着，我也老实地跟在她的身后。
路上，我们的交流不多。
我也没问她要去哪，只是跟着她。
公交车上，她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看我，总是低头摆弄裙摆。然后意识到我在看她，她又会把视线调转到窗外。
路上换了两趟车，除了告诉我该下车，该上车，我们俩就一直保持沉默。
可是，我又觉得她似乎想要和我说话。
因为她偶尔会偷瞄我一下，但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她又会躲开。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到了！”
辗转了三趟车，我听见了她这么说了一句。
时间已经来到十点钟，阳光也开始释放它的热量。
海水把秋风裹上凉潮，让整个空间都冰凉起来。
但混合着日光，这种温度并不让人讨厌。
她伸出手压住帽檐，目光则是掉向大海。
“有来过吗？”
她轻轻问道。
我摇摇头：
“没有，我很少出门。”
“看得出来，很少出门，而且是很少和别人出门，是不是从来没有约过女孩子出门啊？”
“嗯。”
“那我就原谅你了！”
“原谅？”
看来我真的又有什么做错了。
“嗯，原谅你不懂得约会的基本原则了！”
“……我是差在哪里了呢？”
她摊摊手，露出无奈的神色。
然后依旧是露出坏笑：
“差的太多了，首先就是比女孩子来得晚，接着还不知道夸一下特意换了衣服的女孩子，一路上还不知道找找话题……简直就是一根木头嘛！”
她刻意别开头，脸颊也轻轻嘟着。
和学校里的她不一样。
但和网吧里的她也不一样。
“很可爱。”
我这么说道：
“虽然发现你换了衣服，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擅自评价女孩子的装束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
“可爱吗？”
“嗯，很可爱。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提起裙摆，然后转了一圈。
“那适合我吗？”
“虽然和平时不大一样，但我觉得很适合你。”
“没有恭维我吗？”
“没有。”
她咯咯笑了笑。
“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
她低下头，稍微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
“那走吧！”
我点点头，便跟上她的步子。
这是一片公共海滩，海边有一家酒店，还有正在建筑的小区。未来，这里应该会是一处叫座的地界吧。
但现在的人很少。零星来往的，或许就是酒店的客人吧。
不过，这也宣告另一个点，那就是这里当然也没有什么‘娱乐’。
茫茫无际的海水，寥无人迹的沙滩，轻轻吹抚的海风，零星经过的行人。
还有我们俩。
她背着手，走在我的前面。步子迈得不快。
“干嘛总走在我的身后啊？”
然后这么抱怨一句。
我也在得到这句话之后，来到了她的身边。
但还是这么走着。
“是不是觉得无聊？”
她又问我。
“没有，或许出门就是这样吧。”
“怎么可能嘛，真正的出门玩肯定是去一处特别有趣的景区，然后玩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啊！”
“是嘛？我没有去过，所以不太清楚。”
“熟悉的陌生人也没去过吗？”
“你也是？”
“明知故问嘛，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这里。”
“但是这里也很好。像这样在海边散步，我也从来没有做过。”
“那我就当成夸奖了哦！”
“嗯。”
时间在我们的脚下流走。
我们来到了一处礁石堆，再往前依旧是沙滩。
“休息一下吧！”
我点点头，我们便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海。
海面还算平静，偶尔推过来的浪也激不起太大浪花，撞击在礁石上，又悄悄退去。
海风依旧清淡，是难得的惬意之秋。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她轻轻说道。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玩，也从来没有出去过，所以找的很辛苦。”
“海风很舒服。”
“是吧，被这样的海风吹着，总觉得烦恼也会被吹到一边。”
她得意地笑了笑，对她来说，海风一定就有着这样的功能吧。
“不过听说，这也是要看时间的，有时候海风太大，这种感觉也就一扫而空了。刺骨的海风可是很折磨人的。所以下次如果你想要来，可一定要提前调查好天气哦！”
“嗯。”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来。
“现在有觉得心情好一些了吗？”
她稍稍侧过头看着我。
“好多了。”
“但是脸色还是原来的样子嘛！”
“我没带镜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
她突然极度凑近我，认真盯着我的脸看。
相对的，我也在极近的距离下看着她的脸。
嫩白的脸上只是画着淡淡妆容，好奇的眼睛里泛着光，海风轻轻拂动她的刘海，伴着微笑一起舞动起来的睫毛好像也在轻笑着。
“我好烦恼啊，可是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但是谁能帮我来排解一下烦恼啊……好像就是在这么说。”
“我的表情有这么多语言吗？”
“这我都是收敛着说的！”
“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
“是嘛。”
她轻轻戳了戳我的脑门。
“但是你的眼睛里可全都是委屈啊。”
“委屈？”
“嗯，很快就要哭出来了。”
我抬起手摸了摸眼角。
没有泪水。
“如果难受的话，哭出来是很好的方法。”
此刻，虽然依旧挂着笑容，可我也看出了一丝干枯。
她继续说道：
“难受了，就找个地方哭出来。一个人哭也行，不愿意被人看到是正常的。但如果有人愿意陪在你身边，他什么也不问，只是陪着你哭，这样效果是最好的。”
“可是……”
她轻轻抵住我的嘴唇，柔和中带着无奈的笑容再次绽放：
“是不是想说不能哭之类的啊，这样想不对哦！”
她顿了顿声：
“人会遇到很多委屈，自认为坚强的人总是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了的话就是服输，会辜负他人的期待。可一味这么坚持着，你也不会收获太多坚强，有的只是委屈不断堆积罢了。所以啊……”
她的食指从我的唇边移开，然后轻放在自己的上唇：
“委屈了就哭一哭吧，因为哭是解放委屈最后的底线了。”
“……哭出来也解决不了什么吧？”
“嗯，解决不了什么。”
她摆了摆手，深知哭也‘没有用’。
“可有时候，除了哭，我们什么也剩不下了。所以哭出来，总比忍耐着强。”
“那你也是这样吗，委屈的时候就哭出来？”
“当然了！我经常哭的，经常一个人哭。因为很少有人会陪在我身边嘛，所以我委屈了就哭，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睡觉。第二天醒过来虽然还难受，可想到昨晚已经哭过了，就算委屈也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可以做的事情了。”
“自暴自弃？”
“要是自暴自弃就能让自己轻松一些，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
她欲言又止，目光回到了海面。
侧脸传来几分寂寞。
她有想说的话，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吧。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她才重新把目光转向我。
“能和熟悉的陌生人来这里，我真的非常开心！”
她咯咯地笑了笑，随后这么轻轻说道。
“我也很开心。”
我这么回答。
“饿了吗，要去吃些什么吗？”
“但是这附近……”
“没关系，那个酒店有餐饮处，是向外人提供的。还是说……”
她提高语调，然后说道：
“还是说，想吃我做的呢？”
“哪边方便我就……”
“我是在问你，我和酒店的饭，你想吃哪个？”
“……让女孩子做饭，肯定是男生更想要的啊，但是……”
“那我就做给你吃！”
她‘嘿嘿’地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对我伸出了手。
我轻握住她的手，跟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
“你是我第一个做饭的非亲属异性哦！骄傲起来吧！”
“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如果回答不好，一定会减很多好感度的！”
“没有标准答案，还真是难住我了。”
“没关系，你说的话，我就当作是标准答案好了！”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笑了笑。
灵活地从礁石上跳下，转回身对我挥了挥手。我也从礁石上下来，跟上了她的步子。
她嘴里念叨着该做些什么，又问我喜欢吃什么。
我回答她随便怎么都可以。
她步子迈得很轻快，似乎比我还要期待。
我们离开了沙滩，踏上了石板路。
她依旧在微笑地说着想要做的菜色，并给我讲她做菜的方法。
调味貌似很简单，但是意外的都是我喜欢的口味。
听到我说‘我也喜欢’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也会增加一分。
看着她的笑脸，我心中那些忧郁似乎也在一层层撕掉。
可下一时刻，我们见到的那个人，却把这份‘愉快’尽数撕毁。
这个人对我来说算是陌生的，因为我只见过他一次。
我记得那天很热，但可能是因为我穿着毛衣的关系。
那个中年男人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
我们的步子同一时刻停下。
夏雨晴脸上的笑容瞬间便蒸发了。
“夏小姐，你也来这边了吗？”
男人迎上前来，主动问候了她。
她低着头，尽力躲避着男人的视线。
男人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在看到我之后，又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神色。
“今天是陪着他来的吗？”
“嗯。”
夏雨晴低声答道。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男人的视线再次落在我的身上，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不是善意的笑，可也没有什么恶意。
是那种不在意的笑。
“下次有机会，还希望你能赏脸。”
夏雨晴没有回答，男人也没有勉强，而是转过身，走向酒店。
所以最后，我没有去吃她做的饭。
归程显得更加安静。
但这次，她不愿说话。
我也不愿意说话。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打算，但我们却默契地坐上了归程的车。
因为已经来过一次了，所以我知道什么时候该下车，该换乘哪一趟。
下了车，时间来到下午五点钟左右。太阳在燃烧着，我们回到了今早的起点。
她先一步坐在了秋千上。
我也坐在了另一幅秋千上。
但这次她很安静，只是坐着。
阳光照在她的脸颊，显得异常孤独和苍白。
想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说。
就是这种感觉。
时间一点点儿推进，沉默一直笼罩着我们。
今天的风不大，所以更显得安静。
最后优先打破沉默的是她。
“熟悉的陌生人，你什么都不问吗？”
“你想让我问吗？”
“不想。”
“那……”
“但是，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她用力摇了摇头：
“想说。不如说，我想要你知道。”
她回过头，目光里带着决意。
“那个人，你、看过了，是吗？”
我转过头，看着前方，然后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吧？”
“嗯。”
“有猜过吗？”
“有。”
“……你觉得，是怎样？”
她试探地问道。
“最开始，我觉得可能是恋人。”
“因为是从宾馆走出来的？”
我再次点点头。
“熟悉的陌生人，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温柔。”
“才不是，你就是太温柔了。即便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情景，依旧能和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我用力地深呼吸，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个人不是我的恋人，毕竟我们年纪差了那么多，我们的关系应该怎么解释呢……嗯，我想想啊……大概用‘客户’这种词更好说明吧。”
“……”
“就是那种想要找年轻的女孩子陪着，然后……”
“……”
“你说客户……”
“嗯，客户。因为他不是唯一一个。”
侧颜挂着悲伤。喉咙里略微抽搐着，但她还是继续说着：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险些被人带走吗？”
“记得。”
“那些人就是想要强迫我……去做。”
“之前也有被欺负吗？”
“没有，那是第一次。因为能够做我客户的人，必须要遵守规则。擅自破坏规则的，他们是第一个。而且那之后也没有过了。所以，我必须要好好感谢你。”
“只是偶然看见罢了。”
“但是只有你来了。”
“如果别人看到……”
“他们不会来的，他们肯定会当作没有看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对我的评价太高了。
‘坦白’好像到此结束了。
说实话，这些事情她是没必要和我说的。
这算是她的秘密，只要我不知道秘密，我们就能相安无事。
可现在，这份平衡打破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呢？”
我这么问她。
“因为熟悉的陌生人太傻了，总会被人骗。”
“……”
“但是，我不想骗你。”
“为什么……”
“为什么会做这个吗？”
我没有回应。
但她则是会意说道：
“因为这是只有我能做的，也是我必须要做的。有人需要我这么做，我这么做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
“……出卖身体才能做的事？”
她苦笑出来，目光有些散漫。
“因为，我只剩下这副身体了啊！”
她看向我，脸上还是笑容。
我读不懂这个笑容。
可我读懂她脸上的泪水了。
救下她的那一晚我没有看到泪水，雨夜那天，我也不确定她是否落泪。
但现在，我确实看到了她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