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天我是被夏雨晴送回家的。
明明我是去‘救’她的,但最后反倒被她送回了家。
确定我已经到了家,她才带着寂寞的笑容离开了。
我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
甚至连她的脸都不敢看。
我只觉得可耻,想要找个缝隙钻进去。
可我又无法拒绝她的‘好意’,让她陪我一起回家。
后来母亲回来了,看到我开了门,便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看着母亲的脸,眼泪再次崩了出来。
我扑到母亲怀里,痛哭起来。
母亲一开始问了我原由,但我什么也没说。所以之后,她就什么也没问。
那天,我把母亲做的饭都吃了。母亲做了很多,她怕我吃不饱。
床单已经清理好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干净的床单上睡觉了。
等我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醒过来之后很清醒,各种各样的记忆都清晰记得。
我去学校上学了。
当然,夏雨晴肯定没有来。
班主任说,凌霄也因为特别原因退学了。
但这个原因,他并没有透露。
而我则像个好孩子一样,放学了准时回家,因为母亲会在家里等我,她每天都会在家里陪我。
那之后,母亲她一次也没问过我哭的理由,并且抽出很多时间陪我。
我不想解释,我想把时间调拨回几个月前,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
可有人还好,有声音还好,有人说话我就必须要想着怎么回答。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去想。
这次我肯定是病了,而且还是那种没有特效药的病。
优秀的睡眠只停留在那天回家,那之后,每天晚上都会被‘思考’侵占,然后莫名其妙地就睡着了,又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但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除了我的脑子以外,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上学还是那条路,每天能看到的还是那些东西。
教室还是那个教室,同学还是那些同学,物理老师的课还是催眠。
除了夏雨晴和凌霄的座位上没有人,其他一切都正常运作。
我经历的‘秘密’,没有影响到这个世界,没有影响到坐在教室里上课的这些人。
甚至如果我什么都不想,连我自己都不会受到影响。
对,没有人找我。
一开始,我以为警察会找我,但是没有,一切都安静如常。
放在过去,我一定会觉得我是庸人自扰。
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却不能像过去那样把一切都放在一边。不会像过去那样,轻松地捡起伪装,然后不断消耗属于我的时间。
现在,我每天都会想。
上课的时候会看着夏雨晴的课桌,回家的路上会想母亲的笑脸和晚饭,睡觉的时候会想自己,会想父亲,会想奶奶……
过去,总为自己而活的我,现在会不断去想别人。
可想也没用,我很清楚。
但就是没办法不想。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应该不算太久,但也不算太短。
算来算去,也快一个月了吧。
时间已经来到了深秋,路旁的杨树已经被黄色覆盖,叶片也开始凋落。
太阳出来的晚了,离开的早了。偶尔还会飘上一两片雪花。
冷了,比初秋冷了很多。
这天,我上完了课,回到了小区门口,但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夏雨晴围了一条黑棕相间的围巾,身着一席通黑的运动装,就站在门口。
她在等我,因为看到我之后,她立刻招了招手。
“我想着,你也快要放学了,熟悉的陌生人,你有时间吗?”
她脸上没有悲伤,虽然不像平时那样‘活泼’,但也确实带着笑容。
“嗯。”
我答应了她。
“那、陪我走一走,可以吗?”
“嗯。”
说完,她便迈开了步子。
我跟在她的身边,配合她的步伐缓步走着。
天黑的很快,没了太阳,温度骤降,吐息也被冷气凝结,变成一层白雾,路灯把吐息点亮,冷漠的光芒下,好像一切都冻结了一般。
“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她打开了话匣子。
“嗯,母亲一直在家。”
“看你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但总觉得心事重重。”
“……你呢?”
“我?我也有好好吃饭啊。”
“虽然这个也想问,但是……”
“我没事。”
这么说完,她就停下了脚步,低着头看了看地面。
随后则是抬起头,目视前方。
“算了,其实我一点也不能算没事。”
接着她便再次迈开步子。
她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之后,我在家里待了几天,门也不敢出。但是后来害怕的感觉减少了,也就能出门了。”
“……没有、报警吗?”
其实我不应该问。换做过去,我肯定会当作‘外部’的事情,不去过多参与进来。
但这次我没有这么做,我问了出来。
“没有。而且也不准备报警。”
“……”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我点点头。
“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说有些事只有我能做。现在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必须做的”
“出卖身体?”
“对,出卖身体。别的我也没有嘛!”
虽然笑着,但却充满了无奈。
“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对我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能无力。他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对待生活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所以就只能等待,等待有人需要。但直到他去世,他都没有被人需要。父亲离开之后,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却总对我笑。看到那样的笑容,我就会觉得很温暖。所以我想,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了,能有让别人温暖的能力。”
“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却被人需要了。即便只是这副身体,我也确实被需要了。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即便牺牲自己?”
“这不算是牺牲吧?”
她带着反问的语调,随后继续说道:
“人这一辈子都在寻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吧?有时候,会产生‘自己是不是多余’的人,这样的想法,所以能够被人需要,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我不能理解。”
“没事,不理解也没事。”
她咯咯地笑了笑:
“有些人想为自己活着,但有些人就是想为别人活着。”
“你肯定是后者了。”
“我想要成为后者,只是……”
她转过头认真地盯着我。
路灯的光给这张略显苍白的脸涂上了一层薄雾。
“熟悉的陌生人,如果,如果我说我想要为你活着,你会怎么想?”
“我会当作玩笑吧。”
“那如果不是玩笑呢?”
“……我会尽量劝你把它当成玩笑。”
“因为我不配?”
我摇摇头:
“因为我不配。”
多年来,我只是为了自己活着。而且我一直觉得这种活法是对的。
不过度参与到外人的生活里,不成为任何人的‘重要之物’。可这是不可能的,从降生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和别人绑定在一起了。你不可能只为自己活着,你有必须要面对的责任。
‘人性’是一个带有强制性的词语。一来这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别的地方,二来它又成了枷锁,总是制约着你的行动,限制着你的思考。
这个世界很矛盾,人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是矛盾的。
“熟悉的陌生人果然对自己的评价太低了。”
“我倒觉得我对自己的评价太高了。”
“有和女孩子交往过吗?”
“没有。”
“那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
听了我的话,她的脸色也突然阴沉了下来。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下一时刻她还是挂上笑容,然后再次迈开步子。
“那表白了吗?”
“没有。”
“那就是说,暂时还是单相思?”
“……”
我没有回答。
停顿了几秒,她才怯生生地说道:
“有了喜欢的人,就要表白哦!哪怕被拒绝了,也比默默结束要好哦!”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也就只好按下静音键。
时间不早了,温度也越来越低,我们便折返回来,往我家的方向走。
回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找不出话题。
直到来到了小区的门前,在我准备进去的时候,她才张口。
“其实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感兴趣,但姑且还是想告诉你。”
“怎么了?”
她低下头:
“我怀孕了。”
“……是嘛。”
“嗯。”
“那准备……”
“我想听你的。”
“什么?”
我觉得我自己没听清楚,所以反问她一句。
但她的话没有变:
“我想听你的想法,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呢?”
“孩子的事情吗?”
她点了点头。
但是这件事对我来说……
“怀上这个孩子,就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缓缓开口道:
“我的目的就是想办法怀上这个孩子,这就是我这副身体的价值。不对,是过去的价值。”
她的目光变成了柔和,还有湿润的祈求。
“现在,我想问你,我想知道自己的其他的价值!”
“从我这里,你得不到什么吧?”
她微笑着摇摇头:
“我确信我能从这里得到我想要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得有一个。”
“……你对我期望太高了。”
“但我又能期望谁呢?”
“……我只是巧合,而且……”
我没能救你。
“你是唯一一个在我需要的时候能陪在我身边的人,现在,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虽然有恐惧,可却一直没有逃避,始终正面把视线落在我的脸上。
眼睛里有些湿润,好像马上就会哭出来一样。
“你……”
“是小草吗?”
母亲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话,但其实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母亲的出现反倒救了我。
“我会等你的!”
夏雨晴在我耳边微笑着说道,随后便转过身,离开了。
母亲从身后走了过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刚才那个人是谁?”
“同学。”
母亲没有多问。
“回家吧,我已经做好饭了,都是你喜欢的哦!”
“嗯。”
我这么回答道。母亲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但是,如果母亲不来,我会怎么回答她呢?
回想着夏雨晴的微笑,又看着母亲的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悲惨世界》里的那句话,并且我好像多少也能理解那句话的含义了:
‘人类最神圣的慷慨,就是替别人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