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父亲来的很突然，就在这个周末。
母亲因为工作告一段落，所以留在家里陪我。
早上她还问我要不要出门逛一逛，早知道那时候就答应她了。
母亲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原本微笑着的脸也戛然而止：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父亲环视一下房间，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还是板着脸，然后说道：
“装修的还不错，能看出是你的风格。”
“回答我，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
“来我儿子的住处，有什么问题吗？”
“……但这里是我家。”
父亲微闭一下双眼，随后继续冷淡说道：
“是老太太告诉我的，她让我给你道歉。我在短信里已经和你说过了吧，最近我会登门。”
话虽这么说，不过父亲的脸上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你没有必要和我道歉。”
“我知道，我没做错什么。所以我不会道歉。”
母亲侧过头，眼里划过一瞬悲伤，不过下一时刻，还是被冷静覆盖。
“所以呢，现在你可以走了。”
“那可不行。”
父亲三步并两步来到沙发前，坐在了茶几前的椅子上，和母亲面对面。
他认真地盯着母亲看，却把话锋转到了我的身上：
“小草，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
“但是我听说你逃课了。”
“嗯。”
“为什么？”
“因为……”
“生病了。”
母亲代我回答道：
“小草的事不用你管。”
母亲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
“我相信你能教育好小草，你没有必要反应这么大。”
父亲的表情依旧非常冷淡。
说起来，父亲失去冷静，意气用事，我只在那天的病房里看到过。
父亲靠在椅子上，抱着胳膊，然后说道：
“那我们来说正事吧。”
“还有事？”
“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我都说了，我不觉得我有错。”
“……快说，说完赶紧走。”
母亲的反应很冷淡，和父亲差不多。
但总觉得，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
父亲继续说道：
“老太太前几天已经立下遗嘱，她和你说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
“详细的信息我想你也不在意，我只说最关键的。家族的财产会正常分配，其中也有你的。”
“我不需要。”
“我知道，这些东西你并不在意。问题在于后面这条，老太太把家族企业的最高管理权也交由你来处理了。等她离开之后，如果你不来继承，那么就会全部捐献，并且办理破产。”
“……就算你这么说……”
“你也不会继承？”
母亲轻咬了下唇，但还是回答道：
“对，我不会继承。”
“即便老太太那样求你，也不行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你同意我来继承吗？”
“当然不同意，那是属于望家的。”
“那为什么……”
“但是，那是老太太的愿望，虽然我想要争取，可我还是没办法赢得老太太的信任。她在这个时候留下遗嘱，就证明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父亲的话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他继续说道：
“所以，我也求你来继承。至少，请你去老太太的身边这么说。”
“说了之后呢？”
“之后的事，留给之后。”
“之后就架空我的权利，毕竟你掌握着公司董事命脉。”
“如果我想这么做，肯定很轻松。”
“所以呢？所以还需要我去吗？”
“我都说了，这是老太太的要求。遗嘱已经立好了，我会退出。而且，如果你真的去继承，我也会全力辅佐你。虽然让你一个外人来继承我确实不舒服，但是你的能力我还是知道的，这也确实是非常好的解决方案。”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
“不会，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
“那就没必要说这些了。”
父亲没有回答，他盯着母亲的眼睛看了几秒。
两人陷入沉默。
但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话锋又转到了我的身上。
“小草，高中毕业之后，准备考什么专业的大学？”
“还没有准备。”
“去考经营管理类的学校，学费由我来出。”
“为什么？”
“如果你妈不继承家业的话，就只能由你来继承了。这是你奶奶的遗嘱。”
“我？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还是高中生！”
“你爷爷也是你这个年纪开始在社会闯荡的，凡事都要靠实践。况且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去，现在你的任务是学习，储备足够多的知识。”
“……我不会去的，那我把这个机会给你不就行了？”
“不行，我都说了，这是你奶奶的遗嘱。作为子女，就是必须要遵循的。”
父亲的话非常严厉，不容反驳和侵犯。
他一直都是这样，用平静的表情说最具压迫感的话。
和命令很像，是不容拒绝的。
这么多年来，我也确实从来没有拒绝过。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妈不继承，那么就只能你来继承，而且……”
他还没有说完，手机的震动声便传了过来。他拿起电话，立刻便接通了。
“妈，我在小草这儿。”
随后则是普通的交流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小草，你奶奶想要见见你。”
“不是见……”
“她不会去的。”
母亲别过脸：
“会去。”
这么说完，母亲便先我一步站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父亲没有多说什么，而是静静坐在原地等候。
母亲换上一件普通的休闲装，便笑着回到客厅，牵起我的手。
我们坐着父亲的车来到了奶奶的医院。
病房里的奶奶望着窗外，看起来更显寂寞了。
见到我和母亲，她立刻表露出软软地微笑。
母亲赶忙迎上前去，俯下身。
奶奶一把握住母亲的手，我也坐在了母亲的旁边，看着奶奶。
“你出去吧。”
父亲点点头，识趣地离开了病房。
“那混小子……没有对你动粗吧？”
奶奶的声音明显虚弱了不少，虽然神色和之前没有多大变化，可是苍白的虚弱还是没办法掩饰住。
“没有。”
母亲笑着回答。
奶奶点点头：
“那他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吗？”
“说了。”
奶奶有些支吾，但最后还是问道：
“你怎么想呢？”
“我不会接受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就算我求你，也不行嘛？”
奶奶的确在恳求母亲。
“妈，这件事您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其实他的能力不输给我，交给他也……”
“到了现在，你还要替那个混小子说话？”
“我只是……”
“你这丫头，太善良了。有能力，可却太善良。这话让我这个当妈的说可能有点儿不好，但是，我的确想知道，你到底喜欢那混小子什么地方了？”
“……我也说不清楚。”
“为人优柔寡断，生意上又不过大脑，自大，而且还没有一点儿察言观色的能力，整个就是一个二愣子。这种男人，到底哪里吸引你了呢？”
“现在已经是形同陌路了，没必要去想之前的事了。”
“傻孩子，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你还是放不下他的。不然，你也不会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吧？”
“看您，是我的本分。”
“如果没有他，我们之间也不没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吧？”
奶奶微笑着问母亲。
“嗯。”
“唉，要是没见过你就好了。这样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纠结了。一来觉得我家那个混小子配不上你，二来又觉得你有恩于我们家，三来你的能力又足够整理家业，所以我是真的想要把这个担子交给你。除了你，也没人能担负这个了。”
“……我没做什么。”
“所以说，你太善良了。要是你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啊。”
“只要不继承家业，您就把我当成您的孩子就行。”
奶奶微笑着摇摇头。
“小草啊，你又怎么想呢？”
奶奶问我。
“我？”
“嗯，如果我想让你来继承家业，你……”
“我也不会继承的。”
“回答的这么干脆嘛？”
我看了看母亲，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交给父亲吧，这是他应得的。况且我不觉得我做得到，我还是个高中生。”
“你和小绪一样，都是这样的脾气。”
奶奶笑得很柔和，和父亲完全不同。
“已经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吗？”
“没有。”
“那来继承这份产业，也能成为你努力的目标吧？”
“太具体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儿。”
奶奶看着我，然后咯咯笑了笑。
“可是，你的眼睛里却告诉我，你早就有想做的事情了。”
我刻意眨了眨眼：
“我的眼睛有这么特别吗？”
“和小绪一模一样，只看眼睛也就看出个大概了。”
我转过头，看了看母亲。
她也在对我轻轻微笑。
“好了，小草你能先出去一会儿吗，我再和小绪聊一会儿。”
“嗯。”
我应了一句，便离开了病房。
关好门，父亲正站在门口。
我们一起坐在了病房的椅子上，父亲拿着手机，翻看着新闻。
我又看了看父亲的脸，和母亲没有一个地方相似，眼神也不一样。母亲的是柔和中隐藏着秘密，但父亲的眼睛我看不明白，像是什么都说了，可又什么都没说。
“父亲，问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你喜欢过母亲吗？”
“曾经喜欢过。”
“那现在呢？”
“……这件事，她没问过我。”
“母亲她，没问过？”
父亲停下看手机，微微叹了一口气：
“从来没有问过。”
“那你问过吗？”
“……没有。”
“没有想过应该问吗？”
“没有。”
“为什么？不用语言表达的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吧？”
“有时候，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在我们互相都不想说的时候，结果就已经出来了。”
我不理解，但我也不想追问。
感觉像是在打哑谜，所以我换了一个话题。
“您是怎么和夏雨晴的母亲认识的？”
“……巧合。”
“巧合吗？”
“对，巧合。偶然遇见了夏雨晴，然后她便引荐了她的母亲，我们就这么相遇了。”
“那您喜欢她吗？夏雨晴的母亲？”
“……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因为她需要我。”
“……这样啊。”
我好像些许明白，为什么父母之间无法在一起了。
“夏雨晴最近怎么样？”
“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嗯？”
父亲放下手机，神色略微有些惊讶。
“我问你，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我摇摇头：
“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是嘛……果然是失踪了嘛……”
“失踪？”
“她已经离家有一段日子了，而且平时里，她也不经常在家。不过，也没有传来什么不好的信息，所以我们也一直没有在意。”
“不在意？她妈也不在意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有些警觉。
“我只是好奇，毕竟她是我的同班同学，现在又是我的义妹。”
我的回答应该没有太大漏洞，父亲也没有追问。
“这是她的教育方式，实际上，夏雨晴也确实是一个有礼貌又聪明的孩子。”
“话是这么说，但是自己的孩子不在家，父母应该很着急才对吧？”
“你不也经常不在家吗，最后不还是老实回来了。有些事情，本就没必要担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强制去要求他，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说出来的内容却并不是那么‘轻松’。
他是知道我经常出门晚归的……
这一点，我到今天才知道。
因为这回答来的太突然，我一时间便忘记去问剩下的问题了。
我自作聪明，觉得自己骗过了所有人。
可实际上，我所骗的人，只是不想‘揭穿’我罢了。
那我这么做的意义在哪？
父亲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很平静。
当天，母亲也有些心不在焉。虽然依旧挂着笑容，可却总是走神。偶尔问她，她也会愣一下。
晚饭结束之后，她坐在沙发前。小说摆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翻动。
她抱着枕头，愣愣地看着《悲惨世界》的封面。
“小草啊，你说我应该骗你奶奶，说我可以继承家业吗？”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不想继承家业。”
“因为想要让父亲继承？”
“……不是啦。”
“那又是因为什么？正如奶奶说的，我也觉得你做得到，为什么不答应呢？”
母亲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电灯，随后则是微闭着双眼回答道：
“因为我不被需要啊。”
“需要？”
“对，我现在是不被他需要的。所以我不想……”
“那你喜欢过父亲吗？”
因为我听到了‘需要’，所以我便这么问了出来。
“不喜欢。至少现在不喜欢。”
母亲侧过头，挂着寂寞的笑容。
“曾经呢？”
“我们也曾经结婚过，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伸出手，戳了戳我的脸颊，然后依旧微笑着。
“那你和父亲说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说？不说出来，就什么也解决不了吧？”
“那说出来就能解决吗？”
母亲在我的脸上画圈。
“我啊，为了让他看着我，不断地学习，不断提高自己，想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学习经营，学习策划，学习家务。小草，你知道吗，过去，这些事情我可是从来没有做过。你外婆从来不让我做这些事。但是为了他，我还努力去做了。我想成为他所需要的人。”
“这些话，也没说过吗？”
“说出来就不灵了嘛！”
“但是……”
母亲轻轻抵住我的嘴唇：
“跳过这个话题吧。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情，再谈也没有意义。还是说说小草你吧。”
“我？”
“嗯，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虽然你一直不肯说，可是做妈的可是很担心的。”
“对不起。”
“不用道歉，想来你一定也经历了自己独特的经历，我不能用我的经验给你答案。但现在你还好好坐在我的身边，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慰藉。所以，如果你真的有什么烦恼，我可以随时听。我希望今后能更多地这样陪着你。”
“嗯。”
“那说说看吧，怎样的烦恼我都可以听哦！”
母亲轻点了我的鼻子，随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然后我问道：
“对你来说，到底怎样才算是喜欢呢？”
过去，她和父亲除了沉默就是争吵，我完全看不出‘喜欢’的成分。
从我有记忆开始，两人的交流方式就没有变过。
父母结婚之前，家境的差别是很大的。如果没有‘喜欢’的情感，母亲又是为什么要嫁给父亲呢？
我不理解。
我现在最不理解的，是我心里的情感。
喜欢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到底是不是喜欢着她呢？
“有喜欢的人了？”
母亲坏笑着问我。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想问。”
她坐起身，做出了思考的样子。
身体左右摇了摇，然后像是总结出什么似的回答道：
“大概就是被需要吧，如果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而且自己也需要对方，这应该就是喜欢了吧？”
“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
“对，他肯定会这么说。”
母亲的视线又回到了小说的封面上，满眼都是留恋。
即便两个人什么都不说，也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意。
他们之间或许没有常人所说的‘爱情’，但至少曾经‘喜欢’过对方。
那现在呢？
如果‘被需要’和‘需要’就是‘喜欢’，那两个人似乎都没有正面回答我的提问。
可是……
或许这样下去会很累吧。
寻找一个不让自己累的对象，也能算进‘喜欢’里吧。
那么，夏雨晴于我而言算是什么呢？
我开始思考。
但下一时刻，我便得出了答案。
其实很简答。
‘需要’与‘被需要’的关系，从一开始也便有了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