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喝什么？”
“随便。”
我简单回答一句。他点点头，帮我点了一杯拿铁。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了吧？”
他轻轻问道。
“嗯。”
“看你气色挺好的，生活还不错？”
“姑且还算好。”
他欣慰地笑了笑，已经皱纹满布的眼角也跟着笑。
他拿着小铁勺搅动咖啡杯里的饮品，好像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所以……
“这么多年，你一直……”
“我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略显干枯的手也停下来，放下铁勺，继续微笑着说道：
“在蹲监狱嘛，前年才刑满。”
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负担。
可是他的‘外表’却一点也不‘轻松’。
我们的年纪一样，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比我苍老太多。
“很辛苦吧？”
“监狱的生活其实也没那么不堪啦，虽然平时要做劳动，但是意外的时间很规则。而且在里面也能看书，所以倒也谈不上辛苦。只是，心里一直挂念着什么，所以就变得神经质了。”
“挂念……嘛……”
“不要可怜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甚至觉得仅仅把时间丢在监狱里，都不足以洗刷我的罪过。”
“……”
我没有回答。
毕竟，我不能代替夏雨晴回答。
“你买的是蔬菜吗？做饭？”
我点点头：
“嗯，我现在承担起家务了。”
“大材小用了，你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的眉头稍微收缩了一下，似乎挺认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说得也是，只要幸福就好。”
这么说完，我的那杯饮品也送了上来。
服务员说了一句慢用便离开了。
我从没有在咖啡店喝过咖啡，即便是在家里喝，也只是喝那种速溶的。
我挺喜欢这种酸涩的感觉。
味道很香，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很香。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搅动咖啡杯。热气像是烟柱一般升腾，香气也散逸到鼻腔里。
“我找了你很久哦！不过为了不影响你的生活，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慢慢去找。两年多了，我都不抱希望了。结果却在这里巧遇你。”
巧合还真是伟大的力量啊！
他这么说着。
确实，巧合真的很强力。
“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嗯。”
“多大啦？”
“十六岁了。”
“太好了！”
他柔声说道，脸上也荡漾着幸福的光。
“那你呢？”
“我？没人会嫁给一个蹲了二十多年监狱的混蛋吧？更何况是**犯……而且我也没有想过这些事，有些罪过，必须要用一辈子来赎。况且一辈子又能有多长呢，我也说不准。你说有多长？”
“一百年吧。”
“太短了，只要有信念，永恒地活着也不是梦想。但是有些人啊，从犯了某些罪过开始，就已经死了。比如我，你看，一脸死相吧？”
我摇了摇头：
“只要能改过……”
“这种事要怎么改呢？不管对方会不会原谅我，我始终都是罪人，做过了就不能磨灭。”
他啜饮一口咖啡，放下咖啡杯，重新面向我。
“别聊我这种家伙了，无聊的很。反正也只是在监狱里的生活，没什么好说的。还是聊聊你吧，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大学毕业之后。”
“你学的医学吗？”
“嗯，不过我并没有去就职。”
“直接做家庭煮夫了？”
“这边可能更适合我吧。”
“毕竟看你挺开心的，开心就好。”
他又拿起小铁勺，搅动着咖啡杯。但杯里的液体已经没有多少了。
“本来脑子里装了好多话，想着见到你了就告诉你，可是真的见到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他看着桌面，轻柔地说道。
“不过看见你幸福，我想她一定也非常幸福吧。这就够了。”
他的嘴角再次挂上浅浅的笑容。
“那就这样吧，看你似乎是在回家的路上，是要回去做饭吗？”
“对，辰辰快放学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放心吧，今后我也不会再来的，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他站起身，准备离席。
“那代我向夏雨霏问好吧，不过不要说是我问的！”
这么微笑着讲完，他便转过身，迈出了步子。
但是……
“夏雨霏是谁？”
我直白地问出疑问。
他也立刻停住了脚步。
僵硬地转回头，目光也变成了震惊。
“你不知道这个名字？”
“……没听人提起过。”
他折返回来，不过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了我的身边。
他俯下身，在我的耳边轻轻问道：
“那么，你的结婚对象是谁？”
“……当然是夏雨晴了，难道说夏雨霏是她的另一个名字吗？”
听了我的回答，他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目光锁定着窗外，可却没有集中起来。眼神空洞的很，但又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
少顷，他大笑了出来。
他捂着胸口，尽情地笑了出来。
随后，眼角便溢出了泪水。
他一边哭，一边笑。
咖啡店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就这样尽情地笑着。
直到咖啡店的服务人员前来阻止，他才把目光重新转回到服务员的身上。
停留了几秒，他才说道：
“不好意思，我实在是没办法忍耐。不自觉就笑了出来，不过如果各位知道我笑得理由，肯定也会笑的。会嘲笑我，我说真的！”
他重新坐在我的对面。
服务员也看到他稳定下来，也就离开了。
他微闭着双眼，沉思了几秒。
随后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让我再来确认一下吧。也就是说，你的结婚对象，是和我们在一个教室里读书的那个夏雨晴，没错吧？”
“还会有别人吗？”
“这可说不准，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
“看样子是没有怀疑过……不过也对，那个女人很擅长伪装。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夏雨霏又去了哪里呢？”
“你到底再说什么？”
“没什么，刚才那句是我自言自语。也就是说，你和那个夏雨晴结婚了，然后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过的很幸福，我说得没错吧？”
“不然要是怎样呢？”
“对，站在你的角度上这么做肯定是对的。不过我也没有权利指责你，毕竟我曾经也是被骗的那个，那个人太擅长伪装了，两面都是她。”
他用力摇了摇头，随后又笑了起来。
但这次，总觉得他是在‘嘲笑’。
“我也被骗了，而且还能骗得这么真实。能把谎言说得这么真的，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能解释一下吗？”
我有些不耐烦了，毕竟是在聊我的家人，而且那个人还是被他伤害过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对不起，我必须得整理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双手合十，诚恳地道歉。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成了现在这样了，我还是有责任去调查一下的。给我几天时间可以吗？”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然后写下了一个联系方式，撕下来推到我的面前。
“这个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实在想知道什么，随时联系我就好。”
“我不想知道什么。”
“别说的这么决绝嘛，有些事情你是有权利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人总是只会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事情，你也是一样，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们才总是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可是，现在我知道我该赎罪的人并没有得到幸福，反而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家伙逍遥自在，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静下来的。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的事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应该很少聊过去的事情吧？比如高中时候的事情？”
“这有什么吗？”
“你从来没觉得奇怪吗？”
“……因为她不愿意提，毕竟那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
“在你的眼中是这样的啊，这也是那个女人想要的结果。你被她看的太透了。”
“说完了吗，我没时间和你在这儿废话。”
我站起身，想要赶快离开。
但他也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个纸条塞进我的手里。
他用力地攥着我的手，眼神极度认真。
“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我是真的想要你知道真相，而且你也必须知道。”
这么说完，他先我一步迈开，但走到前面，又停下脚步，补充道：
“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的话，就用那个联系方式吧。不过现在我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因为有些事我也不明白，还需要调查一下。花不了太久。但选择权在你那边，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就主动联系我吧。虽然我想要你知道，可我还是会尊重你的选择。毕竟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没有败露，那一定也是那个人在配合吧。”
这么讲完，他便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咖啡店。
我攥着这张纸，没有追问他。
那天我的心情很乱。
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到底想不想知道？
如果知道了，会发生什么吗？
秘密。
对，这一定是秘密。
我并不想探究秘密。
……
我和过去没有多大进步，还是喜欢逃避。
不妥之处，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那天，我做饭的时候愣神了，不小心切到了手。
望辰看见了，赶忙拿来创可贴给我贴好。
吃过晚饭，我坐在房间的书桌旁边，盯着那本《悲惨世界》。
这个时候，夏雨晴也打来了电话。
“吃过晚饭了吗？”
电话那边传来了她疲惫的声音。
“嗯，刚刚吃过。你呢，工作才结束吗？”
“是呗，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忙。”
“要注意身体，吃些喜欢的东西。”
“我知道。”
她呵呵地笑了笑。
“要我做些给你拿过去吗，酸菜鱼可以吗？”
“我不喜欢酸的，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嘛！”
“是啊，瞧我这个记性。”
“是因为辰辰太闹了吗，你在家里很忙吗？”
“没有，辰辰很听话。”
“但总觉得你的语气没有什么精神啊，发生什么了吗？”
她总是这样，只是打电话，也能立刻知道我的异常。
我想起了凌霄的那句话‘你被她看得太透了’。
“今天看了一个怀旧的节目，不知不觉就想起过去的日子来了。咱们是在高中认识的吧？”
“嗯。”
她轻轻回答道。
“教室里的朝阳，你还记得吗？”
“难得有某个人会这么早来学校，我挺惊讶的。”
她知道这件事。
只有‘夏雨晴’才会知道这件事。
“不过，真正说上话，还是在那家黑网吧见面之后吧，那天看到你，我……”
“不要提那时候的事情了。”
她的语气有些沉重：
“我不想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
“对不起，是我太粗神经了。确实，那时候确实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留念的事情。”
“抱歉。”
“没事，那你好好工作吧，一定要记得好好休息哦！”
“嗯，我知道。”
说罢，我挂断了电话。
平常我并不会主动提起过去的事情。
因为她曾经就说过，她不想回忆起那时候的事，那对她来说那是不可磨灭的疮疤。
我也从没有怀疑，或者说我觉得这样才是理解她。
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一点儿也不能提起，那么也就是说，过去那些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回忆的吗？
这些回忆于我而言都是宝藏。
那是我‘被需要着’的证据。
但她却从来不要我提起。
她在害怕什么？
她在害怕的事情里，也包括我吗？
这不可能。
虽然不长见面，可我们也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我们还有自己的孩子。
我们从没有争吵过。
……
但这正常吗？
夫妻之间从不争吵，这种事正常吗？
父母吵过，外婆和外公也吵过，奶奶和父亲也吵过……
就连我和望辰之间，偶尔还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拌几句嘴。
但为什么我和夏雨晴，却从来没有争吵过？
对了。
我们没有争吵的机会。
回想一下，她似乎总能在即将要争吵起来的时候，巧妙地转移开注意力。
而且我们之间面对面的次数本就不多，那么就更不会在电话里吵了。
可是，这正是一切‘奇怪’的开端。
我曾经就想过。只是没有往更加深入的方向去想。
网吧里的夏雨晴是她想隐藏起来的另一面，就像我一样，不愿意暴露给他人的另一面。
我曾经认为这才是符合逻辑的。
可实际上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开始怀疑我自己了。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从口袋里翻出了今天凌霄给我的那张纸，然后把它放进抽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