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得知父亲死讯那天，我刚刚与丈夫大吵了一架。我们之间经常吵架，所以那天我只是当成很平常的一天。
打来的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声音却异常熟悉。不过对方并没有透露身份，只是告知我父亲的事情。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母亲和父亲躺在了一起，有关葬礼的一切问题，都已经被处理完毕，只等我回来见到父母一面。
至今为止，我仍然不敢回忆那天的经历，或者说现在我也没办法想起来。
隐约只记得自己在葬礼结束之前都没有哭出来，但最后看着父母亲的照片时，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总之那天哭得很大声。
而和我吵架的丈夫，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哭的时候，他就会抱着我，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仅仅是在我身边，也会让人感到异常安全。
因为有些怀疑，所以我特意请法医鉴定了父母的死亡原因。虽然见面不多，但春节的时候，父亲还有说有笑，即便偶尔露出些寂寞的神色，但我觉得那只是因为母亲不常回来而已。父亲肯定早就习惯了。
鉴定的结果，二人都是因为某种药物死去的，父亲生前好像经常看有关这类药的书籍，偶尔还和我聊了几句。
“不管用怎样的药，真的死之前，还是会感觉到痛苦啊。”
那时候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因为父亲就是做医学的，虽然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做有关的工作，可是他一直有看相关方面的书，知识储备是比较丰富的。所以我并没有把那一句话当成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但现在想来，真正的矛盾，恐怕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了。
会是什么呢？
父亲从来没有透露过。
在我面前的父亲，从来都是微笑，即便在我小时候因为犯错而责备我，也从来不会出言锋利，就连‘训斥’，都显得轻柔细腻。
我眼中的父亲，好像会珍惜身边所有人。不会对奶奶发脾气，也从来没有埋怨过母亲，更不会‘责骂’我。但又总觉得他一直小心翼翼，好像怕什么东西坏掉一样。
所以从小，我就不敢顶撞父亲。母亲一直不在身边，我能体会父亲的不容易。倒是奶奶，经常会在我耍脾气的时候及时提醒我……
所以这样的父亲，是很容易被外界影响的，这种看似坚强的人，实际上却非常脆弱，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极度在意。
但现在，我已经无法了解父亲用药的理由了。
细细想来，父亲应该也不愿意让我知道吧。
丈夫说，父亲离世的几天前，曾经给他打过电话，问了好多东西，大部分都是关于生活的，还嘱咐我丈夫，让他多多体谅我。所以那次，我们俩吵架没多久，丈夫便打电话来道歉，他说那时候他就想告诉我父亲对他的嘱咐，只是那时候他从我这里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就没有来得及和我说。
今天是父亲去世的第三年，我也及时赶回来，想要帮父亲扫扫墓。
天气有点儿冷，丈夫及时提醒我多穿一件衣服。
他辞掉了自己的工作，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我也曾劝过他，但他执意这么做。
“反正画画在哪里都没问题。”
他笑着这么说道。
而且自父母离世，丈夫也很少会和我争吵了。他好像想要践行父亲送给他的那句‘多多体谅望辰’。
但或许，也是因为我们一天天成长起来，年纪变大了吧。
路途中下着小雨，我担心今天会没办法扫墓。到了墓地，虽然雨势减小，但天空还是布满乌云，老天爷好像随时会发脾气。
孩子跟着丈夫，丈夫撑着伞走在我的旁边。我取了准备好的花，缓步向目的地走去。
可当我们来到父母的墓前时，却发现了另一个撑着伞站在雨中的老妇人。
她身穿一身黑衣，双手握着伞柄，深情地看着墓碑。
“您是哪位？”
我这么问道。
老妇人缓缓转回头，那份深情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嘛？我是偶然路过的人罢了。”
“但是我看您盯着父亲的墓碑。”
“对，偶然来看看你的父亲。”
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创痕，可那份柔和却不住地从眼神与微笑中透露出来。
“您认识父亲，还是认识母亲？”
老妇人稍稍思考了一下，随后回答道：
“嗯，和你的父亲见过，算是……算是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陌生人？”
我有些疑惑：
“这两个词应该是反义的吧？”
这个人一定认识父亲。
而且……这个声音，还有这双眼睛……
很熟悉，可我又说不出是哪个人。
“不是反义词，熟悉的陌生人，到底还是陌生人。”
说完，她的目光又转向墓碑，深情与掩盖不住的遗憾持续流泻着。
“你过的好吗？”
“我吗？”
我反问道。
“嗯。”
我也把目光转向墓碑。
“还好吧，谈不上坏。”
“那就好，你也许就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了。”
“……您就是通知我父亲离世的人吧？父亲离开的时候，就是去找您的吗？”
父亲并不是在家里过世的，而是在一个海滩边上，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去寻找什么了。
“或许是吧。”
“那您知道父亲他……他为什么要……”
“会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
“……没什么，只是我瞎想的，你不要在意。”
说完，老妇人再次转向我，目光里依旧是柔和。但余光回到墓碑上，那份寂寞却怎么也藏不住。
“你是来扫墓的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然后她迈开步子，缓缓从我们身边经过。
我转过身，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可我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她说，父亲是她‘熟悉的陌生人’，我无法理解这种关系。
但既然‘名词’是陌生人，那么想来，二人之间可能只是认识名字的关系吧。
又或者……
名字都不知道。
所以……
“可以透露您的名字吗？”
我如此问道。
老妇人停下脚步，转回过头。
此时，裹着云层的天空被阳光撕开了一个口子，而那一束阳光便刚好照亮了站在这里的的我们。
包括父亲的墓碑。
“你想要知道吗？”
“嗯，想要知道。”
她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我早就忘了。”
“那能告诉我，您来这里的理由吗？”
“理由？”
她的视线稍稍飘向墓碑的方向，随后轻轻说道：
“巧合而已。”
这么讲完，她便迈开步子，缓缓地向前走去。
我没有紧逼。
我作为什么也不知道的第三者，是没有权利质问他人的。
看着老妇人的背影，我猛然想起了对我来说像是‘陌生人’，但我却很‘熟悉’的人。
我经常看到的，就是那个人的背影。
老妇人的背影和母亲像极了。
……
丈夫来到我的身边，轻轻拢过我的肩膀。
孩子站在另一边，柔和抓住我的手心。
我们三人都看着父亲。
我不禁这样想到：
或许父亲就想要看到这样的情景吧。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发。
孩子也对我笑了笑。
丈夫的手上传来了温暖的温度。
天空已经放晴了，生活也必须要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