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我不意外。
就算更混乱,我也能够接受。
要知道,即便不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外面’的世界,也足够让人恐慌了。
倒不是说‘世界末日’来了,太阳还在,只是气候变得混乱了一点儿。
不过我挺喜欢阴晴不定的天气,因为只有天气的变化,才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在‘动’。
我讨厌一成不变,可现实的生活却总是和我唱反调。生存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要是只有我自己的话,我倒是想去悬崖边上一跃而下,体验下瞬间‘飞翔’的**。但我不能,因为我有父母,也有妻女。他们需要我,这是我活着的意义。那时我总是这么劝说我自己,我的家人需要我,我不能离开。
但我不是机器,我也会累,也会希望得到他人的关心。只是现实更加骨感一些,累的不光是我,我所挂心的家人们也很累。
父亲常说,这个世界太混乱了,地球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母亲也经常抱怨,不能住进高科技的防护住宅区,普通的住宅区,根本无法完全抵抗酸雨等一系列鬼天气的侵蚀。
妻子总是跟我透露,希望我能尽快拿到搬迁的证明。她并不会直接跟我挑明了问,只是旁敲侧击,她说女儿上学路上总是会遇上恶劣的天气,我们家离她的学校太远了,不方便。但她也明白,拿到那个证明谈何容易,且就算是拿到,我们也负担不起高昂的入驻费。但这种丧气话只能我自己和自己说,对妻子,我必须投以笑脸,告诉她会好的。
我也不敢肯定,现在的日子,是否比100年前舒适……现实没有留给我太多去思考这件事的时间。
过着似乎永远不会到头的生活,做着永远不会做完的工作,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手指敲不动键盘,直到自己进到棺材里……现在连棺材也不用了,高科技能让尸体瞬间消失,不会占用任何资源,立刻就能成为地球的养料。
这么想来,就算人死了,也能为世界做出贡献,我倒是应该感谢了。
我想,我可能会一直这么下去了,过着过不到头的生活,做着承诺不到的诺言,在欺骗和被欺骗之间徘徊。
但情况有了转机……当然,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转机。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女,有的只是这个似乎能映出人影的小房间。
目测过去大概十多平米,一个人住也算‘宽敞’,毕竟我和妻女住的那个屋子也只有十几平米。
我坐起身,尽量回忆此前发生了什么事,可我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事情。
好像是在睡觉,我还琢磨着第二天怎么和妻子撒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结果再次张开眼睛,自己便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首先想到了绑架,但走到门口拧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没有锁,所以应该不是绑架。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一个人待着了,虽然不明所以,可内心里却生出一丝‘幸福’。
“但也许父母妻女也来到这里了。”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总之,刚刚睡醒的我睡意全无,于是我推开门,准备稍微‘探索’一下。
门外是白色的灯光,灯光点缀的是看不到头的走廊,但除了安静,我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感受。
我关好门,向走廊左边迈开步子。
因为太过安静,即便是泡沫底的拖鞋,也能踏出相当的声响,整个走廊又十分空荡,回响就显得很响亮。要是把灯光调成暗黄色,且一闪一闪的,那就和恐怖电影很像了,只可惜并没有,除了大以外,这里就是一条普通的走廊。
因为周边的‘景色’完全相同,我也有点儿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脚下已经发酸,我想我应该走了有一阵子了。平时的我从家里到公司都是步行,每天都觉得‘很快’就能到单位,但现在,我却怎么也走不到头。转回身再看,我已经忘了我出发的房间是哪个了。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个走廊里的所有房间,好像都没有号码,真的是那种走出来就会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现在,我回不去了。
但好像我也没必要回去。
眼前有很多门,周边很安静,不知道这里的门,能不能打开。
应该能够打开吧,毕竟我的房间没有上锁……
虽然喜欢安静,但如今,我也回不去自己的那一间,走累了就随便推开一间吧。
这么多房间,又这么安静,也许这里只有我一个呢。
我这么想,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是的,我很开心。
这一刻,我竟然没有担心我的家人,反而是觉得开心。
但如果我推开门之后,看到的是家人,恐怕我依旧会‘撒谎’吧。
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但实际上,我却把这里当成了避风港。因为在这里,似乎不用考虑那些琐碎的‘生存’,我有这种感觉。
那样的话,倒不如不用推开房门了。
是啊,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永远走不到头的走廊,听起来似乎蛮浪漫的。
我有点儿被自己说服了,我抽回准备拧开门把手的手,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我的家人也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找我的。不管我在哪个房间,只要他们愿意找我,我一定会被找到。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不可能消失的,就算这里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还是走吧,就在走廊里走吧。
我想,躲肯定是躲不开的,那我也只剩下走了。
“不进去吗?”
但果然,安静还是不属于我。
2
他住的地方和我那一小间房不一样,日常的生活用品十分齐全……看起来和普通的住宅似乎没有多少区别,我和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笑盈盈地端来一杯茶,礼貌地放在我的面前的茶几上。
我点点头,眼睛扫视了一下整个屋子。除了客厅、厨房和浴室,还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开着门的,里面没有别人,另一间则是关着门,但我也不确定里面是否有别人。
沙发对面有一台电视,这种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似乎是100年前的客厅的娱乐用具,但在现在,娱乐这种事儿,也用不到浪费这么多空间,小小的一颗芯片放在大脑里,闭上眼睛,随时都可以享受这些。不过,我并没有移植这些东西,虽然价格不高,但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娱乐’,责任告诉我,我也没有那么多闲心去清闲。
他坐在了我对面的小板凳上,端起茶杯喝下了一口,脸上依旧是人畜无害地笑容。
“不喝吗?”
他轻轻问我。我也识趣地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茶水的味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常加班的我也经常喝茶。
“实在不好意思,来不及准备其他的饮品,只剩下这么一袋茶叶了。”
“没关系。”
他略带歉意地对我说道。
这时候,紧闭房门的那间房突然传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他的目光也转向房门。
“蒲公英?你没事吧?”
他对着那个房间喊了一句。但等了几秒,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没声音,那就应该没什么事。”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目光回到我的身上。
“那个房间里住着我的室友,叫蒲公英,虽然听起来像是代号一样,但确实是她的真名。”
“嗯。”
“虽然作为朋友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她那个人脾气很古怪,所以最好不要对她感兴趣。”
“好的。”
听了我的回答,他满意地点点头。
“我叫望舒草,名字来自戴望舒的诗集,方便透露您的名字吗?”
“欣然。”
“是‘高兴、喜悦’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或许父母给我起名的时候,的确是这个意思吧。
“很好听。”
他再次柔和地笑了笑。
“那欣然先生,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这么问我,意思是我来到这里,和你有关?”
他赶忙摆手:
“不是不是,我并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某天在家里睡觉,睁开眼就到这儿了。”
“我也是这样来的。”
“您也是吗?好像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这个理由。”
“意思是还有别人?”
“嗯,有很多人。”
他用了‘很多’这个词,连数字都没办法确定。
“不过,你好像知道比我多。”
“对,毕竟我来这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来了很久?多久?”
他歪了歪头,再次露出笑脸:
“数不清啦,毕竟这里没有太阳,我也没有刻意去看表,电视里的节目,还是100年前录制好的,所以我也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
他看了一眼电视,然后问我:
“要看吗,电视?100年前的电视节目还是挺有意思的哦!”
“不用。”
“如果您觉得无聊了,就打开电视看看吧。”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对我建议。
他捧起茶杯,盯着杯里冒出的热气。似乎是因为我太过不配合,他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常年来和同事以及客户的交流,让我对同他人交流这件事轻车熟路,对于气氛,必须要合理把控才可以。
“你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来的这儿吗?”
我这么问他。
他抬起头,对我说道:
“具体的原因不清楚,不过这里什么都有,日常生活用品齐全,食材也会按时送到门口,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送东西的人。可能是什么高科技的传送技术吧,像是电视里演的瞬间移动。”
“还按时送来食物,看来应该不是绑架。那么,是用我们做什么实验吗?”
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我这么一个对于世界来说只剩下排放垃圾的废人,放在某处‘供着’吧?
“实验?”
他再次笑了笑:
“谁知道呢,这里怎么也走不完,墙壁也打不破,好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牢笼?怎么会像牢笼呢?”
“哦?那您觉得像什么呢?”
天堂。
但我不能这么说。
实际上,按常理来说,这里确实应该比作牢笼就是了。
“就算是牢笼吧。”
我这么回答道。
他没有追问。
“欣然先生,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文字编辑。”
“是作家吗?”
“没自己写过东西。”
“那就是做校对这类的工作?”
“差不多。”
虽然更多的时候,只是机械地写着老板想要看的垃圾。
但老板想要的并不是文字,他想要的是钱,是住进高等住宅区的通行证。
“您的生活,一定非常不容易吧。”
这句话他的声音很低,没有疑问的语气,就是很平常地讲了出来。
“还好吧,能这样活着,倒也不算难过。”
“是啊,还能活着,应该是一件很庆幸的事情。”
他笑的有些勉强,可还是笑着。
“毕竟辛苦这件事,没办法衡量,更没办法感同身受,我也不应该自大地说什么见解。”
他轻微叹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已经来到了这里,就不要有太多奇怪的想法了,既然无法离开,我们就安心在这里生活吧。”
“说的、也是……”
这算是我想听到的答案。
既然无法离开……
“您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如果没有的话,就住在我的对面吧。对面和我这个房间差不多,日常用具我也提前准备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虽然这么说,这里毕竟不是我家,不排除外人把我们都轰出去。”
他略显轻浮地说道。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即便是觉得无聊,也可以随时过来。”
3
果真如望舒草说的,食物会送到门口。
在我‘定居’在他的对门之后,我便倒在床上睡了一觉。
我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所以就先睡觉了。
在外面的时候,每天最期盼的事情,恐怕就是回家睡觉了。
但我又非常害怕看到妻女的脸,倒不是因为害怕她们问我‘还有多久才能搬走’。其实我是希望她们每天都能这么问我的。但她们却总是对我微笑,搞的我也只能送出微笑。
露出疲惫是非常不尊重的事情,所以我也只能笑。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认输,所以我越来越害怕看到她们的笑脸。
来到这里,屋子里只有我一个,静的很,没人问我什么,也没人对我微笑。
落得个清闲,就只能睡觉了。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感觉自己毫无困意,但身体却疲惫的很,似乎比上班的时候还要疲惫。
继续睡觉肯定不是明智之选,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房门,食材果然已经放在了我的门口。
普通的青菜,以及米面粮油还有肉类……种类很齐全。
但如果我是试验品,倒不如直接给我做好的饭菜呢。
我这么思考着,对面的房门便打开了。望舒草和我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说道:
“如果没有准备好吃饭,可以来我们这边,刚好蒲公英正在吃饭。”
“方便吗?”
“当然。”
“你是要去做什么吗?”
他点点头:
“嗯,我总是会这个时候去转一转。对了,您最好养好时间观,如果时间混乱了,可是会非常麻烦的。虽然并不知道外界的确切时间,不过蒲公英有制作计时器,姑且可以按照她的时间,来慢慢找回时间感,最起码能有一个良好的休息和活动的时间概念。”
这么说完,他便招呼我进屋,关好门之后,我也只能往屋里走去。
客厅里多了个人……应该就是我之前没有见到的蒲公英。
我缓步来到沙发旁,问候了一句:
“你好,我是欣然。”
“知道,坐吧。”
我也坐在了沙发上。
“吃吧,虽然做的一般,但姑且算是能吃。”
她把碗推到我的面前,但目光并没有集中在我身上,而是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看着手上的文件。
她身着粉白色的连身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脸颊的皮肤也显得十分干枯……好像比我妻子的皮肤还要差。但她的这种差,应该只是近期不经常化妆或是不精心打理造成的,和妻子那种饱受风霜的皮肤还是不一样的。
只是这么看的话,她就像是一个没有精神,且又非常随性的娇小女性。
但很显然,我不能这么简单做出判断。
理由是她的眼睛。
眼神里充满了光芒。
是那种专心致志传达出的希望。
这个人和我不是一样的人。
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都会照镜子,看看自己。我的眼里早就没有光了,妻子也是,女儿也是,父母也是。好像活着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力,根本不可能怀揣希望。
无论用多么美好的话语来粉饰,挣扎都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倒不如说望舒草也和我不一样,他们都像是内心装着什么种子,即便外面没有光,也在等着发芽的希望。
我想,这种感觉,我的余生也不可能有了。
“吃些东西,补充能量。”
她依旧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嗯,谢谢。”
我识趣地拿起馒头和筷子,夹起眼前的青菜,咬下馒头,咀嚼了起来。
我平时也只是吃妻子做的饭菜,对饭菜的口味没有太多要求,也不太清楚真正意义上的‘好吃’是怎样的,但眼前的饭菜,的确没有让我觉得‘难吃’。
“是你做的吗?”
“望舒草做的。”
她依旧看着文件,但语气却并非是冷淡,只是普通地回答我。
“很好吃。”
“是嘛。能吃下去就行。”
接下来,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对方似乎没有主动询问我什么的样子,不像望舒草那样‘热情’。
我倒是挺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的。
妻子就有些‘热情’了,但我不讨厌。她的热情更像是一种关心,所以即便我性子里喜欢‘冷淡’,也不会排斥‘热情’。
这么想来,我自己倒像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就是世人常说的那种逆来顺受的家伙。
饭菜很好吃,我很久没有吃到温热度适中的饭菜了。
不知道家人们现在如何,是不是也在吃这样的饭菜。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刚准备按下的时候,又回过头询问我一句:
“介意我打开电视吗?之前你和望舒草聊天时,貌似不喜欢电视。”
我摇摇头:
“不介意,我没有见过电视,而且现在的处境,对我来说,也不是休闲娱乐的时候吧。”
这时候,她的目光才转向我的身上。虽然侧脸的皮肤很干燥,但她的五官搭配却非常和谐,如果忽视暗淡的脸色,这个人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吧。
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她才开口道:
“谁都会累吧,累了当然要休息。休息如果只是睡觉,那就太浪费时间了。”
“所以休息就要娱乐吗?”
“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完,她按动遥控器,沙发对面的电视被点亮了,她按动了几下,电视里便放出了影像。
“这个是电影吗?”
“嗯,100年前的电影,讲述世界末日,人类如何逃生的电影。”
我看到荧屏上显示出“流浪地球”几个字,画面整体冷色灰暗,确实有点儿‘末日’的感觉。
“好看吗?”
“好看。”
她快速回答道。接着又补充一句:
“我建议你也看看。”
虽然我并没有看的心情,但既然吃下了别人做的食物,顺着对方的要求做事,也是应该的。
于是我也跟着她看。
不过,她的目光还是集中在文件上,一页又一页地翻着,并没有把视线转向电视。
或许对方只是想要听声音吧。
我这么琢磨。
电影不长,只有两个钟头左右。确实如她所说,很好看。
末日来临,地球人想方设法将地球转移到可以生存的轨道上,拯救我们共同的家,是一部非常有‘意义’的电影。
我这么想。
这两个钟头里,她一直没有看电影,只是坐在那里注视文件。
我们也没有交流,就像陌生人一样。
实际上,也确实是陌生人。
这个世界上,互相之间好像都是陌生人。
直到电影的演职人员表和《夜空中最亮的星》播放完毕,她才放下手里的文件,第二次注视着我。
“好看吗?”
她轻轻问我。
“嗯,好看。”
“哪里好看?”
“哪里?”
她的目光很笔直,这种带着光亮的眼神,我有些不适应。
“共同逃离到可以生存的地方,这个想法很新奇。”
“很新奇吗?”
她追问一句:
“是因为觉得无法实现,所以新奇吗?”
“……我不太清楚,现在的科学,可以实现吗?”
她摇摇头:
“实现不了,而且放弃地球,去外星生活,也实现不了。”
也是,不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新住宅区’了。
“所以,如果真是世界末日了,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呢?”
她再次问我。
“逃不开吗?”
“逃不开。”
“那就只能等死了吧。”
“等死嘛……你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吗?”
“我不是很懂,或许有人帮忙想吧。”
“如果那些人想不到呢,就真的等死吗?”
“……要真是那样……”
谁都逃不了的话。
“就不是我们选择死,而是死选择了我们吧?”
就像现在一样,不是我们选择了‘贫穷’和‘无奈’,而是它们找上门来,我们的能力有限,我们责任很多,躲不开的事情,就只能迎头接受。
因为要活着,所以没办法。
“你这种想法,一定会在末日来临的时候第一个死掉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站起身,第三次把目光留在我的身上。
只是这次,眼中的光变成了一丝温柔。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说完,她便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走到门口,拧开房门的把手,她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对我说道:
“碗筷不用收拾……还有……”
她顿了顿声,补充一句:
“别那么早放弃,或许有人想要一直看着你。”
这么说完,她便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4
可能是因为在蒲公英那里看了有关‘末日’的电影,再次睡觉的时候,我便做了类似的梦。
梦里,暴风和火焰把陆上的一切包裹住,空中飘荡的是凄惨的呼叫,融化在空气中的,是组织烧灼的‘香气’。
我站在一处高台上,看着这惨状。但这里只有我一个,我像是幸存者,又像是大魔王,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如果真的发生了世界末日,我肯定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倒在火海里,我哪里又有机会站在安全的地方呢?
我想,如果真的有逃跑的机会,我也会让给他们吧。
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继续活着的价值了。之前,我之所以还要活着,是因为我必须要肩负起让家人继续活下去的责任,但如果真的来了末日,我一定会把活下去的机会送给他们。
虽然我这么想,可毕竟我没有真正面对末日,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究竟会选择些什么。
梦里的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
可无论如何,我都醒不过来。
我好像想要找什么,但我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火海,看着暴风。
梦里的我感受不到灼热,也感受不到暴风。
我在找什么,我在等什么呢?
想不起来。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是没有写完的稿件吗?是无休止也没有希望的‘申请文件’吗?
或者说,是未来吗?
搞不清楚。
但我不愿意醒,尽管很焦急,但就是不愿意醒。
“欣然先生?”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接着,我的肩膀也传来了温度。
我不由得猛地张开双眼。
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猛烈跳动着,我明显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身体也在自己醒来之后冷了起来。
“您可算是醒过来了,刚刚您脸色煞白,而且满头大汗,我想可能是急病,所以就把您叫醒了。”
这时候,我才稍稍偏过头,看了看望舒草的脸。
“我做梦了。”
“做梦?”
他问道。
“嗯,梦到房子被火点燃,而我站在一个高台上看着那一切。我好像在寻找什么,可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关系,那只是梦而已。”
他安慰道。
“蒲公英没有给您计时器吗?”
“我没有和她要。”
“我明明和她说过了,让她交给您的,这个家伙真是……”
他露出了一丝嗔意,不过下一刻还是挂上笑脸。
“您已经睡了好一阵子了,继续睡下去对身体不好,还是坐起来稍微活动一下,吃点儿东西吧。”
直到现在,心跳还是不正常的快,但呼吸已经可以勉强调整过来了。
“说的、也是……”
我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体却脱力的很。他赶忙扶住我,让我正常坐起。
“小心一点儿,我扶您。”
我点头应允,稍稍稳定一下情绪,试着动起来。
没问题,估计是刚刚睡的不太舒服吧。
我示意他不用搀扶我,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了他们的房间。
蒲公英貌似不在,望舒草招呼我坐在沙发上,随即找来了几件干净的运动装,递送给我。
“您身上的衣服已经浸满汗水了,暂时先换上这个吧。哦对了,您可以先去洗个澡……”
“不用,谢谢你。”
他没有勉强我,放下衣服之后,就转身走向了厨房。
我换下了身上的衣服,确实已经被汗水浸透。穿好望舒草准备的衣服之后,身上也轻快不少。
“蒲公英没在吗?”
“嗯,她有其他的事情,别看她的邋遢样,她可是个气候和地质方面的科学家哦!”
“科学家吗?”
其实,我也稍微看出些端倪,也发现她确实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不过,被困在这里,不管是地质方面还是气候方面的知识,都不太管用了。”
说着,他端来米饭和炒菜,放在我的面前。
“这是刚才准备好的,还不算凉,您先将就一下吧。”
“有吃的东西就很好了,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端起饭碗,但却没有吃东西的欲望。
“蒲公英小姐是科学家,那她知道现在我们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吗?”
“她也没有详细说过,只是告诉我,我们现在暂时在地下,四周可能被某种材料的墙壁阻挡了起来,现在与外界处于隔绝状态。”
“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她没说过。她那个人,只喜欢说自己想说的话,很少会正经回答别人的提问。”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不过珍惜和可怜的感觉也潜藏在里面。
我在妻子的脸上,也常看到这种表情。
“你和蒲公英小姐……”
“是朋友哦,在来这里之前就是互相认识的朋友。”
“那么你也是……”
“算是个公务员吧,在某个政府机构工作。”
“这样啊。”
如果换做平常,我应该不会问这些问题。
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个人和我平时见的那些人有些不同,他不会介意我‘无礼’的问话。
倒不如说,他好像一直在等我问些什么。
“您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我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见我不动筷子,他关切地问了我一句。
“不是。”
“那就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也、说不太清楚。”
明明觉得这里像是天堂,可心里又总有放不下的事情。
明明想要从家人身边逃开,但又希望他们也能住进这样的‘天堂’。
我不太能表达这种感觉。
“是想到自己的家人了吗?”
“……有一点儿。”
他微微低下头,脸上的光有些暗淡,但不安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脸上依旧是笑容。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自己先活下去,才有希望再见到他们不是嘛,也许他们现在也在寻找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要活下去吧。”
“说的也是。”
听了他的话,我也稍稍有了动筷子的欲望。
5
我从望舒草那里拿到了计时器,时间是蒲公英大致推算出来的。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只是正常睡觉,正吃吃饭,正常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从五岁之后,就没有经历过了,现在,倒觉得自己有点儿回到从前了。
只是,‘安静’的日子一天天被打破了。
最开始,只是轻微的震动。但震动一天天变大,噪音也不断传来。
住在我隔壁的人,隔壁的隔壁的人……虽然不说话,但我却总能在去望舒草那里吃饭的时候,看到他们来回穿梭。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紧张的神色,来来往往地,像是有事做,可又什么都没做。
是啊,在这里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起之前蒲公英问我的话,如果发生了世界末日,我会怎么做。
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等死了。就算抱有希望,恐怕也是竹篮打水。
末日应该很公平吧,所以着急也没什么价值。
望舒草和蒲公英还是原来的模样,我没在他们的脸上看到急迫。
蒲公英平时还是很少说话,一直微笑着和我交流的望舒草每天说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每天都会做梦,梦的内容大同小异,我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可我却想不到具体的内容。
我知道,我自己也在劝说自己,没有必要刻意去寻找什么,他人的紧张干扰不到我,即便是外面的声音,于我而言也远比之前的生活要‘安静’。
我深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成不变,现在我的处境很模糊,而我却满足这种生活,感到喜悦。虽然心中有想要找的东西,可还是觉得现状就是最佳的答案。
要不要和别人说话,要不要做出选择,全都交由我自己来决定。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决定,又或者说,什么不选,也是一种决定。
之前因为责任,现在是因为什么呢?
“欣然先生不觉得奇怪吗,最近大家都神经兮兮的?”
“有吗?”
听了望舒草的话,我也只是简单回应一句。
“欣然先生不在意的话,就当我没说吧。”
“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左右不了,那么担心也是多余的。”
“说的也是。”
说完,望舒草笑了出来。
直到这一天,剧烈的响动整整响了十几个小时,即便我想要睡觉,也睡不得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10点钟,大家应该都在休息,这个犹如猛兽咆哮的巨响,一定不光让我不安。
但推开门,我却没有看到像往常想前几日那样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的人。除了轰隆轰隆的响动,一切都和我最初来时相同。
可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我的目光集中在对门的门把手上。
或许望舒草也没有睡。
我想要敲门,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要敲门的好,只要拧动门把手,如果没有锁,就证明他们应该没在休息,如果锁了,那我也回去强迫自己睡觉好了。
门没有锁。我轻轻推开房门,但房间也没有开灯。
这个原本虽然谈不上舒适,但非常干净,没有异味的房间里,却让我有些脊背发凉。
味道,浓重地铁锈味道扑面而来,我轻声喊了一句:
“望舒草,你睡了吗?蒲公英,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我。
明明没有风,但我却觉得脖子上有风缠绕。
我打开了房间的电灯。
映入眼帘的,是地上凌乱散落的资料,以及倒在茶几旁边的一个陌生人。血液将沙发染红。我急忙来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身边,摸了摸他的脖子,体温还在,也有微弱的脉搏。我呼吸有些急促,恐惧感也涌上心头。
我想要呼喊,想要救他。
但就在这时,我略转回头,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文件。
摆在最上方的,是一张表格,在姓名那一栏里,写着我的名字。
因为整日整理文字,我对自己的名字异常敏感。
我吞了吞口水,拿起了那张粘上血迹的文件。
里面清晰地记录着我的住址,身份,家庭成员等等一系列信息。
我并不奇怪有人得到了我的信息,在这个时代,个人的信息就像是空气一样,随便就能被他人得到。
是的,我不奇怪这一点。
但这张文件上,的确有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的东西。
在我的每个家人的后面,都写着‘已故’的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