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一次明白,保存着记忆,是这么一件痛苦的事情。
那些会因为保留着记忆而感到喜悦的人,恐怕记忆本身也是‘喜悦’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给你快乐,当然也会给你痛苦。所以大多数普通人,只会觉得记忆这件事是很普通的东西。
但如果在某一段时间,你所接受的记忆都是‘恐怖’和‘悲痛’呢?
这不难理解。
如果,你所面对的全都是力所不及的事情,我不相信记忆还能给你带来快乐。
那种什么也做不到的无力感,会一直缠绕着你,让你连死亡都无法选择。
我想,人一定是怕死的吧。不管这个人变成怎样,他的本性里肯定都是怕死的。所以,不是人选择了死,而是死选择了人。
我本不是这么‘感伤’的人,放在过去,这种每天在嘴里挂着‘生’啊‘死’啊的人,是我最不想接触的人。可现在,我倒是有些理解他们的心情了。
仅有的安全陆地,现在被称为‘绿洲’,自此处苟延残喘的研究员,依旧没有放弃最后的可能,做着完全没有头绪的研究。
可是研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可居住的面积却越来越小。于是我国的政府便采用了科研机构的意见,创造了这个地下‘乐园’。
国家完全可以抛弃那些‘平民’,但深埋在我们内心中的人性占了上风,我们必须尽全力拯救所有人。
不过,力所不及是必然的。
这个世界并非是团结的整体,即便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依旧有被资本裹挟的存在,他们不会与我们合作,不会去做这么没有赚头的‘买卖’。对于他们而言,保存人力的,只有那些科技和经济都低级的国家,而他们只要留下精英,继续进行研究,待到一切恢复之时,在启用别国的人力就好。这种做法,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历史早就给我们上过课,我们很清楚他们的嘴脸。
我们的国家不会抛弃任何人,会拼尽全力救下所有人。实际上,我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尽管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们还是把生命放在了顶端,我们坚信,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希望。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越多人活下来,复苏的希望就会增大一分。作为从政者,我始终相信入党的诺言。当然,我也知道,我们的内部并不是铜墙铁壁,我们也要面临各种问题,但克服这些挑战,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这里是我来到的第三个‘乐园’。虽然叫它‘乐园’,但这里没有一点儿乐园该有的样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
我所到达的第一个‘乐园’里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死亡的威胁下,大家对未来充满了恐惧。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希望。那时,大家保留着外面的记忆,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失去了家人,他们怎么可能会抱有希望呢?
但那时的我明白,即便看不到希望,我们也不能放弃追逐。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能看到光亮。我们不能丧失一切,必须要团结起来。
可我也知道,这种话,这种理念,是不能在这种条件下灌输给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大家都很痛苦,可痛苦的形式却大相径庭,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具体的公式可以适用所有悲伤。
而我来这里的理由,就是帮助大家逐步度过这个阶段。我必须要让大家明白,活下去才有希望。我们是活着的人,我们的生命不光属于我们自己,也属于那些为了我们而死去的家人、朋友,我们有责任扛起嘱托。
我和那里的人朝夕相处,倾听他们的内心,与他们‘苦中作乐’,我也讲我的故事,讲一讲我死在研究一线的丈夫,讲一讲现在还在‘绿洲’做着挣扎的女儿,讲一讲灾难中死去的父母。我不觉得我的苦痛能比这里的人多,但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或许能让大家明白,我们同样在背负苦难。
中国人素来就有那股隐藏在灵魂里的韧劲,越是压迫,越是恐惧,就越能激发出难以言表的力量。最初还是死气沉沉,而后却变成了有说有笑,怀揣着对未来的渴望。是啊,是渴望。大家很明白,此刻,我们没有改变现实的力量,我们只能相信着。即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依旧会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恐惧,但只要我们都在一起,似乎就有引发‘奇迹’的力量。
可现实还是给我们所有人上了一课,在灾难面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类真的非常渺小。
暴风掀起了整个‘乐园’,人就像树叶一般在空中飘起,然后被炙烤,被撕裂。
那一刻,绝望再次驾临。只是远没有最初那样‘震撼’。因为这个结果,每个人都有预想。恐惧自然还是会有,可也只是那一刹那,一刹那,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可我又来到了第二个‘乐园’。我被救了下来,我是被‘奇迹’眷顾的那个人。
我在心里想着,我不能辜负了这个奇迹,既然我能享受到‘奇迹’,那别人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在这里,我依旧做着之前的事情,而且因为有了一次崩溃的‘经验’,我可以提前做很多准备,即便作用不大,我也要坚持下去。
这里的人也一样,大家心中的渴望也被唤醒了。
其实,就算我不说,大家总有一天,也会唤醒那份渴望,我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但我依旧对自己做法感到‘自豪’。
我相信我的国家,相信我的政府,因为我还活着。我的国家依旧在保护着我们。
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抛弃它。
不然,我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可是,那之后,我们再次面临了崩溃。
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前夜还对我微笑的脸,就这样消失了。
很多人我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他们被暴风撕裂时的表情。
要是我真的就在他们面前,我能下定决心去看他们吗?
我也在害怕。
即便我相信‘人’的力量,相信我的国家,相信政府,相信我们的科研人员,但面对如此恐怖的自然力量,面对着生命被轻易地吞噬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我还有勇气去面对‘死亡’吗?
我想我是没有关系的。
如果我死了,那也只是因为生命‘本该’于此结束。丈夫一直是那样的,即便没有希望,他也挂着微笑面对一切。
我也没有见到丈夫离开时的脸。
而我,再一次被‘奇迹’眷顾,来到了这第三个‘乐园’。
信仰还在,渴望也在,可我却不敢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指引方向’。
我的承诺算什么呢?
一句空话而已。
即便我现在可以投入研究,我想也只会让我更加‘恐惧’吧。
从我开始进入到‘乐园’,我就没有联系过女儿了,不知道还在‘绿洲’的他们是否还健康地生活着。
2
这里的管理者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算大的女性,个子不高,且总是面对着显示屏和手边的文件。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只说了‘我知道了’,就把话题甩给了与我站在同样处境的望舒草。
“别在意,她就那样的性格。”
望舒草微笑着对我解释道。
“也许是科研人员的矜持吧。”
脾气古怪的人我见过很多。我的丈夫大概就属于那一类。一旦工作起来,总是会立刻把情商丢在一边,为此我们还常常吵架来着。
现在想来,过去的争吵也成了一种怀念的‘回忆’。
“安然小姐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可爱,从你来到这里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见你露出笑容。”
是吗?
不过,望舒草却总是微笑呢。
“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嗯,想起了丈夫的事情了。”
他的眼神有些苦闷,但下一刻还是微笑了出来。
是在照顾我的心情吧。我的事情他们都是知道的,或许他觉得自己失言了。
不过对我来说倒也没什么,如果他问我有关我丈夫的事情,我倒是挺愿意讲给他听的。
“我听说,你和蒲公英很久以前就认识。”
他点点头:
“对,我们两个是大学同学,都是地质学专业。只是毕业之后我去做了公务员,而他一直在做研究。”
“她好像15岁就读大学了吧?”
“天才啊,可能15岁都有些迟了。”
“她以前也像现在这样吗?”
“这样?”
“就是总是认真地工作。”
他微笑着肯定道:
“她最喜欢探索未知的东西了。”
“所以现在对她来说,或许是好事?”
“好事嘛……就算是她,面对现在的情景,恐怕也不会仅有‘喜悦’吧。”
说的、也是。
我并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也猜不透她脑子里的想法,我的话有些肤浅了。
“这里和其他的‘乐园’有些不同。”
“不同吗?”
为了缓解‘尴尬’,我特意找了话题。
“对,我来到这里很少见到这里的住户。”
“嗯,他们都不太喜欢散步。”
“也没有听到抱怨和绝望的声音。”
“或许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抱怨吧。”
他依旧在笑,但语气却有些无奈。
是啊,谁又不会恐惧呢?
“不过,管理起来倒是轻松不少。”
我这么说道。
“那倒是,不过,平时还是要和大家说话的,我这个人也不太喜欢一个人,倒是挺喜欢同大家交流的。”
“那我也要这么做吗?”
他赶忙摇摇头:
“您只要按照自己的步调就好了。”
“是在照顾我的心情吗?”
“我自认为我没有那个权利,而且,我也不觉得您需要我来照顾。”
“这是夸奖吗?”
“是敬佩。”
他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决意。
这样的人,自我进入‘乐园’开始,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乐园持续了多久了?”
“大概5年了。”
“比平均坚持的时间多了一倍,是幸运吗?”
“嗯,是幸运。”
“你完全可以说,是你们的努力和信念啊?”
“要是努力和信念能改变现状的话,我们国家的人民早就已经回到陆地过上以前的生活了吧?”
“说的也是,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信念和努力了。”
这个国家的人民就是这样的,这是灵魂深处的标签。
“你还相信着吗,信念?”
我反问他。
“和您的想法一样。”
“但是我没有和你说我的想法吧,你怎么就知道是一样的呢?”
“因为您站在我的面前了。”
那你可是谬赞我了。
我可能只是在逃避而已。
因为此刻,信仰于我而言不再是推动我前进的动力,它只是我活着的一点儿施舍。
从那以后,我开始把戒掉很久的酒掏了出来。多喝一点儿,醉倒以后,就能安心地睡觉了。
望舒草偶尔会过来陪我喝酒,这个男人很会讨女孩子欢心,不过他接近我,应该并没有带着那么俗套的理由。
况且,我也不觉得我有魅力吸引他。
或许只是他爱管闲事吧。
不过,虽说是陪我喝酒,但他喝的并不多,更多的是陪我说话。
总在说话的人是我,因为此前我也习惯了。
而且,他也总是能恰当地抛出话题。
我和他说了很多。说了女儿的事情,她现在正在绿洲工作,为的是找到人类返回陆地的希望。她是个善良却又好胜的孩子,偶尔和她父亲有了分歧,就会不由分说地争论起来。不过,她也是个诚实的孩子,如果是自己错了,就会诚恳地认错。所以丈夫特别喜欢和她讨论问题,无论输赢,他都非常满足。赢了能确定自己的观点,输了能看到可爱女儿的‘委屈’脸,两边都不赔。
“你的情况呢?”
我带着丝丝醉意询问他。
“还没有结婚。”
“是喜欢蒲公英小姐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羡慕吧。”
“羡慕?”
“嗯,像她那样的人,真的很少见。至少我做不到像她那样坚强。”
“在我眼里,你也很坚强了啊。”
“才没有,说真的,知道您要来,我心里是很不安的。”
“不安、吗?”
他的脸上也挂上一丝酒红,他不怎么喝酒,可能是因为酒量不够吧。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怎么和您说话,但我除了说话之外,没有任何能帮到您的。”
“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还是很健谈的啊。”
“那是因为您主动和我交流吧,就像现在,也是您主动和我说话,我才会说。”
“觉得我麻烦?”
“怎么可能,相反地,我总是过来,我还担心您嫌我麻烦。”
他说的挺认真的,只不过脸上依旧是笑容。
“你为什么总在笑?”
可能是借着酒劲,我就直接把心里想的东西问了出来。
“您还是第一个这么问的。”
“但肯定不是第一这么想的。”
一定不止我有这个疑问。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总在笑啊,我觉得蛮平常的。”
我摇摇头:
“不会的,尽管看起来很自然,可是我知道,你的笑有一点儿勉强。”
“这也能看出来吗?”
“我见的人多啊!”
说完,我哈哈地笑了出来。
这几年,我和很多人说过话。我也尽可能在他们面前挂着笑容,所以对‘假笑’是非常敏感的。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也会有破绽。
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地隐藏起来。
“那我明天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哪里露出破绽,再来和您说说看吧。”
“哼,小鬼,还卖关子!”
我不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或许他只是不想说让自己‘难过’的事情吧。
我想,我也没必要去撕开他的伪装。
尽管我们过去的经历不同,但现在,我们都在过着相同的生活。保护自己心里那份活下去的希望,可能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真的不用我做些什么吗?我每天只是在房间里待着,喝喝酒,然后睡觉,不太好吧?”
“您是想做点儿什么吗?”
“我是怕你太忙了。”
“那就像我之前说的,您可以去蒲公英那里。”
“是去过啦……”
可总觉得我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蒲公英是个根本不喜欢说话的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这我也能理解,丈夫也是这样,在工作的时候也很安静。况且我什么也不懂,在那里也没什么用。
“您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偶尔去看看她就行。别看她总是冷冰冰的,她也挺希望有人陪着的。”
“会吗?”
“不过要是吵到她,倒是也会发飙。”
“那我就更没有必要过去了啊。”
我猛地灌下一口酒,嘴里已经感受不到酒的味道了。
脑袋晕晕沉沉的,快要到极限了。
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这样睡着的话,会很沉,忘记了思考的话,记忆也不会复苏。
就这么睡着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救赎。
本想着自己来到这儿还要做之前的事情,和大家诉说那些没有保证的保证。
不过现在看来,我连那个‘功能’都失去了呢。
这里的人已经不再‘渴望’了。
他们活在自己的那个角落,就像我一样,尽可能地去忘记过去。
即便现在来到‘乐园’的人,会被消去一部分记忆,可那份‘恐惧’却会变成一个幽灵,始终潜伏在内心里。看不到,却感受得到。
那样可能更‘残忍’吧……
我没有自信我可以在他们面前装出最初的样子,我并不觉得自己能在清醒的状态下讲述丈夫和女儿的事情……
所以现在这样更好。
我不必去传达‘恐慌’。
虽然,我并不觉得这里会是整个人类的终结,但我也不会觉得,这里会是我们重生的希望。
世界是很公平的。
3
我不是什么哲人,也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相,甚至于我自己的处境,我也没办法完全看清。
‘奇迹’为什么会两次眷顾于我呢?因为最近总是喝酒,总是一个人待着,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件事。
面临死亡,我两次都活了下来。说是奇迹肯定不为过。
可为什么会是我呢?
我什么也没做,但奇迹还是照顾了我。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好笑’。
当然,我想笑的是我自己。
毕竟我现在就像个醉鬼,每天最想做的是忘记过去。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要我自己否定‘奇迹’。
对了,‘奇迹’到底是什么?
在绝望之时诱发,带给你新的希望的未来——奇迹。可我现在并没有觉得看到了未来。
我不由得自嘲起来。
现在的我,甚至把它当成了折磨。
不是这样吗?
我站在了新的‘乐园’,背负着国家和党与人民的‘嘱托’,来到这里与我的同胞们‘共苦’,所以我不能选择‘灭亡’,我必须要珍惜我现在的生命。但我能做什么?两次经历已经让我很清楚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给大家保证,可结果呢?于是今天,我在屋里喝酒,不去考虑那些让我焦头烂额的事情。
我也是‘人’啊,我不是钢铁,我会喜悦,也会难过,更会绝望……
我又能怎么办?
我不住地灌酒,最近望舒草不怎么来了。因为这个乐园也要濒临‘毁灭’。
不规则的震动不断传来,这种场景我经历过两次。
即便已经知道结局,但我还是感到恐惧。所以我只能喝酒。
喝到喉咙和胃烧灼着抗议,喝到自己近乎晕倒,然后猛地吐出来,闻着屋里混杂着胃液的酒气,这能让我稍微感到一丝‘安慰’,感到自己还能活着。
但我就是忘不了。
即便已经喝的烂醉,即便已经不醒人事,但我依旧能够感受到‘震动’。
好像已经写入我的灵魂里,我怎么也忘不掉。
做梦的次数更多了。
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
从抱怨声,变成笑声,变成团结的歌声,变成哭喊声,变成建筑碎裂,瓦砾横飞的爆裂声……我不想听,但却听得异常清晰。
那些人好像在告诉我:
‘为什么你会活下来?’
‘你不是说我们会得救的吗?’
‘你不是说国家会想到办法的吗?’
‘你不是说……’
我始终相信,国家没有抛弃我们。实际上也是如此,这份信念不会崩溃。
但现在最主要的并不是这个问题,而是‘人类’能否存活下来。
这已经不是‘抛弃’或是‘保护’了,现在的人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当然不会埋怨。
我又有什么权利去埋怨呢?
不是没有努力,我的丈夫,我的女儿,他们都在努力,他们没有抱怨。
站在他们身后的我,却只能做个怨天尤人的酒鬼。
真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过去,我经常教育我女儿,未来一定要做一个有梦想的人,要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断努力,要为更多人的人做出贡献。可现在……
我哭不出来。
或者说,我是不配哭的。
那些失去了生命的人,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来不及哭出来,也来不及抱怨。
哪怕只和我说一句‘愿望’呢?
哪怕是对我抱怨一句呢?
梦里抱怨的越多,我就越觉得难过。
跟着这里轰隆的声响,我的梦也变得越来越‘真实’。
丈夫竟然站在了我的身边。
他对我笑,习惯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习惯性地转身离开。
女儿越来越漂亮了,那双眼睛和她爸一模一样,这双眼睛,是我嫁给他的理由之一。
我也看到了那些我在前两次乐园里遇见的那些人。各个年龄段都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破涕为笑,深谙现实的成年人眼放光芒,久经历练的老年人风姿依旧……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对未来的期待。
‘等回到上面,我就回乡下去种地,种上一小片玉米,在房子后面开一块菜园。’
‘我也要回乡下,我喜欢乡下的空气。’
‘我想要留在城里,我们家什么也没有,饭都吃不饱。’
‘总之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不让人看不起。’
‘我想考公务员,就像安然姐姐那样。’
……
他们笑的灿烂又勉强,好像这个时候如果不笑,就会哭一样。我们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我还是能听到轰隆隆的声响,没错,这正是我现在能听到的。
现实的绝望混合着梦里的希望,真是让人瞠目的情景。
这次,奇迹不要在眷顾我了。
让我就这样消失在这里吧。
最好不要有人记得我。
不对,如果可以的话,有几个记得我也可以。
但不要念我的好,要记得我的坏。
要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不要给我‘重生’的机会。
要是还有人活下去就好了。
但我不希望是我。
奇迹不要总围在我的身边,不然你也太廉价了。
我有点儿清醒了,所以我必须继续灌酒。
尽管屋里已经一片狼藉。
隐约间我感受到了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是酒搞的,还是死亡濒临。
我倒在了地上。
然后又滑到了墙边。
起不来了,有酒,也有震动。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这次一定不会再有奇迹了。
即便有,也不会落在我的身上了。
抛弃了信仰的我,不值得被拯救。
我再次闭上了双眼,想要去做人生最后的梦境。
这样就好了。
4
但我还是醒了过来。
‘期待’已久的死亡依旧没有来临。
我是又被‘奇迹’眷顾拯救了吗?
头上传来剧痛,后脑勺的疼可能是摔在墙上来的,至于其他地方,也只有醉酒这一个缘由了。
我试着深呼吸一下,屋中残忍的味道让我咳了出来。
还活着,而且还在原来的地方。
这个意思是说,‘乐园’没有崩塌?
我艰难地爬起来,感受到了身体其他部位也开始抱怨,不过还算能动。
骨头好像锈住一般,每每移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扶着墙缓步来到门口,拧开把手,看了看走廊的情景。
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安静的‘不成样子’。
然后现在我才开始注意,震动停止了。一切都恢复为我刚到这里时一样。
是安全了吗?
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只不过,之前已经做好的‘死亡决意’,如今却成了对我的嘲笑,这让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但也有别的可能。
也许其他人都不在了,这里只剩我一个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上天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帮我开了一个独特的vip。若是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个特权交给别人。
或者……
算了,没有或者。
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走廊里一步步走着,脚步逐渐恢复了过来。
我没有见到一个人。
我没有敲门,一来是不敢,二来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和他们说话。
总之我还在走。
如果那里没人的话,也就宣告我的预感应验。
泡沫底板的拖鞋踩在地上,明明不会有太大的声音,但总觉得此刻我能听见砰砰砰的声响。
是我的心脏,我的心在猛烈地悸动。
我紧紧捏着胸口,想要安稳下来。
我不能抱有‘希望’。
那是对死者的侮辱。
即便我已经不能把信仰当初动力,我也不能给自己一直坚信的事情抹黑。
死去的丈夫会哭的,他要是看到我这样,他一定会哭的。
我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勉强自己。
……
但停不下来,心脏一直在猛烈跳动,完全安分不下来。
我以为我已经放弃了‘希望’,只有毫无未来的‘渴望’,即便是现在,我满脑子也是灰暗的想象。
但我就是没法不想。
我没有办法尽数装着‘绝望’。
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也好,还是梦里的抱怨也罢,亦或是想象中丈夫的哭声……那些本应让我永远也不会奢求希望的面庞,如今却成了推动我向前走的能量。
‘走吧,你要亲眼去看看。’
好像在这么对我说着。
于是,我看到了大厅里的那个女孩。
蒲公英。
她坐在电脑旁边用心地操作着。
站在她身边的是另一个看起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她把手搭在蒲公英的肩膀上,侧脸上满满都是微笑。
我一点点靠近她们。
少女亲昵地对蒲公英说道:
“我的研究成果起作用了吧?”
“嗯,还好及时发现了漏洞。”
“嘿嘿,快夸夸我!”
“怎么夸?”
“摸摸头,然后说思念真可爱什么的……”
蒲公英抬起手,略显僵硬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带着些许不好意思说道‘思念真可爱’。
少女很满足,像个小猫一样眯着眼睛。
看着她的样子,总是能想起我的女儿。
要是我的女儿也在这儿,会不会也露出这样的笑容呢?
这时候望舒草也走了进来,他手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着四杯饮料。
“果然我刚才看到的就是安然小姐,刚刚叫您,您没有回应我。”
“你刚才叫我了?”
我完全没有听到。
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我才转回去又泡了一杯茶,看您的样子,似乎是刚醒酒吧,喝茶能稍微解酒哦!”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
之前,我觉得他笑的很勉强。
那……现在呢?
“我要的是奶茶!”
像猫一样的少女对望舒草摆开了架势,厉声说道。
“放心吧,准备好了。”
望舒草放下茶盘,少女帮着蒲公英递过一杯,随后才自己拿起那杯奶茶。
……
等等……
我现在正在做什么?
在观察眼前的情景吗?
不对不对。
这不重要。
我有想问的东西。
不知什么时候,我也端起了茶杯。
杯中冒出的热气,仿佛是幻象一般。
“望舒草这次完全没有作用呢,能不能不要缠着我的前辈了呢?”
“这么说就太决情了吧,平时都是我做饭啊。”
“我也可以做,前辈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男人可不是什么善类!”
“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会搬过去的!”
“干嘛阴魂不散啊,不需要你哦!”
望舒草无奈地笑了笑。
一切都显得那样‘普通’。
普通地交流着,普通地思考着。
但这不对啊!
我们刚刚度过了一个‘绝望’不是吗?
我们只是被奇迹眷顾了不是吗?
我们并不能保证下一次还会安全下来不是吗?
“真的可以这么悠闲吗?”
我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不然还能怎样啊?”
少女回语道。
“安然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们暂时安全了。”
望舒草也轻轻地对我说道。
“我知道,我们确实安全了。”
我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
亦或是二者都不。
“可下一次怎么办呢?下一次也会安全吗?”
我知道这句话不应该用在‘劫后余生’的我们身上,这是一种污蔑。可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也许逃不掉吧。”
蒲公英接过了话题。
然后她从电脑旁转了过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与她对视。
虽然不经修饰,但的确是一张五官搭配‘精致’的面庞。只是皮肤已经显得有些暗淡,头发也都打结了。
“那我们该高兴吗?”
“高兴一些,总比哭丧着脸要好吧。”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可下次呢?”
“下次还没来。”
“但你能保证不来吗?”
“不能。”
“所以,我们不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祭品吗?”
“不是。”
“不是?”
“当然不是。”
她站起身,缓步来到我的身边。
但目的地并不是我,她绕过我,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俯下身,在地上散落的资料里翻找了起来。
“那我们是什么?”
我追问她。
“我们是人啊,是现在还能说话的人。”
“可是……”
“人和祭品是不一样的。”
她依旧在翻找着资料,非常清晰地回答着我的问话。
“人能动起来,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不把自己当作祭品,就会有新的可能性。”
“那你能有多大把握呢?这次度过危机,下一次也能……”
“不知道。”
“不知道?”
“对啊,不知道。准确的说,此刻,我并不能保证下一次一定就能度过危机。但是……”
似乎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她站起身,面对着我。
“但是你不是也没有绝对地把握,觉得下一次一定会消失吗?”
我一时语塞。
是啊,我本以为这次就会破灭,可现在我却能站在这里做小孩子一样的争辩。
我才是最懦弱的那个。
“一个又一个毁灭的‘乐园’给了我各种各样的信息,这都是我动起来,去改变现状的钥匙。我有能力去分析出一个个数字,一个个信息,那我就必须要去做。这不是责任,这是我觉得我应该做的事情。”
她继续说道:
“我想,你也有你能做的事情。”
“我……”
“自己去想吧,这个过程也是你应该走的。”
明明是一个比我小的多孩子,却带着无比坚毅的眼神‘训导’着我。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小小地身体里装满了力量。
其实不是那样。
这个女孩也好,望舒草也好,还有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守在房间里的人也好……大家都是一样的。
或许大家都在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吧。
我又何苦这样烦恼呢?
这可能是我最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