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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满显示屏幕的房间里,蒲公英仍然在工作。
这场景很常见,这是她的日常。
不过,可不要觉得她只是个‘科学狂人’,各项生活技能,她比谁都要精通。
像是烹饪技巧,就完全超乎普通人的想象。我现在能做出‘姑且能吃’的饭菜,也多亏了她的传授,这也让我有了一点儿‘能帮上她’的感觉。
现在去打扰她,一定会被冷冰冰的目光驱逐,然后挨上一两句沁入骨髓的辱骂。也不知道这种骂人的模式是不是只是针对我……她和思念工作的时候,不管思念怎么做,她好像都不会生气。
不过,我也不讨厌听她骂我,就这样吧。
我小心地从门口塞入一张写着‘饭菜做好了’的纸条,然后悄悄关好门。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大学时期的事情。
环境发生巨大变化,各种自然灾害层出不穷,即便对于科学没有太大概念,在看到明明是深夏,可却只剩下几片枯枝,以及那已经变得火红的天空,也知道情况的紧急。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觉得我能改变什么。我是那种本身就很迟钝的人,做什么事情都不得要领,学习什么东西都很慢。我挺喜欢记记背背,那些枯燥的、需要死记硬背的教条,我反而觉得挺‘有趣’。所以即便大学期间学习了地质学,最后我还是走上公务员的道路。其实是不是学地质学都没有关系,对我来说,大学只是一个‘过程’。
但现在想来,还好当初我选择了地质学,不然我也就不会认识蒲公英了。
19岁入学那年,我见到了15岁的蒲公英。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字了。是一个超越常人的天才,来上大学的理由不是学习知识,而是学习怎么在社会上当一个‘普通人’。天才我并不意外,这个世界很大,什么人都有可能。但让我意外的,是她的‘行为’。
我本以为,她来读大学,就像同学们谣传的那样,只是来走了一个‘过场’,可实际上,她却是每天认真上课,认真地做着学生该做的事情。普通地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普通地参加各种活动。虽然脸上的表情不多,可也能普通地和同学们正常相处……
那时我开始有点儿怀疑了,这个人,难道只是徒有天才的虚名吗?
不过,就算是虚名,于我而言倒也没什么。我也没有揭穿对方的打算,我只想安稳地做好自己。
但事实证明,我脑中的关于她的那点儿想象,还真是有点儿低级。
她是名副其实的天才。
仅在本科期间,她就做了数不清的研究,并且取得了丰富成果,研究论文被各大科研机构引用,甚至传闻她的发现,有‘拯救这颗星球’的可能。
但她却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潜藏’在这个校园里。
我还算是比较在乎与朋友之间的交流,为此我练习过‘微笑’,坚信微笑能够让彼此的关系靠得更近,同学们对我的评价,也是‘算是一个比较亲和的人’。所以,我当然也会和她交流。但我和她的交集就像她和其他人一样,我们是同学,会打招呼,会在有活动的时候说上几句话。日常的寒暄,就是那种勉强能互相记住名字的‘朋友’。
当然,我不觉得她会刻意去记我的名字,等到毕业之后,她一定会是一个让世人敬仰的科学家,而我可能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公务员。
剧情并未有太多意料之外,她果然继续着科研,而我则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为了无人问津的公务员,工作在一个普通居民区里。
但现实还是技高一筹,在某个节点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我们在‘乐园’里重逢了。
我被派遣至名为‘life’的乐园里,与蒲公英一起工作。
派我来的理由很简单,领导说我的工作能力比较突出,而且家庭信息单纯,没有太多顾虑,适合做这份工作。家庭信息单纯的意思,估计是我来自孤儿院,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说白了,就是孑然一人。我也没什么不满,倒不如迅速毁坏的陆地,每天都有可能会崩溃一部分的绿洲,也倒逼我们转入到国家倾尽力量造就的这个地下逃逸地点,能够在这里做些什么,对我来说也算是‘留下些有用的东西了’。
毕业之后,除了在网上,我就没有见过蒲公英了,所以再次当面见到她的时候,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奇妙的。
“又见面了,假笑少年。”
即便现在我已接近而立,可对方还是说出了‘少年’这个词。
“你记得我?”
“我什么都记得。”
说的也是,她是天才来着,记忆力当然很好了。
但我们的重逢,并未从叙旧开始,她一转身,便推给我一大堆资料。
“这些是你的工作。”
“哦。”
我只能这么冷淡地回答。
她还是原来那样,虽然与他人交流着,可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那样巨大。
我尽可能地动起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过她也知道,我的学术水平和她不是一个层级,所以我做的大部分都是整理与归纳的工作,或者照顾一下她的日常起居。
“可以做饭吗?”
她这么问我。
“姑且自己吃可以。”
“那就做饭吧。”
我不禁苦笑,自己成了‘保姆’角色了。
但我做的饭,她并不满意。
不好吃。
就这么一句评价。
无奈之下,我只能继续苦笑。
“别在我面前这么笑,假笑是我最不喜欢看见的东西。”
“……可是已经习惯了。”
“那就试着改掉。”
“这是这么容易可以改的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另外……”
我来教你做饭。
她这么说道。
也是从这开始,我对她的印象开始逐渐变化。
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擅长做饭。各种样式的菜色都能信手拈来,各个地区的口味也能熟练掌握。她教的很认真,会精确到用料的数量。
“人不吃东西是没有办法正常活下去的,只要人类不‘进化’,这条理论就会一直适用,所以做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但虽然她教的很多,可在吃饭上,却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
我做的饭她都会吃,即便是那些失败的作品,她也会静静地吃下去。
这和她所说的理念相悖了啊……我有点儿愧疚,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好,来这里貌似什么也帮不上。
所以自那之后,我便开始背着她偷偷练习。
这可能是这20多年来,我第一次想要把一件事做‘好’。我不是很能体会那时候的感受,可能是想要得到她的夸奖吧。
她还像往日那样教我,我也更加认真地把步骤用笔记录下来。
食材数量有限,练习也要注意分寸。失败的作品大部分都被我吃掉,但她吃的时候也不会抱怨。生活就这样一点点地度过。
做菜的技术没有见长,但工作却一天天忙了起来。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必须要肩负起整理记录的工作。工作量其实还好,在陆上的时候,我也习惯整理这些东西。但问题在于整理的内容。
每一张表格里,都记录着来到这里的人们的基本信息,来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失去了家人,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心情不免会感到低落。
想要见到一张家人都健在的表格,竟然成了一种奢望。
来这里的人脸上都没有什么光芒,即便是被去除了来时的记忆,那些痛苦和抉择也留在了他们的头脑里,这些是不可能简单改变的。
我有点儿害怕,也有些茫然。
我站在镜子前,然后微笑出来。
可现在,就算是我自己,也能看出笑容的虚假。
我想要做些什么,为我自己的职业做点儿什么,为那些来到这里的人们做点儿什么。
我其实并不能算是不幸,虽然不知道父母是谁,可我在孤儿院里的生活还算不错。我有幸得到了国家的关注,靠着读书一步步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我差不多的人有好几个,他们其中有的做了实业家,有的做了科学家,他们都是通过读书慢慢改变的,所以对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同胞,我更多的是感谢。
可我现在却不能给他们做些什么。
这是很矛盾的。
当初做公务员的理由,也是想要做点儿什么。
可基层人员能做的东西真的很有限。
况且环境的恶劣,让我们深入到底层去工作都十分困难。
现如今,我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是我曾经想要‘服务’的人。
此时不做些事情,总觉得自己一路以来的努力,好像也缺点儿什么。
我不是那种无私奉献之人,我只想把社会和同胞们给我的善意,还给大家罢了。
于是我便开始同来这里的人交流。
即便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情况,但我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陌生人,塑造一个与他们一样在某一天不知不觉来到这里的人。我来的早,所以比较了解这里。我想尽我所能,给他们一些安全感。
至少,忘记了那些悲痛和不安,能在这里带来更多的‘快乐’,哪怕这些快乐是有期限的,也比一直被痛苦束缚着要强得多。
可能有些‘自私’,可我还是想要这么做。
但我似乎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面对那些文档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忍受‘离别’,在见到他们的时候,心中的痛苦便怎么也无法消退。
有些人的脸上挂着与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相似的笑容,干枯、无奈。
有些人则是愤怒,抱怨。
还有些人眼里已经失去了光芒,充满了绝望。
他们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理由,他们还活在很久之前的生活里。
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但我想让它变成一种希望。
不要想起来,也许就能变成希望了吧。
只要有活下去的动力,或许怎么都有可能了吧。
但实际上,当有人在我的面前选择自杀的时候,我内心的那块柔软区,还是立刻就崩溃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自杀的理由。
前一天见面的时候至少还能对我露出那种‘苦笑’,还能简单地和我交流的‘人’,后一天就失去了体温。
我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也不得不怀疑我的国家所做的事情。
为了拯救人民,让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最后,这里反倒成了他们终结的坟墓。
这怎么想都是不对的吧?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已经有其他的‘乐园’崩塌的信息传来,即便是在地下,依旧逃不过自然的惩罚,躲藏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让笑容变得‘正常’,就连笑出来都是一种勉强。
可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蒲公英说的,除了假笑,我好像就没用了。
假笑有什么用呢?
就算我送上假笑,还是失去了他们的温度。
我有些迷茫,对自己行动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说起来,我心里的想法到底算得上‘信仰’吗?
是送上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假笑,还是做着毫无价值的关心?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知道,我做不到什么。
某天,我记录了信息之后,便开始站在镜子前练习微笑。
今天,又有一个乐园崩溃,那个乐园中的大多数人都在灾难中凋零。今天,同我交流的那些人脸上依旧看不到阳光和希望。今天,蒲公英还在用心工作着。
蒲公英算是这个乐园的希望了。乐园的运作,都是由她控制着。她的工作量是非常大的,就算我很多东西不懂,但看到她在电脑前认真工作,不断翻看资料的模样,也知道她的辛苦。
她已经不去梳洗打扮了,平时也就是清水洗洗脸,刷刷牙,其它的都很少去做。
她不愿意去浪费时间。
我做的信息汇总,每天都会正常交到她的手中,她也会认真地翻看,但我从未从她的脸上看到什么情感的波动。
我想,或许像她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把一切东西都看穿了吧。这也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我这一辈子也成为不了她。
不过,这也恰好说明,她才是这里最重要的存在,来到这里的人也好,在这里死去的人也罢,对她来说都是‘数据’,是她继续工作的要素之一。
是无情吗?
用这个词好像有些不太合适,我觉得,她可能是太专注了。专注于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也试着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工作。”
她先是回答‘我觉得一点也不努力’,但随后又轻轻补充道‘因为只有我能做’。
所以我不想用无情来形容她,她不是无情,只是非常专注地去做,去完成自己的责任。
这么想来,我的价值,好像就越来越低了。
我不由得苦笑。
你看,我的笑容还是这样难看,还是连我自己都骗不过。
我故意用手指推动脸颊……还是不行。
要是我能笑的好看,笑的自然一些,或许今天那个人,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我非常担心,每天都在担心。
我害怕见到有人选择离去。
所以每天去看他们的时候,我的脚步都非常沉重。
最近,蒲公英已经很少说我笑的不好看了,不如说我俩最近说话的次数都少之又少。
她很忙。
这也是好事,我本就不想给她添麻烦,不想让她分心,不说话更好。
我在客厅里整理文件,蒲公英也在自己的房间里认真地工作着。压抑的氛围已经持续了一段日子了,蒲公英很忙碌,每天推过来要我帮忙整理的资料数量也相当巨大,虽然她并没有给我时间限制,但我还是想要尽可能的帮到她,尽可能努力去做。这也能让我多少有一点儿救赎。不过体力确实是个问题,最后,我就睡在了茶几上。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她吃饭的时间了。
她吃饭的时间是规律的,我也会每天在那个时刻准时送上‘不好吃’的饭菜。
但今天,资料还没有整理完毕,饭也没有帮忙做。
果然我就是个拖油瓶吧?
我揉了揉眼睛,不禁自嘲了一下。
站起身,舒活一下筋骨,一边想着今天见到的那些无奈的‘神情’,一边想着该做些什么东西吃……
总之,先去给她道个歉吧。不过,她应该不会在意。
其实我一直有在想,她为什么会让我做饭。
或许,她只是想要给我动起来的‘理由’吧。
这么想,我倒觉得她挺‘善良’的。
这样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一顿饭忘记做了,她应该会原谅我吧。
我在脑子里擅自地给对方加一些属性。
这也是我最近经常做的事情,给那些我遇见的人,相处过的人加一些我自认为‘正确’的‘属性’,以此为基础,来和他们交流。
我缓步来到蒲公英的房门前,一开始想要敲门,但又害怕她正在集中精神,所以我轻轻拧开门把手,稍微观察一下里面的情况。
但这一刻,我却看到了让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情景。
我的对面,是蒲公英的侧脸。她的目光集中在电脑荧屏里,依旧在认真的工作。荧屏里正在播放的,是我今天才知道的一处乐园毁坏的画面。建筑被狂风撕裂,在空中又被二次解体,被卷入灾难的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再也看不见了。
视频画面我还是第一次去看,虽然我也整理了文字信息,在脑中想象过惨烈的画面,但实际看到,才能理解那种无力感和恐惧。
如果我们这里也发生这样的事情,又会怎样呢?
不愧是科学家,不愧是天才,竟然能够认真地看着这样的灾难……我很难想象她的年纪比我小……
就在我这么感叹的时候,泪光却映入我的眼睛。
她在哭。
她想忍耐,可抽泣声还是微微传了过来。
但她还是盯着画面。
手指不断地在键盘上敲打,回看灾难视频,按下暂停键,观察之后敲打键盘。
哭起来的她,就像个失去了心爱之人的少女,但正在工作的她,又像个肩负责任的大人。
我为自己的‘臆想’感到羞愧。
她是天才,是一个充满责任感的天才。
但同时,她也是个普通人,她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而已。
她也会害怕,也会难过,哭起来一样让人心疼。
她说过‘因为只有我能做,所以才会做’。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
我有点儿不敢想象。
我悄悄地关上门,然后靠在门口坐了下来。
我一边笑,一边哭。
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哭什么。
可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是啊,因为只有我能做……
我走到厨房,仅仅快速地做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洗洗脸,来到了她的房门前。
这一次,我用力敲响了房门。
“等一下。”
里面传来的,仍旧是听起来‘波澜不惊’的声音。
我站在门口等待了两分钟左右,她才说道:“可以了。”
我给她道歉,说我刚才睡着了,忘了做饭。
她没有回答,只是从我的手里接过了碗。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才吃起了面条。
“这个、是你做的?”
她问我。
“嗯。”
“可能比之前好吃一些了。”
“是嘛?”
“……比我做的好吃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吃着面条。
现在的她,还是平时我见到的她。
表情单一,说话很简单,给人一种很难接近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我多少也看到了不一样的她,看到了‘真正’的她。
“你笑了?”
“是嘛?”
她停顿了一秒左右,随后说道:
“虽然还是很难看,但不像是假笑。如果可以的话,偶尔对我露出这样的笑脸,是可以的。”
“嗯,就这么决定吧。”
这么说完,我再次笑了出来。
我为什么会笑呢?
可能是得到了她的夸奖吧。
最开始做菜的事情,好像就是想要得到她的夸奖吧?
如果你想看到这样的笑,那我会不吝啬地笑出来。
因为这是我能做的事情啊。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从她的脸上看到真心的笑容。
我发自内心地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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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这里也会崩塌。”
某一天饭桌上,蒲公英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突然这么说道。
“意思是?”
“就是乐园崩溃,你应该知道后果。”
“知道。”
“那就好。”
就好像是老师对学生说‘明天有一场考试’这种感觉,蒲公英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
“有办法避免吗?”
“这次可能有些棘手,避免的可能性不高。”
“那也就是说……”
“可能会死吧,我们。”
“你这语气也太轻松了吧?”
“你的回问也挺轻松的。”
但她虽然这么说,可却根本没有停下翻查资料,没有停下思考。
或许她的脑子里,正在运行着复杂的运算,是那种即便是超级计算机,也测试不出来的式子。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过分打扰她为好。我只是泡了杯茶,轻放在她的面前。
我们都习惯了这种气氛。
思念的到来,让她的神色缓解了不少。思念本人在科研方面也比较擅长,能帮她做很多工作。而且,思念也不像我,她是一个非常活泼的女孩,即便在现在这样的形势下,她依旧表现出那种天真烂漫。其实我多少也能看出一些,她的目光永远集中在蒲公英的身上,她的目标就是蒲公英,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蒲公英还在这里,她就能一直保持下去。
或许蒲公英也需要这样的人陪在她身边吧。
在她们两人的努力下,以及绿洲不断提供的帮助,再加上运气的加持,这次‘避免可能性不高’的灾难,也危险地度过了。
乐园的损毁还是有的,只不过在灾难发生之前,蒲公英就已经根据现状计算出受灾情况,让这里的居民有序地搬走了。
来这里稍微久一些的人,从来不会问我蒲公英在这儿是干什么的,但只要我说‘蒲公英告诉我们应该……’的时候,大家都会照做。
蒲公英不经常和大家交流,但我还是会和来这里的人谈起她。我不会透露蒲公英的工作,只是告诉大家她的性格,我想让大家都记住她。虽然大家并不知道她的工作,可久而久之,似乎也多少能明白一点点……不愿意透露身份,这是她的要求,我也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了,至于别人是怎么理解的,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敲响了这里的住户的房门。
因为是灾难之后,我担心之前心理上受到一定伤害的人会出现问题,所以优先来看他们。
第一个人是陈木先生。他来这里不久,略显暴躁的性格,让他做出了伤害他人的行为。好在被伤害的忧思先生很快就被同是来这里不久的欣然先生发现,及时通知了我,所以没有生命危险。
这种‘事件’倒也不少见,因为来这里的‘动机’和‘记忆’被强制性定点清除,所以很多人都会有不安的情绪产生。偶尔也会有一些过激的情况出现。我经常和他们互相交流,也是希望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虽然不能完全制止,但至少能够有所预防,能让我早一些去‘救’人。就算不是100%……
陈木先生的精神似乎受到了一定的打击,应该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了吧。我看过了他的履历,多少了解一点儿他的生活。他能来到这里‘避难’,是他的同事,他的父母放弃了躲避的机会。也许,知道了这个原因,他也心有愧疚吧。他的目光很暗淡,伤人之后他就一直逃跑。直到没有力气,我才在蒲公英的定位下把他救了回来。最开始不和我说话,但当他见到了他伤害的忧思先生之后,虽然还是没有完全走出阴影,但姑且能交流了。不过比起最开始与他相见时那种暴躁和莽撞,现在这种没有精神的神色,反倒让我有些不安。
忧思先生是那种总是在怀疑着什么的人,曾经总是询问我他来这里的理由。我只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家人放弃了避难的机会,他才会来。但他的家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得而知了。被救醒后的他,脸上的怀疑似乎减弱了不少,也不在询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虽然总是挂着一脸的惆怅,不过见面的时候还是能送上微笑。
说到欣然先生,从那天通知我事件之后,就很少来我这里吃饭了。虽然平时见面也会打招呼,但总觉得他不像最初来这里那样‘自在’。这三个人也许都看到了自己的资料,所以才会回想起某些‘记忆’。这是我的疏忽,毕竟那天发生了决定乐园‘存在’的重大事件,我一时也没来得及收拾,才酿成这样的结果。
但好在他们三人都好好地‘活着’,于我而言,也算是减轻了一点儿‘罪恶感’。
而且,最近安然小姐也总是和我说话,与我一同工作。有了一个了解情况的人,能稍微说一些‘心里话’,我也能轻松不少。
不过,在她的面前我总是不能表现的太过自如,总觉得年纪稍大一些的女性,似乎有看穿别人心态的魔力。
“安然小姐,您觉得国家的这个决定,残忍吗?”
我和安然小姐做完了今天的‘问候’巡逻,便坐在她的房间里聊了起来。
她喜欢喝酒,不过最近喝的不多。
“什么决定?”
“就是让平民自己选择来乐园的人。”
“这有什么残忍的地方吗?”
“只有被选择的人,才有生存的权利吧?”
“没被选择的人,都转入到绿洲了吧?”
“但是绿洲崩溃的速度,远比这里快的多。”
而且完全没有预警,会突然出现崩溃,或是暴风,或是火焰,或是地震……明明前一秒还有人的‘绿洲’,后一秒就有可能成为废墟,被红彤彤的火焰包裹。
这就是‘绿洲’。
所以留在绿洲的,除了那部分还在做着研究的科学家们,就剩下‘准备放弃生命’的平民了。
听了我的话,安然小姐微笑道:
“那我反问你,来到乐园的人,就一定能活下去吗?还在绿洲生存的人,就一定会死去吗?”
“……这倒也不是。”
“那就是了啊。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也都有人活了下来。国家能做的事情,就是保全每一个人的生命。回想一下历史嘛,哪一次灾难,我们的国家都是优先保障人民的生命吧?”
“但是……”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死去,还是有力所不及?”
我尴尬地点点头。
安然小姐像是看穿一切一样继续说道:
“还以为你是一个比较活分的青年呢,没想到也会陷入到这种怪圈来啊。”
她再次喝下一小口酒,补充道:
“蒲公英是一个完美的人了,可她也没办法保全所有的乐园,她只能选择让大家转移,勉强保护这里的人。就像她一样,我们的国家也在竭尽全力,但完美只会留存在想象里,只要是人,在某个时刻里,就一定有极限。但人的特点就是变化,在见到蒲公英之后,我便有了这种想法。的确会有人消失,可也确实有活着的人。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活下去,尽全力让大家活下去。”
安然小姐放下酒杯,眼里满溢着让人说不出的魅力。
“你可要一直活下去哦,我能坐在这里喝酒,也有你一半功劳,可别随便就消失在我的面前哦!”
3
思念和蒲公英回来的很晚,最近一段日子都是这样,两人总是会在控制室里待很久。
因为巨大的灾难刚过,蒲公英害怕会有意外,所以才会这么忙碌。
她们俩住在一个房间里,可能真的是因为太过疲劳,思念睡的很快,今天没有和我‘针锋相对’。
我像平常那样坐在客厅的茶几旁边,泡了两杯茶。
蒲公英抱着电脑和一些文件,也来到了客厅。
她善良的很,最初会陪着思念睡觉,然后等到思念睡着了,她会继续在客厅里工作一阵子。
“情况怎么样?”
“不是很明朗。”
她一边操作着电脑,一边回答我。
“危险呢?”
“暂时可能不会有吧。”
她端起茶杯,喝下一小口。但目光依旧集中在电脑里。
“已经好些日子了吧,你也要注意身体哦。”
“每天都有睡够6小时。”
“除了睡觉之外也要注意啊。”
“睡觉就够了。”
这方面我也犟不过她。
这个时候,倒也没有必要争出个高低。我只是坐在这里陪着她,等待她的需要。
她也不会撵我走,但也不会给我提出什么要求。
不过要有眼力,看到茶水没有了,立刻帮忙续上,看到她看过的,放在一边的文件,就立刻帮忙整理起来。
和她生活了这么久,多少也能明白她的‘习惯’了。
她不会因为我在身边就会分心,还是像我之前形容的那样,一旦进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这种专注于一件事的她,我并不讨厌。
我曾经还幻想着,自己能像她一样,也能找到自己能专注去做的事情。
不过后来倒是略微放弃了一点,毕竟我们两个对某件事的集中程度完全是不同的。
她是天才,我是普通人。
时间已经来到了凌晨2点钟,她合上电脑,闭上双眼,微微休息一下。不过这动作也只持续了几秒钟,下一时刻,她则是站起身,准备往房间走去。
换做平常,我肯定也只是送上一句‘晚安’,然后也回房睡觉。
不过今天,因为和安然小姐聊起了一些事情,其实我一直都有想问蒲公英的话。
“能稍微等等吗?”
她微微回过头:
“有事?”
“只是想要聊一聊。”
她眨了眨眼,轻轻回复一句: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跟我聊天。”
“所以,可以吗?”
点了点头,她坐了下来。
我重新倒来一杯茶……聊完就去睡觉了,喝茶可能不太好,但是她也没有拒绝,接过茶杯,小啜一口。
“那么,有什么事?”
“只是想要聊一聊。”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我微笑出来。
“蒲公英,你从事科研的契机是什么呢?”
“偶然看到,然后就去做了。”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某天看到了这方面的东西,发现在自己很轻松就能理解,因为平常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就选择这条路了。”
“那现在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变化。”
但稍微停顿一下,她又补充一句:
“过去可能是顺其自然,现在也有顺其自然在里面,但更多的是想要去寻找过去从没有找到过的东西吧。”
“没有找到的东西?是什么?”
“没有找到。”
“但总有个方向吧?”
她转过头,死死地盯着我看。
“你竟然是这么个鸡婆的男人吗,这可是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了。”
“这是好奇心。”
“对我的产生的好奇心,好像用处不大。”
“怎么可能啊,我现在可是因为你才能这样做下去。不瞒你说,被你说‘这样的笑不好看’,我会感到失落,被你说‘做饭好吃’或者是‘这样的笑没问题’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喜悦。这么说吧,被你夸奖,能为你做些什么,可能就是我现在行动的理由了。”
“那你的人生可真是低廉。”
她低着头,像是往常一样讲道。
因为光线昏暗,我没有看清她的表情。
不过语气没有转变,我想她一定像往常一样吧。
“所以啊,我才想了解,想要尽肯能地靠近你。”
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吧?
毕竟是蒲公英,那个会躲在房间里偷偷哭的小姑娘。
我想要做那个在她身边关心她,鼓励她的人。
虽然这只是我的自说自话。
“换个问题吧。”
我这么说道:
“你觉得科学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我想,如果提问她感兴趣的话题,或许就能聊下去了。
“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问题。”
“有结果了吗?”
“算是有了吧。”
“是什么呢?”
她双手拖下巴,拄在茶几上,然后回答道:
“应该是希望吧。”
“希望?科学是希望吗?”
她轻轻摇摇头:
“不是啊。”
“那你说的……”
“不是说科学是希望,而是用科学来寻找希望。”
她左手拖着脸颊,侧着脸看我。
虽然很微小,如果不是一直和她一起生活,我一定会错过,但此刻我能确定,她在微笑。是那种非常优雅又自信的微笑。
我的心跳有些许加速。
虽然曾经模拟过她微笑的模样,但真的看到之后,脑子里竟然词穷,完全找不到形容词。
虽然只是浅笑,但依旧让人心动,美的不可方物。
话语卡在喉咙里,完全不知道怎么组织出来。
这时候,蒲公英的房门被推开了,抱着枕头的思念满眼怨念地盯着我。
“笨蛋望舒草,不许你和前辈单独相处!”
她气冲冲地走到茶几旁边,牵起蒲公英的手:
“前辈也是,不要和男人单独说话,会被传染的,比如笨蛋什么的……”
蒲公英没有抵抗,任凭对方拉着自己走向门口。
但即将推开门进去的时候,蒲公英拉住思念,站在了那里。
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不要苦恼了,你也算是我的希望之一。”
这么说完,便走进了房间。
客厅里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对,说起来,我也算是蒲公英的希望之一。
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只要有人活着,希望似乎就有迹可循。
虽然知道对于蒲公英来说,所有人都是她的希望,但这句单独对我说的话,还是让我心里升起了难以覆灭的暖意。
有一天就告诉她吧。
她也是我的希望。
这里的所有人,也是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