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夫躺在堂娜为他准备好的吊床上,想要入睡可实在无法入睡。论舒适感而言吊床要比谷麦村的木床舒服得多,周围淡淡的花香也比农村的猪粪味道强上不少,可法尔夫还是心事无法入眠。他闭上双眼,脑中皆是凛的事情。这下他彻底睡不着了,只好站起身离开吊床,走出木屋想要看看月亮。可这片树林连太阳光都不允许进入,又怎么会允许法尔夫去看月亮。
法尔夫坐到榕树庞大的根上,召唤出火苗作为光源。
今年的夏季已经步入尾声,主之星早就消失无踪,王位战争也快结束了。一年又快要过去了,正如往年那样,法尔夫还是没有找到有关于凛的一点消息。
法尔夫望向天空,眼前却满是黑暗。
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夹杂在风中的细微声音轻敲法尔夫的鼓膜。他转头看去,发现堂娜朝自己走来,想要转身表示歉意,可堂娜示意他坐下。她没有穿着白日表示正式的连衣裙,而是套着一层淡粉色的睡衣就走了出来。堂娜坐到法尔夫身旁,轻声吟咏让树叶聚集到他们面前,用土堆围上树叶制造出简单的营火。
“点燃它吧,法尔夫。人类也许会惧怕黑暗,但只要熊熊火焰升起,那他们便不会再害怕什么了。”
法尔夫伸出手指对准营火,喷出一道火线。火焰点燃树叶的瞬间,堂娜很明显地贴近法尔夫。
“你在害怕火焰?”法尔夫愧疚地问。
堂娜点点头,蜷缩抱膝,“嗯。我并不是这片树林的树精,也记不清我的家乡在哪了,只记得身穿铠甲的士兵手持火把,点燃了我的家乡,并把我与我的朋友们抓走。他们把我们关押在囚车上,那时我的身体比较瘦小,趁着月色我在我的同伴帮助下,钻出囚车逃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我很愧疚,我苟活了下来。”
法尔夫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些被带走的树精将会怎样。若是好看的女性树精会被当作那种奴隶卖给有钱人们,而剩下的树精会被烙铁打上标记,成为苦力奴隶,卖到矿山去采矿。法尔夫没有把这么悲惨的事情告诉堂娜,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
“堂娜,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堂娜陷入回忆一时忘了法尔夫的提问,这让气氛又降回到到冰点。法尔夫低下头,堂娜在自己眼中就像一个小女孩,一个失去了一切的等人安慰的小女孩,可他也知道堂娜早就过了小女孩的年龄,也许不应该多管闲事。
可最终感性击败了理性,法尔夫的右手放到了堂娜的头上,轻抚那柔顺的金发说:“一切都过去了。”
堂娜没有反抗,轻轻地说:“你说得对,一切都过去了。法尔夫,你有什么过不去的故事吗?”
法尔夫的手停了下来,从堂娜头上拿了下来。他也呆呆地望着营火,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认为堂娜是无助的孩子,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他沉默片刻,深呼吸一下,慢慢地说:“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人。她虽不是我的父母,但是尽了父母的责任。可当我长大后,她却不辞而别了。从那天起我一直都在找她,可至今也没找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我找了她几十年,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找到。我越是找她,我越是感到空虚,也越是悲痛。可我无论说什么都放不下她,我必须要找到她,就算是……”法尔夫突然不继续说下去,看向火堆。
“法尔夫……”堂娜不再蜷缩,“如果你找到她了,你会对她说什么?”
我会对她说什么哪,我会怪罪她不辞而别吗,我……
营火的光芒照在法尔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周围只有营火发出的噼啪声。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左右,他仿佛知道了什么,露出笑容说:“我也许会对她说‘欢迎回来’吧。”
“就只有这么简单吗?”
“当然。”,法尔夫站起身开玩笑地说,“回去睡觉吧,堂娜。晚上不睡觉的话,可不会长高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堂娜站起身,熄灭火焰,跟随法尔夫回到树屋里。
为了等待月末那几天,法尔夫不得不跟堂娜在一起生活几天。法尔夫可不能像树精们那样可以吃树叶果腹,因此为了填饱肚子,法尔夫特意向堂娜打听到了哪里有溪流经过。他折下树枝,从堂娜那里借来针线,自己打造出个简易的钓竿。在他离开之前,堂娜特别嘱托他不要走错,不然可能会受到树精们攻击。
堂娜的树屋不在树精的群落中,所以法尔夫需要按照堂娜的话,绕开部落,然后到达溪流。溪流的上流有人把守,只有流过部落的下流是无人看管状态。大部分树精们不会去食用肉,法尔夫不必担心下流没有鱼这种情况。
法尔夫穿过几棵形状怪异的榕树,按照堂娜的话再走三百步就会听到溪水声,追随溪水声就可以看到那溪水了。法尔夫拨开丛木,果然看到一条宽阔的溪水。他走上前搬了一块较大的石头作为椅子,用法术加固线,让其可以达到钓鱼的强度,最后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挖出几根蚯蚓当做鱼饵。甩竿抛线,那鱼钩划出一道弧线,砸入水中,接下来就需要静静地等待了。
“法尔夫。”
一声呼唤叫醒沉睡的法尔夫。法尔夫挠挠头,叹口气,提起鱼钩,果然鱼钩上空空如也,鱼饵也被鱼偷去了。他整理好钓竿,看向叫他的人。朝他走来的正是昨日带他找到堂娜的顿斯。
“怎么了,顿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经常来这里。倒是你,法尔夫,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吗……”法尔夫向顿斯展示钓竿,“我是来这里钓鱼的,呃,说了你也听不懂吧。钓鱼就是……”
“不,法尔夫。我能听懂。”顿斯指向钓竿说,“这是钓竿吧,用于钓鱼的工具。”他出乎预料地朝法尔夫行礼,“我是一个正在尝试融入你们人类社会的树精,学了不少人类生活方式还有礼节。”
法尔夫惊讶的表情显露在脸上,“融入我们,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强,你们强大到可以肆意地把其他生命当成冰冷的物品。”他抬起头,“我和塔塔娜一样,也是一个从远处逃亡到这里的树精。但我和她不一样,她的家是被人类放火摧毁,而我们是被人类抓走的。他们身穿坚硬的铠甲,手持锋利的武器,就像杀猪狗一样把我们砍倒,拖着尸体,押着奴隶,唱着战歌离开树林。”
“那你为什么还要融入人类社会?你不应该很记恨他们吗?”
他沉默了,攥紧拳头,撇头看向旁边的树木,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后才回过头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吧。”
轮到法尔夫沉默了。他说的没错,随着人类活动,这里的森林迟早会被人类入侵。说不定有一天南部的树海会变成农夫的耕地。
“顿斯,你会钓鱼吗?”法尔夫晃晃鱼竿。
顿斯摇摇头。
法尔夫露出笑容,“来吧,我来教你钓鱼。”
堂娜推开门帘,双手高举,舒舒服服地抻了个腰。抻腰结束后她迅速放下手臂,四处观望,确定没人发现又抻腰了一次。
“晚上好,堂娜。”法尔夫扛着钓竿忽然出现在她旁边。
正在抻腰的堂娜好似突然触电般僵在那里,停顿好几秒后才放下手臂。
“你都看到了,法尔夫?”她转过身,嘟起嘴看向法尔夫。
法尔夫本来都准备好用玩笑应对堂娜了,可堂娜不高兴的表情毫无隐藏的挂在脸上,像是被欺负小女孩。
“啊,我没,没看见啊。”法尔夫轻咳一声,想要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骗子,你肯定看到了。”堂娜气鼓鼓地扭头转身回到树屋中。
“我……”
帘子落下,打断法尔夫的解释。他耸耸肩,坐到粗壮的数根上,想从兜中掏出烟斗,却想起自己的烟斗还在奥特兰军的军营中。他无奈地笑了笑,肚子还在发饿。白日他跟顿斯钓鱼的收获不足半顿饭,虽然顿斯知道了法尔夫的窘境,但他也无能为力。树精们可以食用树叶,可法尔夫却不能食用树叶,顿斯也没办法帮助法尔夫搞到食物。
他揉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思索着明天要怎么办。
堂娜端着一木碗夹生的米饭走到法尔夫身旁,在米饭上面还放有几片发焦的菜叶。
“法尔夫,你很饿吧。这是我做的饭,抱歉,我从来没学过如何做人类的食物。”她害羞地把木勺与木碗递给法尔夫。
法尔夫接过木碗与木勺,吃了一大口。
味道确实难以接受。不过对于饥饿了一天的法尔夫,味道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什么东西能够塞满他的胃囊,让他充满力量就可以了。
法尔夫撂下餐具,看向堂娜,“谢了,没你这口饭,说不定今天我就要饿死了。”
“让你挨饿是我考虑不周了。”她歉意地说,拿走碗勺,回到树屋中。
法尔夫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逐渐跟记忆中凛的背影重合。他真是越来越想念凛了,揉了揉眼睛,才让那幻影消散。
凛,你究竟身在何处,现在生活怎样。我几乎要忘掉你了,或许你就是让我忘掉你。
法尔夫站起身甩甩手,回到木屋中。
堂娜脱下睡衣,穿好连衣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从柜子中拿出叶子堆,当做自己的早饭。正当她准备把叶子放入口中时,楼下忽然传来法尔夫的声音。
“堂娜,你在哪……”
“呀。”她像小猫一样受惊一下,手中的叶子掉落在地。她懊悔地看眼掉落的叶子,不开心噘噘嘴,用木梳打理好头发,来到第一层。
“法尔夫,不要在早上的时候大声喊我。好了,你找我要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昨天的米饭。这种食物是南部联合王国的食物吧,北方也有产吗?”
“当然可以,只不过培养起来很麻烦。你想去看看我在哪里种下水稻的吗?”
“当然想。”
“等我整理好,我就带你去看看。”她爬上梯子,回到第二层。
她拿起叶子细细品尝,结束早餐后坐在镜子前打理好自己,而后来到旁边的木柜旁从里面拿出几瓶不同色的药剂,回到楼下。她向法尔夫展示这些药剂,法尔夫接过药剂仔细打量,捏住瓶颈,轻轻晃动。
“你还是药剂师?”法尔夫拔下木塞,扇闻气味。是淡淡的茉莉花香。
“没错,我本职是药剂师,术士是我另修的。”她收回药剂,“走吧。北方的土壤与气候确实不适合水稻生长,但是身为药剂师的我还是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的。”
“如果可以的我真想好好学学药剂学。”法尔夫耸耸肩。
堂娜露出笑容,“那你要跟我学吗?”
“呃……等日后有时间的吧。”
二人离开树屋来到一片堂娜口中的水田,水流是从旁边的小溪引入,金灿灿的水稻耷拉稻穗。堂娜来到一株水稻旁,手指划过稻穗,然后来到水田源头,把药剂按照顺序倒入水中。
法尔夫来到他身旁,抚摸着稻穗,“长势很不错啊。你用了什么药剂?”
“药剂师的秘密。”堂娜做出“嘘”的手势,闭上双眼,展开双臂。
法尔夫身躯一震,寒毛直竖。周围的大气中的魔力像是凝固一样停滞在空气中,这凝滞的魔力将堂娜撑起,使其悬浮离开地面。法尔夫想要靠近堂娜,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发麻无法动弹,这才发现空气中的魔力把自己层层包裹,让自己寸步难行。他费劲地挪动嘴唇念出咒语,缓解了周围的魔力才让自己可以动弹。
堂娜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感受周围的魔力并像蜻蜓点水般细微地引导魔力动向,让魔力朝田地汇集。
“一、二、三、四……”她低语数数,待到一百个数好数后,才落下地面。
她撩起滑落的秀发,把它放回到耳边上,看向田地。那些本来就长势不错的水稻变得更好了,那些干瘪的麦穗变得丰满有力。
“真是神奇。”法尔夫感叹这富有生命力的稻田,心中又冒出一个疑问,他直言不讳问:“堂娜,你们树精的食物是树叶,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种下水稻,是作为药剂师的探索心吗?”
堂娜摇摇头,折下一株麦穗,“你说对了一部分。我种下稻田,主要的目的便是让我们去融入人类社会。法尔夫,人类占领世界后,我们要么主动去融入人类,要么被动融入人类。那些不肯改变的树精在凯斯大陆仅有树海那一片立足之地,可随着时间流逝,人类的科技迟早有一天可以将树海化为自己的领土。他们会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用火焰烧毁树木,用石块建筑堡垒,用武力消除抵抗。而那些在树海中残喘的,将会人类成为书写历史的笔中墨水。我不想成为胜利者的勋章,不,是我们不想成为胜利者的勋章。”
“可是如果你们选择融入人类社会,那么你们将不复存在。”
“不,法尔夫。”她坚定地看向法尔夫的眼睛,而法尔夫眼中的她也在坚定地看着自己,“我们成了人类社会的一部分,但我们依然就是我们。北人、南人、沙平人、鹞人还有大草原的霍恩人,你们组成了人类社会,可谁都知道这些人都并非纯血人类。南人血中夹杂着精灵的血,沙平人血中夹杂着矮人的血,鹞族人中夹杂着夜魔的血。人类与树精的结合就不能出现在这个世界吗?”
“因为……”法尔夫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放弃了说话。
“因为,各个种族之间都在认为自己是独立的,可现实是我们却很接近对方。”她看向天空,“说不定在遥远到我们都不知道的年代,我们的先祖们都是同一种人,是同一个种族,同一个民族。”她低下头,朝法尔夫露出微笑,“谢谢你,法尔夫。我从来没有把这些想法向一个人倾诉过,谢谢你能倾听我这无聊的话。”
不,这并不无聊。我认为你说的十分正确。
法尔夫压制住自己想要说出口的话,看向那随风摇摆的稻穗。我不能去肯定你的想法,堂娜。失去了过去,得到了未来,这真的正确吗?你们也许现在敢于失去一切,可在未来的日子后,你们会想起那仅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狼被猎人驯化成家犬,它也会回想起那曾经属于自己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