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的毕业，各奔前程（上）
1，
青叶一家常年到处奔波，穿梭于日本，因他父母工作的调动使然，这也是由不得的事。青叶自小便习惯了，哪一天，在哪个地方，他父母忽然会说：“青叶，我们明天又得搬。收拾好东西罢……”
然而他父亲新近升了职，调到九州岛后就可上任，不久后他们一家便要离开光辉县。
这个周末青叶刚好回到家，他父亲便和他说了这个消息，还说：“你不用担心升学考试，我们等你考完了再走。放轻松点就行，只要过了全国线，到了九州岛我还是可以安排你到九州大学，这对你来说不难的……”
他妈妈说：“孩子的爸，你也不问问他自己的选择。青叶啊，虽然说到底还是和家人住在一起比较方便，但是你有自己志愿的话，也可以选择别的学校的，你也到了自主的年纪了……”
他妈妈口说如此，心里同样希望青叶和他们一起到福冈市生活。
青叶看得见妈妈眼里的不舍，可是一切来得突然，一时想不到别的话，只应一声：“知道了。”便放下背包，倒了杯白开水喝着。
对于搬家的事，他是始料未及的，表面上的无动于衷和心底的烦扰不安使他茫然。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东大为目标在努力复习，同时也担心考不上，父亲的话其实正好为他指了一道最平坦光明的出路，考九州大学，借父亲在工作地位上的便利可以以稍低的分数录取，然后和家人住在一起……这些美好前景本可以让他对考不上东大的担忧烟消云散，然而他却因此更加烦乱，“东大怎么办？……小百合怎么办……”
他极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看见玻璃桌上放着几张贺卡，就去翻了叠在最上面的几张，写的都是祝贺父亲升职的文字，觉得无聊，想要罢手，背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了，拿出来一看——“MESSAGE FROM 天宫小百合”
青叶苦笑，心想也太巧合了，呼口气，打开：
“陆君，自上次你离开织野，我们也有三个月没见面了，虽然约定每星期只通信一次，但是这几天我却时常想起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全国学力考试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你考不上东大，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所以，不能放弃，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哦。”
以往，每次小百合的信息都会让他愉快，这次却平添了他的烦恼。他没有立即回复，拿着手机来到窗边，望向屋子后面的小河，冬天夕阳下的河面平整地晃着金光，这一道长长的金光，一直伸向远方，望不见它的尽头，青叶倒觉得它伸进了自己心里，思绪与夕阳的光一起摇摇灿灿，浊得他一脸愁怅。
回到房里，他想看看书，但脑里都是父亲的话，“将来要怎么办呢？”
他又想到了小百合。
“她一定会选择东大的。可是我能考上么？”
青叶知道以他现在的成绩要考上东大是很难的，但是考九州大学却容易得多，再者九州大学也是全日本大学排名进前十的，能进九州大学也很满意了，又可以和家人住在一起……
“啊——要怎么办呢？”
“小百合……”
“……”
青叶明白小百合信息里的意思，她会放弃东大而选择和自己报考同样的大学，这样不就等于要她放弃理想么。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现在能怎么做呢？自己也还没有决定——要是为了小百合，就要选择东大；要是为了家人，就要选择九州——
青叶决心要告诉小百合，他和她将来是不能在一起的，一边想一边在手机屏幕上打着：
“……小百合，你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
你在学校的优异让所有人都对你满怀希望……
我知道，你爱音乐，爱静，爱家……你有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前途……
你是大家回忆上的一朵花，而不单是我的……
我到现在也还不能相信……我竟然能和你在一起……
这到底也成了事实，我和你将来是不能在一起的，你应该追随你理想，而我也有我的安排……
然而我希望高考那天过后不会是永别，而是再见……”
他没有按发送键，重新看一次，又觉得很荒唐，这些话在考试以前是不能让小百合知道的，又删除掉。
“先不管了……”今天听到要搬到九州岛的消息已经够他烦了，心思乱得像麻索一样，长长吁口气，便倒在床上……
2,
小百合发完信息，脸上含着笑，照着镜子理一下长发，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脸变得苍白了，“最近复习太累了么？”事实原就如此，她却多愁一些，“难道一直以来，真正的心情不是这样的么……”
她忽然觉得，对于别人所说的美丽，全然不是这回事。
的确，她的外表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的优异是大家同声夸奖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在遇到青叶以前，由于自身的光环把她笼罩着了，没有贴心的人能够靠近她的心扉，她内心的世界便一直只有自己一个人，遇见的都是陌生的脸孔，是不可靠的，像夜里不亮的路灯，靠着别人的夸赞眼光里一点点的光，只可以依稀辨别轮廓，她从不敢向前走，不敢问路，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在孤单的精神世界里摸索；而青叶却是第一个让她有勇气奔跑着冲向的灯塔……
正在发愣，手机突然响起，急忙打开，是她那灯塔的回信：
“我这边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的，我会向着东大努力，希望你一定要考上东大。到那时，我们再见。”
“陆君——”小百合念着他的名字，心里暖和起来，一点不觉得冬天的寒冷。只是她看不到青叶此时的样子，回信里是这样温馨的话，自然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他的烦恼却一点也不敢透露。
“我回来了！”小百合妈妈在外边开了门进来，见到她只顾看手机，对自己的进来没有反应，就笑她：“小百合，看谁的信息呢？”
“啊？”小百合这才发现妈妈已经走到身边，忙合上手机盖子，害羞说，“没有谁呢，是天气信息噢。”
“真的？你脸色不对哦。”
“嗯？我脸色怎么了么？”小百合摸摸脸。
她妈妈看着她这些动作，笑出声来，说：“其实妈妈刚才看到一点点了，是不是上次那个叫青叶的？”
小百合低头不语。
她妈妈又说：“唉哟，你也不用遮遮掩掩的，妈妈也是很开明的，这毕竟是你们年轻人的权利呀。那真是上次来过的青叶同学？”
小百合这才点点头。
她妈妈便更开心地笑了，说：“说起来，青叶同学很久没来作客了呢，你们吵架了吗？”
“哪有吵架……”
“没有吵架，就表示你们现在还在相恋中咯？”
“妈妈……”小百合已经落入她妈妈的话引子，急得红了脸快步上楼回房间了。
她妈妈这样的玩笑，倒是出于真心：小百合从小受人爱护，像明珠一样捧在手里，而孤独也日渐扩大，同性的好友虽然不少，但是无论如何，总不及一个温柔体贴的男生更有能力将她从孤独里拉出来。
小百合没有生她妈妈的气，倒是那句“你们现在还在相恋中”让她一直觉得愉快，让她觉得她和青叶真是维持了很久的恋人一样，可是稍稍清醒过来，又感觉青叶离她很远，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心里。
她对于青叶的感情是要得到别人的承认来维系的，她自身没有信心，他对于她的感情也是如此，两人并非不喜欢对方，而都是对自已没有信心，觉得自身的缺点太多，一不留神就会让对方讨厌，渴望紧紧抓住他（或她）的手时，刚伸出去，却只捞着空气，像隔着玻璃的正负两极。
3,
越靠近第一次全国学力考试，小百合这样的忧虑越地多起来。她又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不安，于是在亲人和朋友面前总是努力保持着笑容。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学校。椎名比她更早，一见她进教室就笑着脸和她打招呼：“早安，小百合。”
小百合也笑说：“嗯，早安，椎名你今天好早呢。不是还没到你值日么？”
“我今天心血来潮，想试试来教室早读英语会不会更有效嘛。”
“哦？很有干劲呢。”
“是啊，都到了这个时候，想没有干劲也不行啦……谁叫我没有你这么聪明呢，学生会事务和学习两不误——啊，还有谈恋爱，是三不误。”
“椎名！不许乱说哦……”小百合瞧了她一眼，觉得这种语气似曾相识，嘴里喃喃说着，“真是的，妈妈是这样，椎名也是这样……”
“在说什么呢？”椎名这时把脸凑到小百合面前，盯着她的眼睛：“我还没问你呢，你今天也很早哦？”
小百合显出不服气的样子说：“就许你来早读，不许我来看书么？”
椎名一听，有些诧异，这种赌气似的玩笑话是很少听到小百合说的，于是试探着问：“看仔细些，我发现你今天满脸春风噢，是不是昨晚某人又和你通信啦？”
椎名一语中的，小百合顿了一下，说：“哪有……就是睡得比平时要好一些……”
“唔——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肯定是这样。”
小百合摇头否认：“真的没有……”
“小百合，一说到那个青叶，你就脸红了，所以啊，你骗不了我的。”
“……”
椎名看着小百合默认的神情，暗暗偷笑，又说：“别怪我多嘴，我是你好朋友才问一句的，你和他是约定一起考东大吧？”
小百合点点头。
“你考上东大当然没问题，可是他呢？如果他考不上——”
“不会的，我相信他。”小百合声音认真起来。
“这可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你要看到现实。”
“东大是我们的约定……”
见到小百合一脸严肃，椎名也不敢再贸然轻佻，转过身坐回位子上，拿出英语书本后，才接着说，“不过你这样想也好，至少你的目标还是东大，而不是他——谁知道他到时会不会报考东大呢。”
“……”
然而正是最后这句无心的安慰话刺穿了小百合一直防御着的担忧，她一下子不知怎样回答，定定站着。
她很少和别人一起谈论青叶，就是害怕别人会告诉她这些事情。她固执地相信她和青叶的将来是控制在他们手中的。这些信心自然来自于对青叶的感情，可是青叶那边却不知有没有和她一样的信念——这是她身边的好友才看得见的实情，恰又是她不愿意接受的。
当椎名说出这个事实，小百合终于无所是从了。
虽然小百合渐渐感觉青叶成为她的一切，并为他祈祷，但她一直隐隐害怕着；她并不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在表达喜欢的感情时，她做到了，同时她又是一个校花，不单有外表，也很聪慧，所以能轻易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从不主动喜欢男生，也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而遇上青叶，却使她的世界生了变数，多了忧愁。
“小百合？怎么站着不动呢？”
“啊，我在想些事情……”
椎名觉得自己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带着歉意低声说：“我刚才只是随便说的，你不要往心里想。”
“我没事呢。”
其实小百合何尝不想知道——陆君现在的决心还是不是东大，“与其乱猜，还是问问他罢……”她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猜疑下去了。
4,
“阿嚏！”青叶打完喷嚏，赶紧走到窗边把窗子关上，一边说：“明明这么冷，谁还特意把窗子拉得这么宽……”
和也见他脸对着自己，不高兴地说：“我说青叶，窗是你的森宫会长开的，找她投诉去啊，干嘛对着我说。”
“我也没有说是你开的……”
“不过说起来，森宫会长这两个月都没理你了啊，你被她抛弃了？还是你有眼不识泰山——惹她生气了？”
“我和会长只是同学关系，最多也只是朋友，哪来的抛弃不抛弃。”青叶只澄清了一半，还有一半他自己也不知道——森宫会长已经两个月很少和他说话了。一开始以为是复习太忙的缘故，到现在被和也提醒一下，心里终于觉得不顺畅。
和也讽刺说：“还有一个月就全国考，再两个月就毕业走人了，你最好想个办法搞定你那些暧昧的女人们。”
青叶没有和他争辩，这些天里，他常考虑着父亲的话，连在课室看书也不能专注了，不时地会看看吊扇，窗外，黑板。写字也不够爽利，一个字一个字慢悠悠地画出来，像在白墙上涂鸦，把颜色徐徐喷在白色上，一个不小心，不知画成什么东西。
和也见他不说话，接着说：“我要到国外去——等我考完升学考，我爸说要让我留学！”
青叶慢悠悠地说：“哦——这样很好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出国有没有别人说的那样好，以前一直想出去，现在觉得还是留在日本和家人一起好。”
“不像你风流不羁的性格啊，和也。”
“你别说得轻松，要是你，你喜欢孤零零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闯荡，还是喜欢和家人在一起？”
和也说中青叶的心头事，青叶想一会，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不知道，别说国外——就是日本的南北两地已经让我很难选择了。”
“为什么？”
“我家人前几天让我考九州大学，可是我之前是想报东大的。”
和也这时两手抓住青叶的肩膀说：“九州大学？你不是和织野那个正牌女朋友约定考东大吗？小子，你可不能这个时候才呆头呆脑的。”
“我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吧。”
“鬼才会担心你，我担心天宫同学而已，你要是决定不了，我带她出国怎样？”
“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青叶后面的话都懒得回答了，一阵倦意袭来，便趴到桌上去，不再理睬和也。
这时教学楼下面的大黄狗叫了起来。光辉中学这样的大狗有两只，一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敝旧的棕毛毯，学生和老师们早已见惯不怪；另一只却还年轻，活力得很，常蹦来蹦去，或者见了陌生人就叫几声。
这几声狗叫让青叶想起小百合家的大狗，好像是叫做艾鲁，也是上了年纪，但因为有小百合的照料，不像学校的老黄狗，死气沉沉的。
青叶就在想艾鲁是不是还好，她家是不是还一样整洁，她是不是还一样努力着。
5,
十二月，日本中部以北已经下起雪，光辉市的天空也开始飘着雪粒，路边的长草一片黄一片绿，像拼图似的，樱花树们冻得只剩枝叉，密密麻麻交织起来，然而寒风还可以穿过其中的空隙，争取涌向路上的行人，一些小姑娘穿着短裙与黑色的羽绒搭配，裙角忽然被风扬起，正要看到小内裤时，马上用手按着，报怨说：“真讨厌，冷就好了，不要刮风嘛。”
……
光辉校园里，社联会长森宫白雪照常召集社联干事开会。
众女生举目四顾，看到会长还是一身白色连衣长裙，但颜色似乎随着冬季的深入而变得更加素白。
大家就想会长的这件衣服，想必是留了很久的，既长，又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也正是因为这神秘，才引得校内校外无数男女为之倾慕。
然后不知哪个小女生说：“副会长今天又没来开会呢。”
“对啊，太没责任心了。”
“真是看错他了，虚有其表……”
小雪听在耳里，定定看着手里的会议笔记本，用比平时稍提高一个音响说：“我吩咐了其他任务给青叶副会长。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开始说明社联的下一个任务了。”
事实上，青叶没有接到小雪的指示，也是从上一个月起，社联那边好像就没有了与他相干的活动。他还以为即便是社联，临近高考也不得不把活动放一放。而社联干事开会从来都是比较秘密的，只要森宫会长没有吩咐要到的人，一般不会知道有开会的事。于是他把一切想得简单，反正他本来就不懂得人情世故里错综复杂的安排。
小雪则自有自己将来的打算，对于青叶，她希望他过得好，能够顺利到达想去的地方，所以她尽量不去干扰他，虽然这样为他着想，但是她并没有那种可以割舍心头好的大度，她的未来里没有青叶是因为那个未来只有她一个人——高考后她要回到荷兰皇室，一来为了治好眼睛，二来可以接任她家族在皇室里相承的秘密职务。
青叶不晓得这些，只以为冷淡是小雪的性格，对自己不闻不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闻不问，不单小雪是这样，对于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来说，顾得到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众人就这样冷淡相对，然后日子一天一天流淌去，天气变得更冷，雪粒也成了雪片，星星点点飘下来。
6,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临近圣诞节，除了一少些家住得很远的学生留在学校，其他住宿生都尽量回家与家人准备节日的东西。
青叶一家虽然快要搬走，但圣诞节总是不能马虎对待的，这个周末，他还是要回家。
从学校到家的一趟路要花三十分钟车程，靠着车窗时，他有意无意地看着外头的世界，耀眼的霓虹灯五颜六色地照耀着喧嚣的街道，街上的行人都满脸喜色，行色匆匆。可是圣诞节前的这种热闹不属于高中三年级的人，也不属于他。
他只记得家里客厅电灯上的瓷罩子坏了，是上个星期让过来玩的邻居家的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这几天他家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
回到家门口，开了门，看见里面暗沉沉地，青叶以为没人在家。但是街上一辆小车开过，车头灯灯光刚好照进客厅，他借此才看见妈妈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
青叶见过几次这样的场面，多是由于妈妈平时只有一人在家，便常接邻居的小孩过来，教他们认字，一到傍晚，小孩们都走了就显得家里的落寂，加上累，妈妈便常这样伏在沙发上小睡。
青叶心疼妈妈，不去吵醒她，从房里拿出一席被子小心盖到她身上。
他妈妈还是察觉到了，睁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一见青叶，就坐正了笑说：“小陆，你回来了。”
青叶说：“嗯，我回来了。妈妈，你要回房里睡一会么？”
“不用不用，我就睡一下，现在精神多了。你吃过晚饭没，我给弄热饭菜去。”
“妈妈，我不饿，你休息着就好。”
然而他妈妈还是进厨房干活了。
青叶看着妈妈略显疲惫的背影，鼻子不禁有些酸楚。捻上灯后，看到门口处没有爸爸的皮鞋，心中纳罕，因为按照往日，父亲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就向厨房问去：“妈妈，爸爸还在公司么？”
“嗯，对啊，你爸爸这个月都会比较忙了，就要搬过九州，这边的业务还要按时按量做完才行的，又准备搬家的事，又要为了你以后顺利进入九州大学，那边的人情也是要疏通，真是忙得有点焦头烂额的样子呢。可能今晚他要在公司过夜也说不定哦。”
“真是辛苦你们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好了，饭菜都热好啦，要端出去么？”
“端出来吧，妈妈你也吃一点，我来端。”
青叶一边拿着菜碟子，一边让他妈妈去厅里坐着。
最后一道菜端完，他妈妈记起什么东西说：“小陆，今天有个电话是要找你的，是个女生哟，叫你今天周末回到家就联系她，名字是——我抄下来了，再找找看。”
青叶心里猜是小百合，只有她才有他家的号码。
“找到了，这里——说是宫野同学来着。”
青叶觉得惊讶，说:“我看看。”接过妈妈手里的电话笔记——真的是宫野。
他妈妈说：“是不是有要紧的事，要不你先去回电话，我把饭菜再热一下。”
青叶摇摇头：“没有啦，等下再回也行，我们先吃东西。”
妈妈也不追问，看着青叶大口吃了起来，还一边称赞自己的厨艺好，就开心地笑着，让他慢慢吃。
7,
最后帮妈妈洗完碗，青叶回到房间，从背包里找到手机，竟然是关机状态！才想起从昨天晚上开始到现在都忘了开机了，敲一下脑壳，赶快开机后，屏着呼吸拨通了宫野的号码。
“喂，喂？是青叶同学吗？”
青叶听到宫野的语气若无其事，觉得奇怪，说：“嗯，我是青叶，宫野同学，刚才是你打到我家么？”
“咦，有吗？我又不知道你家里的号码，怎么会是我打的呢？”
“可是明明是你的名字。”
宫野在电话那边捂住话筒，不让笑声传进去，还故意说：“真的不是我嘛，青叶同学，你可能弄错了哦。”
“妈妈都把你的名字写下来了，怎么会……”青叶的声音变得苍白。
宫野终于忍不住笑出来。青叶听见她的笑声，才明白她又在开玩笑。
“宫野同学……”
“对不起啦，很久没和你说话，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嘛。”
“真是的……不过说起来，好像真的很久没和宫野同学说过话了。”
“你才发现吗？我以为你故意避着小雪酱，想不到连我也一块避开。”
“也没有故意要避开，只是和以前一样，而且大家都在努力复习，才显得有点生疏吧。”
“也是呢。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了。”
青叶以为宫野要开始感伤，转移话题说：“宫野同学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号码呢？”
“你猜猜……”
宫野的反问反而让他觉得刚才的话白问了，除了小百合告诉她，还会有谁？
静了半晌，宫野接着说：“猜不到么……其实今天下午放学后就开始打你手机了，可是一直关机，所以我就向天宫妹妹要了你家的号码啦。”
“真是她告诉你的呢。”
“我就知道你会猜到的。”
“嗯，因为只有她知道我家的号码……”
“好聪明哦，可是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告诉我么？”
青叶以为小百合和宫野的关系很好，两人之间相互说些秘密也是正常的，就回答：
“她和你这么要好。”
“算你说对一半……其实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那傻妹妹隔几天就会发信息过来和我聊心事的，她总是很担心你，我就说为什么不直接问你呢，她说又害怕打扰你……唉，真是傻到家的一个女孩呢。”
青叶静静听着，宫野的话字字压在他心里，压得有点痛，不自觉地跟着宫野念叨着：“真是傻到家的一个女孩……”
宫野继续说：“昨晚她和我说最近的心情很压抑，她害怕将来你们不能一起考上东大，我开始还开玩笑说你考不上也是正常的，结果她就哭了。”
“……”
“我就答应着帮她问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自己又不敢问你太多，唉——谁知道今天都打不通你的手机，只好跟她要了你家的号码啦。”
“……她现在怎样了？”
“这个应该由你来问啦。”
“嗯……也是呢，总之，谢谢你……”
“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天宫妹妹而已。快到圣诞节了，趁着节前的那个周末，你不如去一趟织野看看她，当面表明决心，这样对你们都好。”
“……”
……
小百合这个星期没有和青叶通信，但两人的近况通过宫野都彼此了解着。
这天夜里，当大多数的人家都熄灯睡在被窝里时，他们虽身居异处，却凭窗看着同一个夜空。
眼前的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高架桥上的，大街里的，摩天高楼内的……五彩的，青春的……
然而现在，对于他们而言，这可爱的世界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
他们不能预见下一次的见面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会是再约定一起，或是各奔前程。各自的心情像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残酷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飘落着。
8,
混混沌沌过了几天，青叶终于等到了圣诞节前的周末，到时见了小百合要说什么却还没考虑清楚，然而终于是要踏上这一趟路的，“先别想了，快点见到她就好。”
昨天他已经告诉过小百合今天要去织野，让她在家等就行，但她却坚持要到织野列车站去等，他知道她的这点小固执，只好答应。
“三个月没见面了，陆君不知变得怎样了呢？”收到消息那一刻，小百合忽然觉得多日来的阴郁和不安都消失了，就连等待也变得欢欣鼓舞。
青叶在光辉站的月台上等着去往织野方向的T10X号列车。今天的太阳很和煦，入冬后能有这样的太阳很难得，他的心情和阳光一样温暖着。
站在大太阳底下，他看着面前列车轨道像一条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一直没有完似的。
列车过来了，车门打开，候车乘客安静地等下车的人都出去后，才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车门口处，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像两道水痕相遇，溶在一起。
青叶夹在人流里，上到车内，已经没有了坐席，就站到角落上，一切渐渐地安静下来，只有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人声逐渐渺茫，像睡梦里所听到的芦花枕头里的赶咐。
车窗外面，可以看到这美好的城市在今天难得的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
青叶在这里看英语的书，全车厢的人都学了样，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列队般整齐地挂在车厢顶部的广告海报。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对于忙碌的人来说是痛苦的一件事，于是这些人手中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
过了第二个站，几个人下车后，多出了空坐位，青叶走去坐住了，搁下了那本英语单词小本，双手捧着脸在默念。太阳温和地晒在他背脊上。
他先是在默念英语的单词，后来是在默念见面后和小百合说的话，一睁眼，忽然看见对面坐了一个女人——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
这种女人的脸谱使青叶害怕，他担心和小百合无言以对时，也要面对这种神情。
然后列车一阵颠沛摇晃，车厢喇叭里传出列车员的声音：“各位乘客，轨道前方出现事故，为保证各位乘客安全，本列车将在下一个临时车站被迫采取紧急停车操作，以便等待事故现场清理完毕，由于临时车站还没正式开通，周边交通不畅，建议您留在车内等候，由此造成的不便，敬请谅解。”
“重复：轨道前方出现事故，为保证各位乘客安全……”
“咦？”
“什么事故啊？”
“要停多久啊？”
……
车里的安静被打破，熟人之间，陌生人之间，纷纷面面相觑，询问情况。青叶打了小百合的手机，可是没人接，心想她可能没带手机出来，这让青叶更加焦虑——小百合现在一定在织野站的月台上等了，一个女生守在这样冷天下，很是容易感冒的罢……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列车终于重新开动。
这一个小时，青叶感觉过了整整一年。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二十分钟后，列车到达织野站，车门一开，青叶就冲了出去，迎面而来的都是陌生的人，他挤在人群里，用尽力要找出一道方向，一道能让他看见小百合身影的方向，然而与他左右相撞的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花了好长时间才从人群中钻出来。
“哪里？在哪里？”
他皱紧眉头，到处寻望，A出口看不见，B出口也没有……月台上匆匆过往的人多得像蚂蚁，这个穿白色外套的不是，那个长头发的不是，在用手机的也不是……不是，都不是，“小百合……”青叶双手捧着脸，跟着匆匆过往的人，一个一个地寻找。
发现前面一小撮人围在一起，不知怎地，青叶预感小百合可能受伤了，就在人堆中，于是加快脚步，正要跑起来，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陆君！”
“小百合？！”一回首，终于看见她了。
“小百合……”
“陆君……”
当两人一步一步靠近，最终相遇上，彼此再也没有顾虑地紧紧抱在一起。其他人都往人群那边去，不断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可是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在自己的怀里，外边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多少人生在这世上，注定要与别的不同的人擦肩而过，有时抬头看看，见到哪个人似曾相识，正要招手，那人却匆匆走去，于是叹息，茫然；这一路孤单走来，一些人习惯了，一些人仍在寻找，寻找与自己对眼相望，彼此微笑点头的人，然后一起走下去，牵着他（她）的手。
而今天，青叶比以往都更用力地握紧小百合的手，生怕她冷。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既心疼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青叶没有想到之前的顾虑可以以这样无言的方式消去，他能够使她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短短几分钟，他和她像度过了有生以来所有的年华与青春。
小百合的声音已经有些干哑，努力咬着音节，说：“一个小时前广播里说有事故，然后我就很担心，一直担心着……”她眼睛上蒙上了水的壳，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陆君哭，成什么样子？
青叶很体谅，说一声：“我在这里。”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静了半晌，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要不是那场事故，我不会知道我原来最害怕的还是见不到你。”
她说：“是么？要是你在事故当中呢？”
“就是受了重伤也要来见你。”
“不许你这样说……”
“嗯，我不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担心。”
静了一会，小百合抿着嘴说：“谁知道呢。”
青叶心疼地笑说：“你知道，我知道，天也知道……”
小百合听到这里，破涕为笑，笑貌上还印着两道泪痕，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被雨露滑过，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长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饿了么，我们找间餐厅吃些东西。”
“嗯。”
拉紧她的手，青叶小跑起来，她跟在后面一起跑，一起笑，一起与周遭的人碰撞。
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光辉学校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现在如何准备着搬家，他的自私的顾虑，他高考的志愿曾经摇摆不定……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
如果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那么从刚才相拥的一刻起，他们终于恋爱上了，之前的一切——能算么。
青叶断定小百合成了他的一部分，她美丽，聪明，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他——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
青叶急了，看着她的表情，又想笑，轻轻弹了她额头一下，说：“这句话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口头禅了。”
小百合抿着嘴笑说：“不知道……可能从认识你那天开始。”
这时餐厅外一阵欢呼的风刮过织野的街道，青叶隔着落地玻璃看着路边树枝上的几片老黄叶被风刮得直直飞扬，一阵冷意透过窗传到他身上，使他抖了一下。
“怎么了，很冷么？”
“只是感觉上冷，我在想，你刚才等我的时候一定更冷。”
小百合不语，割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口里轻咬着，然后才问：“不如我也报考九州大学吧？”
“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们一起考东大。”
“可是如果你考不上……”
“考不上第二年再考，一直到考上为止。”
“陆君，你不用这样的。”
青叶借势和小百合说了宫野打电话给他的事，然后说：“我以前总是太自私，现在能为你做的，只有下定决心，非东大不考了。”
“陆君……”
心跳的毕业，各奔前程（上）——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