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坐下来喝杯茶。”
“呃……谢谢校长。”
我有些不自在地盯着茶杯中的茶叶梗看了许久，等到茶水微凉后才小小地啜饮一口，苦涩的口感与秋燥相互抵消，心态逐渐如同窗外落下的银杏叶般轻悠。
“那么校长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
校长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在我的印象里，他不像那些窝在研究所发霉的老学究一样刻板，即便年事已高，但从他笑起来就会满布皱纹的脸上能感受到才气。
“其实司易老师你也猜到了一些吧，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司易老师你怎么看重新举办银杏节这件事？”
“啊……我只要听从学校的安排就好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是么？司易老师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是什么情况？要知道我对自己的压力抗性可是很有自信的！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我确实有一点想法……”
“呵呵，说说看。”
应该不会生气吧？这可是您要我说的啊。
“我觉得重新举办银杏节这件事应该没那么容易吧，虽然不知道往年是怎样进行的，但以银杏高中的现况来看，学生大概不会积极参与。”
对领导的决定提出疑义后，我有些不安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发现他只是微笑点头。
“果然您也想到了吗？”
“毕竟我比谁都了解现在的银杏高中嘛。”
“那您为何还要重新举办银杏节？”
这次校长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放下茶杯后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窗台边看着被金色叶片覆盖的天空。
“司易老师，‘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句话你应该不会陌生吧？”
专业考核？但也算不上太难的问题，我随口答道。
“出自《离骚》，意思是——这些都是我心中所爱，就是让我多死也不会后悔。诗人屈原借此句表达一心坚持高洁品格而不畏艰险、纵死不悔的情怀。”
毫无疑义的满分答案！不过校长依旧凝望着窗外那株秋意盎然的古银杏树，对我的答案并没有给出评分，而是反问道。
“那么屈原为何要坚持？”
“呃、这……”
这书上没考啊！看样子校长是不问倒我不罢休了吗？
沉思许久，我组织着脑海里时不时闪过的只言片语回答。
“因为屈原是个真正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吧，他有着自己的信念，矢志不渝，他相信自己所追求的真理，所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呵呵。”
校长不置可否地笑着，让我心里有些发慌。
“我、我说的不对吗？”
“司易老师你恐怕弄错了一件事，我并不是在考你什么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而已，这谈不上对错，况且语文也从来都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不是吗？”
“您说的对……”
在脸红的同时，我又对眼前的老人有了更高的评价。
比起我这样的老师，校长才是真正的教育家，长久以来的应试教育已经让语文有了定势思维，但在所谓的正确答案背后，还有更多的哈姆雷特。
“那么校长您是怎么看的？”
“我吗？在我看来，屈原可能只是和普通人一样，向往美好的事物吧。”
“向往美好事物……”
明明是在跟校长对话中，但我的思绪却有些游离……是因为这句话太熟悉了吧。
然后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如同画卷般将美丽展开的少女。
回过神后，发现校长正看着我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校、校长您……”
“不用解释了，毕竟你也是个年轻人嘛，说到美好的事物，脑海里会浮现出清丽婉约的女性也不足为奇。”
虽然校长是在调笑我，但语气却显得很淡然。
可他要是知道我脑海里想到的女性是他孙女的话，他绝对就笑不出来了吧。
确实，木诗谣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美好，但此刻我会想到她是因为她曾对我说过——我相信你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不会变的。
“司易老师，你看这银杏如何？”
校长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自豪。
“……”
起身走到校长身旁，将视线投向窗外，浸染秋意的银杏瞬间盈满我的视界。
夹杂着些许绿意而显得有些暗沉的金黄顺着枝叶蔓延至天边，沐浴夕阳的银杏外围被温和的红色光晕所笼罩，时而落下的叶片填补着枝叶间的空隙，但在一瞬后树影又重新斑驳。
银杏叶无声且细微地摇曳着驱走了有违静谧的一切事物，仿佛连清风都无法容忍，令其绕道而行。
这是个静止的空间，却没有时间已死的泥泞感，它以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存在于此，并持续着，从而惊艳万物。
我的思绪失去了它原有的形式，散落在这安眠着美好的场所。
“姿如凤舞云千霄，气如龙蟠栖岩谷。盘根错节几经秋，欲考年轮空踯躅。”
校长突然抑扬顿挫地朗诵起一首七言诗，但我却从来没有听过。
“这首诗是您创作的吗？气势十分磅礴呀，收尾更是余音绕梁。”
“呵呵，哪怕是司易老师你，不知道这首诗也实属正常。”
完蛋……白捧校长了，居然还暴露了我的无知！
“这两句诗来自清朝诗人李善济所作的《银杏歌》，一直以来银杏多为文人赞颂，更甚者有郭沫若所言——超乎在一切草木之上，超乎在一切之上。”
我如同正在听睿智老人传授道理的孩童般连连点头。
“虽然这株古银杏并不是其他文人所见的那株，但我相信我眼前的美景不会输给任何一副天地景象。倘若说屈原所坚持的美好是只属于他一人坚持的大道，那么我们眼前的美好正如《赤壁赋》中那句——‘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一般，它属于所有将它映入眼中之人。”
一瞬间，我眼前的古银杏像是有了脉搏与心跳，随着校长的悠长话语落下，它接受了清风洗礼，发出簌簌声响。
“那么司易老师，如此美景却只能像这样偏隅一角，是否有些可惜了？”
“确实……”
“所以我才决定要重新举办银杏节，让曾经有幸游览过这里的人重温美好，让未曾发觉的人感受惊艳。”
校长用充满期待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位老人是衷心希望能将银杏高中的美丽展现给更多人看吧。
然而在敬佩他的同时，我却感受到一丝违和感……准确来说，现在的情形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于是我试探性地问道。
“校长……我已经知道了您对这次活动的期待，而我也十分支持这次重新举办银杏节的提议，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了……”
“哎呀！我原本只是想和司易老师你聊聊天，毕竟年纪大了就是喜欢唠叨嘛。”
他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然后眼中精光一闪。
“没想到司易老师你竟然这么支持这次的活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热情，既然如此，这次的活动就交给你来主办吧。”
“诶？等等等等等！这种自投罗网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
我满脸惊恐地看着面露和善笑容的校长，见我如此，他突然收敛起笑容，望着窗外的落叶，声音有些哀愁。
“司易老师……人的一生呀，终究会像那从枝头凋零的落叶一般，迎来结束，而在那之前，我正如此刻在秋风里摇摇欲坠的叶片般，期待着最后的美好。但我不知道那份美好何时会来，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抱憾零落呀。”
这个老人其实是戏剧学毕业的吧？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但看着他萧索的身影，我根本说不出任何能够拒绝他的话！
于是，我盯着他正在用余光观察我反应的侧脸，在理智还没有彻底恢复前，顺着染上一丝金黄秋意的心回答道。
“……我试试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