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通往森陲镇北面的城门,必须经过一座古老的城区,而她正走在那片城区的街道上。
时间,正是午夜之后。
街道并没有因为黑暗而沉睡,相比那些后来扩建的地方,这座旧城才是奈戎特拉斯的原址。
没有什么繁忙的商业区、没有运输山铜矿的铁路、没有金碧辉煌的要塞、没有工业文明飞地的拉雷多大街,也没有日暮黄昏下的巴西利卡广场;
矮了整整一半的石砌城墙所包围的城镇,也仅仅是比这座城区大上了那么一点而已。
她似乎预知到了什么,走在这座城镇里,总是怀着某种愧疚的情绪叹息。
她接下来的行为并不仅仅是决定她自己的命运,还有爱希丽雅的命运,其他人的命运,包括这座城镇的命运。
三年,或者五年?这里会变成战场,城镇会被摧毁,人民会被洪流裹挟着奔向死亡;
即将四分五裂的古老帝国会抓住这个机会,对它的宿敌发出最后一次攻击,而它的宿敌也将在奄奄一息的状态下拼死反扑,最终新兴的霸权则会趁虚而入,在一片废墟上搭建起新的纸牌屋,用那些唬人的堡垒与蒸汽的轰鸣声扎入大地的骨髓......
这一切只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
当然不,她并不是什么忙着去爱抽象的人的人道主义者,早已见惯世事无常的她更不会因为这种似有非有的道德联系去弄脏自己的灵魂,她真正愧疚的,是那位具体的人,是她的挚爱,那位爱希丽雅。
现在对这座城镇、还有城镇里的人这个“集合”的惋惜,不过是将本应对爱希丽雅那位具体的“人”的愧疚投射到了眼下唯一能见到的近似物上罢了。
而这种惋惜、愧疚是卑劣的,每一次叹息都是无能的,先是自己不会原谅自己,再等到爱希丽雅意识到她也无法原谅自己时,这个高悬在天上的金阳才真正消失了——于她而言世界会彻底堕入黑暗,唯有寻找、或是编制可能存在的救赎。
这样的情绪,遥相呼应地出现在了此时,这位痛苦的观察者安雅的心中。
就好像那真的是自己曾经做过的某件不可饶恕的事一样,哪怕二者之间不存在任何现实上的连贯性,它留下的伤痕却足以让另一只苦苦哀求的黑猫难以忘怀了。
伴随着她的视角,安雅看着沿街的建筑,还有逼仄的城区,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那座她在上半夜曾经误入的废墟城区,那个饿殍遍野的地方,只不过现在这座城区却是森陲镇里最热闹的市中心。
就好像烟草专卖商行所在的那条街一样,这里的街道虽然拥挤、还高低不平,但路砖尚是完好的,并没有她上半夜所见的那些泥渣与碎石。
沿街的不是摇摇欲坠的废墟窝棚与灯心草组成的光斑,而是灯火通明彻夜开放的店面,路上也总是徘徊着一些醉醺醺但又面带痴笑的年轻人。
街与街之间蔓延着错综复杂的巷道,窄得连一辆马车也通不过去,也见不到路灯、垃圾桶或是排水沟之类的公共设施,但却能感受到一股不输给现代的夜生活气息。
尽管街道拥挤,往来者见到她之后,却总会主动让出道路来,并带着醉意向她致敬或行礼,并没有想象中那些皱着眉头避而远之的情况出现。
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什么整日寻求娱乐而无所事事的游民,而是有着各自的工作且收入还不算难堪的小市民,只是出来寻求彻夜的放松与狂欢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都对视角的主人表达了尊敬。
有些没有喝酒或者只是微醺的人,在目视到她的脸后,会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后要么目光闪躲地鞠躬,要么露出一副朝圣般的狂热神态;
连作为“视角共享者”的安雅都感到了一丝憷场,她却像目中无人一般,完全不去回应,只顾着走自己的路。
这时候,本应该继续无视路人,一意孤行的她,却不自觉地改变了视线的方向,她看到了街边堆满垃圾的窄道中,蜷缩着某个女孩的身影。
女孩看起来蓬头垢面,身上只裹了一层薄薄的,有破洞的餐桌布,又瘦又小,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这是!”
叫出声来的不是她,而是正在伴随视角的安雅;
尽管安雅的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听见,可她却像是听到了安雅话一样,主动靠近上去并蹲下,好让安雅能从视角看出女孩的面容。
“是你吗?爱希礼,这怎么可能......不,呸,呸!我在说什么胡话?”
安雅被自己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名字吓到了,眼前的女孩当然和爱希礼毫无相似之处,而且对于爱希礼这样一位独一无二又完美符合其“寻找之人”标准的少女来说,要安雅把握她的特征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她本是想说,这女孩很像自己上半夜在废墟城区里因为一时恻隐之心而救助的女孩,可安雅也知道自己并没有问过女孩的名字......于是,不知怎么的,她错将那女孩的名字说成了爱希礼。
女孩忽然颤抖了一下,她缓缓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拉住来者的外衣下摆,但却没能抓住,她已经连求助的力气都没有了。
安雅这才明白,其实眼前的女孩和上半夜她所见的女孩也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真要说相似之处,那便是难以捉摸的气质——绝望的气质,以及在绝望之中挣扎求生的意志。
外貌则是完全不同的。
这却让安雅感到了恶心,一种来自厌弃生物本能对死的抗拒的恶心,这种求生的动作,也许只是女孩的本能反应,她的肉身已经变成了一具供生存本能随意驱使的容器。
就好像健康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反应其内心活动的表情一样,安雅曾因为自己做出了某些表情而觉得恶心;
在没有先觉的情况下做出任何一个表情,不论是合群的讪笑,还是哪怕周围根本没有人会看到的痛苦与自嘲,只有她自己意识到她在用某种本能的方式去展示自己的内心活动时,她就会觉得恶心。
简直是原始人的社交残余,她并不是羞于展示什么,只是不喜欢这种无法抑制的本能冲动,哪怕自我管理了表情也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回绝了这种本能。
有时候意识到自身的一举一动都被肉体裹挟着,就好像眼前自己只能伴随着她的视角,却要全程完整地体验她的经历一样痛苦。
眼前的女孩已经不再健康,她的生命正在消逝,于是这种本能将变得无比强大,不仅仅是显露出表情,也不仅仅是一举一动的细节,而是完完全全地将她那来自本能的生存意志,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安雅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生存意志竟然也是一种意志吗?真正的意志难道不应该去对抗本能吗?
处在绝望之中的人,应该对什么才是真正的意志再清楚不过了,然而她却由于精神的衰退去顺从了本能,就好像那些无关她绝望的人一样,要把本应对抗的东西,摆到自己信仰的神龛里供起来,当作一种“希望”。
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救赎只是一种偶然,而痛苦则是一种时刻发生的必然啊。
现在,这种“偶然”降临了。
视角的主人并没有像自己那样,从什么空间里掏出小瓶子和能量棒,她直接对着女孩使用了......
【仁慈之手(Hand of Mercy)】
金色的光辉之环照亮了黑暗的窄道,她伸出戴着白色臂铠的手,无数光点从那光环上四射而出,汇聚到女孩的身上,驱散了她所有负面状态的同时,还在缓慢地增加她的生命力,此时此刻就连地面上堆着的垃圾都染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这是真神术!”
安雅不可置信地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