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青春的人,更迷恋青春。
——霜莳
在世间晃荡了十几年,宇枫其实并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托付给别人。
作为多年经验和思考的结果,他觉得人心太重,每个人单是带着自己的心就很吃力,哪还有余力去负荷额外的重担呢。与其害人害己,还不如自己去承受这份负担。
那些因为好感而彼此亲近的人,被激情冲昏了头脑,盲目地接纳了别人的心,结果却不堪其重,生出很多矛盾,终至疏远,一拍两散。
这是件多么遗憾的事儿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亲密关系就像一道门,不自量力就贸然踏入,只会造成混乱。绝大多数人,连自己都不能接纳,又怎么能接纳别人?
每每至此,宇枫总会想到自己的父母,以及家族中的那些亲戚。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决心。
但凡事总有例外,童年的宇枫还没将心门完全关闭,思琪就偷偷从门缝溜了进去。
也许,宇枫已经把她赶走了,又或者,她一直都住在那里……
周五傍晚,林妙妙发来信息,抱怨最近受到了冷落——她明明是活动的倡导者,结果却被别人抢了先机。
“再这样下去,我可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她以此为要挟,要求宇枫周六务必陪她出门,宇枫只好答应了。
……
“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呀?”宇枫扫了单车上的二维码,车锁“啪嗒”一声打开了。
“不知道,看心情呗,问那么多干嘛,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林妙妙答道,跨上单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子一下子窜出去好几米。宇枫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公园大门右转,一路向北,开启了夏日的共享单车骑行之旅。
天气晴朗、温度适宜、微风,在温暖的阳光下骑行,畅快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蓝天白云以及草木的葱茏,实在是件惬意的事儿。
人不能离开自然,自然也能抚慰人心——宇枫纷杂的情绪,一时得到了纾解和放松。
穿过老街区,跟着车流上公路大桥,又沿着辅路下到江边,林妙妙突然停下,在一棵大树下的白线框内锁了车。
“咱们下去走走。”她说,指了指堤坝下的碎石滩。
只见江水滚滚,泛起小小的白浪;江面映着日光,像有无数条银蛇在盘旋;黑色的大铁桥横跨两岸,灰色水泥桥墩庞大且厚重,稳稳地立于江心。江面上有群白色飞鸟,时而掠过江面,发出奇特的叫声。
“呼~~真舒服,人本来就应该多亲近自然嘛,整天窝在家里学习,身体都搞垮了。”
林妙妙像只猫咪似的,在阳光下舒展身体,一脸满足。
“你不是散养的嘛,也会闷在家里学习?”宇枫不解地问。
“多嘴,是比喻,比喻懂吗!”
“好吧,你开心就好。”
两人望向江面,只见江桥下有一处伸入江心的沙洲,几块儿岩石组成天然小桥,通往远处的孤岛。林妙妙见了,立即奔了过去,循路向小岛走去。
宇枫担心她出事儿,喊她回来,可林妙妙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还催促宇枫赶紧跟上来。
“哎呀!”
宇枫心急,突然脚下一滑,一只脚踩进水里,好在林妙妙及时拉住了他。
“真是笨死了,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
“你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怎么啦,你有意见?”
“没有,我在想,如果你掉下去,我也救不了你——我可不希望报纸上多一条年轻男女在江边殉情的无良报道。”
“呸呸呸,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林妙妙说着,狠拽了宇枫一把,岩石本就湿滑,他险些掉进江里。
“干什么呀!”
“怕什么,你这么受欢迎,说不定会有美人鱼救你呢。”
“美人鱼在海里好吧。”
“那是海鱼,也有江鱼,像鲫鱼、鲤鱼之类的——游戏里不是有鲤鱼精么,眼睛很大的那种。”
说着,林妙妙轻轻一跃,跳上了江心岛。
老实讲,这座岛,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散步的场所。上面长满荒草,足有半米高。若隐若现的小路两侧,长着带刺儿的小灌木,想必是寸步难行。
“得了,咱们回去吧,你穿裙子,别把腿划伤了。”宇枫准备往回走,林妙妙一把拉住他。
“别呀,来都来了,进去探探险呗。”
“不过是片荒地,能有什么好探的,再说万一遇上沼泽,搞不好人都没了。”
“没事,我会当心的。”
“行吧,那你加点儿小心,反正劝你也没用……”
林妙妙拨开树枝,小心翼翼地往草丛深处走,在这荒岛上,似乎只听得见风声和夏虫的嘶鸣。
“生活是需要兴趣和激情的,像你总是怕这怕那,多没劲儿啊。”
“实在抱歉,我可能是未老先衰吧。”
“我猜你是不懂得挑选,结果把胃口吃坏了。”
“没太听懂,能请林大小姐解释解释吗?”
“哼,那我就破例教教你好了。”林妙妙不无得意地说,“不瞒你说,我有一套关于生活的独创见解,叫做‘人生的自助餐理论’——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
“跟吃有关?倒像你的风格。”
“闭嘴,听我说完。”林妙妙用力挥了一下手中的枝条,一株蒿草被抽得拦腰折断,“我这个理论,用自助餐打比方,有两层含义:其一,人生在世,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千万不能将就自己;其二,吃多少拿多少,不要浪费力气。”
“完了?”宇枫问道。
“完了,重要的理论都言简意赅,你自己去体会吧。”
宇枫琢磨了一下,觉得有点儿道理,林妙妙恐怕是想说,人要盯紧自身兴趣,不要在枝节上浪费精力。不过,他似乎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说得挺好,可你的理论是有前提的:菜要有的挑,份量还得够——实际上,很多人连饭都没得吃,哪还有吃自助餐的资格?”
“你说得对。”林妙妙点点头,从背后望去,那束高马尾就像起跳时赛马的屁股,这个联想差点儿让宇枫笑出声来。可林妙妙并不知道。
“我的理论的确有适用范围,但我觉得,大多数人把这个门槛估计得太高了,其实生活可以很简单,必须做的事儿几乎没有,大伙之所以疲于奔命,部分原因是被贩卖焦虑的家伙操纵了。”
“你这么说我不反对。”
“是吧?这么说,你已经认同我的理论了?”
“当然,林大小姐的理论道破了人生本质,照亮了人类的前程,简直就是跨时代的。”
“少挖苦我——注意点儿,前面有个坑。”
宇枫看见林妙妙的身影蹿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一人多高的香蒲丛里,那些香蒲上长满了蒲棒,一根根像烤肠似的。
“你那个青梅竹马,还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呐。”越过土坑的林妙妙又换了个话题。
“是说思琪吗?”
“当然,难不成还有别人?”
“对不起,当我没问。”
“周二那天,她——”
还没说完,林妙妙突然“哎呀”一声,紧接着就消失在草丛里。宇枫大吃一惊,紧赶两步,发现她正蹲在地上,低声呻吟。
“你怎么啦?”
林妙妙眉头紧皱,抿着嘴,指了指左脚。
“快坐下,把脚抬起来,让我看看。”
林妙妙倒是乖乖地照做了,只见她的鞋底,扎着颗笔芯粗细的铁钉。
宇枫轻轻拔掉钉子,小心翼翼地帮她脱去软底运动鞋,幸好铁钉不长,但也流了血,浸湿了黑色的天鹅绒袜子。
“坐好喽,我帮你处理下。”说着,宇枫蹲下,用双手慢慢褪去林妙妙的长袜,托起她的左脚,伤口就在脚掌正中,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渗。
宇枫替她挤压伤口,林妙妙突然叫了起来,“轻点儿,好疼!”刚喊了一句,又没了动静,宇枫再看,林妙妙满脸通红。
“林大小姐,又怎么了?”
林妙妙小嘴一噘,把头一扭,硬是不说话。
“那就是不疼了呗。”宇枫把林妙妙的脚搭在膝盖上,又拧开矿泉水瓶,替她冲洗伤口,林妙妙的小腿抽搐了一下。
“先忍忍,让风吹吹,等到水干就好啦。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这点儿小伤,根本就不算什么!”
林妙妙挪开腿,自己穿上运动鞋,左脚慢慢着地。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立马喊了一声“疼”,又往地上倒去,宇枫赶紧扶住了她。
“行了,你也别逞强了,还是我抱你吧,咱们到桥上打车,赶紧去医院处理下——不然会得破伤风的。”
说着,宇枫一手搭在林妙妙肩头,另一只手放在她腿弯处,使出全身力气,把林妙妙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呀!”林妙妙顿时扑腾起来。
“别乱动好么,会摔跤的!”
林妙妙听了,顿时老实下来,结果宇枫才走出十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又把她放在地上。
“唉,你太胖了……”
“别瞎说,是你劲儿太小了!”
“我记得你超过50kg了吧。”
“那也比你轻!”
“真不好意思,本人刚好50kg。”
“所以你才抱不动我!”
宇枫挠挠头,他觉得今天的林妙妙特别奇怪,说话都变成了咆哮体,这股不依不饶的劲头儿,跟礼堂告白那天倒是挺像的。
“唉,要不我背你吧。”
宇枫让林妙妙趴在自己肩膀上,双手托起她的大腿,背着她往铁桥与地面连接的楼梯处走去,走着走着,林妙妙呼了口气,双臂也环住了宇枫的脖子。她的呼吸,弄得宇枫痒痒的。
这次显然比上次成功,走了100米。宇枫的腿有点儿抖了,他见楼梯还有很远,只能放下林妙妙,气喘嘘嘘。
“照这样下去,估计中午也到不了,要不我去附近找找人,或者给你父母打电话吧。”
“不要!”
“那你在这儿等等,我去看看周围有没有麻袋之类的,你躺在上面,我拖着你走。”
“我还没死好吧!你要是背不动,干脆把我扔下算了,我自己走!”
“不行,伤口会裂开,要是感染就麻烦了。唉,扔下你是肯定不会的,不过你可得有点儿心理准备,要有耐心。”说着,宇枫再一次背起林妙妙。
温暖的阳光透过云隙洒下来,伏在宇枫背上的时候,林妙妙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很亲切,但似乎又从来没体验过。
一步又一步,走走又停停,宇枫就这样把林妙妙带上了桥,足足用了三个多钟头。登上桥面时,宇枫早已满头大汗,一放下林妙妙,身体马上瘫倒在栏杆上,大口喘着气。
“还说我逞强,你这人看来也好不到哪儿去。”林妙妙看着气喘吁吁的宇枫,觉得有些愧疚。
“不然还能怎样?你又不肯叫人帮忙。”
“没想到你平时像只小绵羊似的,关键时刻还挺有魄力。”
“行啦,你看着点儿车,我得好好歇会儿。”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来,林妙妙连连挥手,随后一瘸一拐地搀着宇枫,两人一起上了车。
“师傅,麻烦去最近的医院。”宇枫说道。
司机通过倒车镜看了看后座的林妙妙,又看看宇枫,叹了口气:“看你们年纪也不大,应该还是学生吧。年轻人呀,冲动不好,还是安分点儿,把心思多放在学习上,少让爹妈操点儿心……”
宇枫觉得这师傅有点儿唠叨,但想想对方也是好心,只好一个劲儿点头。
一路上,司机师傅嘴上都没闲着,直到把二人在医院门口放下。宇枫扶林妙妙下车,抬头一看,就见大门上方几个红字——“XX妇产医院”,这才明白师傅话里的意思。
“啊!”林妙妙突然喊出声来。
“你别生气,这事儿怪我没说清楚,谁知道师傅会想到那上面去——”
“不是这个,我刚刚想到,在岛上的时候你可以扶着我呀,我用一只脚跳着走呗。”
“……”
林妙妙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宇枫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憨憨。
“不过也挺好,蛮有意思的。”林妙妙满意地点点头,轻轻拍了宇枫一下,“妇产医院怎么了?伤口消毒这种小事儿哪儿都能做,去挂号吧。”
说完,她把手搭在宇枫肩头,说了声“走”,借助宇枫做拐杖,一跳一跳地上了正门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