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唱不出动听的歌,即使写不出好看的东西,我也要唱下去、写下去,因为我爱的不是结果,是唱歌和写作本身。
——樊思琪
距离期末考试还剩下一个月时间,班级上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学习气氛。
一种在成绩中上等的学生间流行,他们从年级动员大会开始就暗中较劲儿,希望能在末考和开学后的分班考中取得优势。虽然从表面上看,大家还是有说有笑、不紧不慢的样子,可那不过是为了麻痹敌人的伪装——天知道他们在节假日里补了多少课、做了多少题,心里又憋着多大的一股劲儿。
另一种在成绩中下的学生间蔓延,他们虽然明知自己只有陪跑的份儿,但毕竟陪跑也得跑,进了高三就只能跟着整体复习节奏走,少不了被折磨一番。因此在他们心里,从现在开始,直到高二下学期暑假结束,这段时间就是最后的狂欢。
不过,也有两种都不沾边的人,那就是宇枫。
他至今都无法忘记中考前的黑暗经历,没日没夜的补课、密集的专题练习、让人疯狂的技巧训练,以及堆积如山的试卷和习题集。也是在那个时期,他目睹了不同人的命运:有春风得意的后起之秀,有江郎才尽的落魄状元,有破罐子破摔的混世魔王,也有无谓挣扎的平庸之辈……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似乎在中考这种小事儿上一览无余。
宇枫渐渐麻木了,他失去了学习的乐趣,那种最天然、最单纯的求知的乐趣。每一次模拟考,都承载了太多学习之外的东西,家长的喜悦与烦恼,老师的教导和希望,更有学校的排名和声誉。的确,他们关心学生的前途,但在那之外,难道真就没掺杂别的东西?
还记得中考前一天,班主任特意把学生们叫来学校,故作神秘地分给大家一些字迹模糊的卷子,说里面可能会有原题,让大家抽时间过一遍。说不上为什么,当时的宇枫,顿时有种想吐的感觉。
他意识到,自己是渺小的,只是某种庞然大物的一部分,而这个庞然大物,今后将要主宰他的人生。
什么,中考努力一把,熬过去就好了……
什么,高考努力一把,熬过去就好了……
宇枫已经明白,像这样的说法,只不过是大人们精心编造的骗局。与其每个阶段编造一个谎言,还不如一劳永逸地撒个弥天大谎:人生只活一次,熬过去就好了呢。
放学后,宇枫心情郁闷,拒绝了余洋他们几个联机打游戏的邀请,也不怎么想回家。他沿着操场转悠,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一个人沉默地、慢悠悠地走着。在经过礼堂楼下时,他听见从二楼活动室窗口飘出了动听的琴声和歌声——清澈又甜美的女声。
也许是高一的学生在进行社团活动吧?
宇枫想着,向礼堂大门走去,平时他是不会关心这些的,但不知为什么,今晚突然有了兴趣。
踏着又陡又窄的楼梯,穿过昏暗的走廊,宇枫循着声音往前走,途经一座大教室,门前的预约表上写着“校拉拉队”字样,这些陌生的事物在他心中唤起了某种感觉,一种伤感、一种惋惜、一种遗憾,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终于,他来到那间活动室门前,透过半开着的房门向屋内张望,隐藏在墙壁之后的是个小舞台,一个男生在上面唱着《稻香》,舞台下摆着几把折叠椅,学生们或站或坐,替歌手击掌、跺脚打拍子。在这群听众的旁边,有架电子琴,一个长发女生面带笑容,娴熟地弹奏着,不时随着节奏晃动身体、轻踏几下地板。从门口的角度,宇枫只能隐约看到女生的侧脸,灯光昏黄也看不真切,但他能感受到,无论是弹琴的女生,还是台上的歌手或台下的听众,他们都很快乐,而且是那种十分单纯的快乐——宇枫听着,看着,突然有了虚度光阴、荒废青春的感觉——他很羡慕他们。
歌唱完了,听众们拍手叫好,弹琴的女生也转身面向舞台颔首致意,宇枫惊讶地发现,那女生居然是思琪。思琪也看见了他,抬手对大家讲了些什么,拎起倚靠在琴凳上的小书包,快步朝门口走来,途中还不忘跟学生们挥手致意。
“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呢?”思琪拂去肩膀上的长发,笑着问。
“没什么,在楼下听见了歌声,情不自禁地过来看看。”
“被歌声吸引了?”
“嗯,路过的时候,是一个女生在唱。”
“呵呵,是我哟——不过就算吸引来了小雪,我也不是海妖。”
“当然了,我也不是奥德修斯。”
宇枫笑了笑。教室里,学生们又换了首新歌,一个腼腆的女生站上舞台,开始唱《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其他人轻声吹着口哨。
“走,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去外面。”说着,思琪拉起宇枫的胳膊,钻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然后关上厚重的防火门。
“来,坐吧。”思琪一抹裙子坐在台阶上。楼梯是理石板的,看上去很凉,宇枫把自己的外套卷成个“坐垫”递了过去。
“你坐这个吧,当心着凉。”
“谢谢!”思琪笑了,接过宇枫的“坐垫”铺在地上,却没立即坐下,而是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外套,叠成几折放在旁边。
“请。”她说,同时用手拍了拍新的“坐垫”。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坐了下去。宇枫靠着栏杆,思琪倚着宇枫。
“我以为是高一学生们在练歌,没想到思琪会在这儿。”
“呵呵,我也是听见琴声才上楼的,看到他们玩得开心,就不请自来地凑上去了——恐怕会觉得我是个怪学姐吧。”
“才不会呢,思琪总是像春风一样,无论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
“小雪这么说,听上去好像在吃醋哦?”思琪凑近宇枫的侧脸,笑盈盈地说。
“没,不是这样的……”
“诶,小雪怎么变得这么容易害羞了,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呀。”
的确,宇枫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自从跟思琪重逢后,感觉总是不太自然——他只好故意岔开话题。
“昨天我们开了交流会。”
“是吗?”
“大家已经同意思琪的申请了。”
“真好。”
“你看上去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
“因为我做足了功课呀。小沫同学是,妙妙同学是,之后又跟霜莳前辈见了一面。过程虽然不容易,但也算不上艰辛,小雪不是也夸奖过我很有亲和力吗,嘿嘿。”
思琪说着,侧脸看向宇枫,宇枫突然记起一句歌词,连旋律都在耳畔回响起来,“小酒窝长睫毛,迷人的无可救药……”
“可是,思琪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
“因为我羡慕她们呀,”思琪轻柔地说,“羡慕她们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里,能有机会陪伴在小雪身边。我也知道,我们有各自的生活和未来,但共同的回忆实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到让现实失色——我曾经以为,时间能将回忆冲淡,可每隔一段时间,它看上去都比原来还要美上几分……”
思琪脸上浮现出朦胧和梦幻,那是少女的天真与梦想混合而成的颜色。
“哎呀,看我都在说些什么呀——我真的很感激大家,因为大家都很善良,愿意包容我的任性。”
“是思琪很厉害才对,换做别人,恐怕也没办法说服大家吧。”
“小雪才是真的厉害呢,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吧。”
“想不到思琪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
“风格不符吧,因为思琪给人的感觉很文艺。”
“原来如此。”思琪想了想,脸靠在宇枫肩上,轻声吟诵道,“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很美,可我们坐着。”宇枫说。
“嗯,也是,那就一直坐着好了,永远,和小雪一起。”思琪说道,轻轻闭上眼睛。
礼堂、舞台、音乐、诗,这些宇枫所缺少的东西,也许就是思琪的精神。
宇枫想,霜莳说的对,感觉人生美好的时候,似有无限可能,可一旦行动起来,又什么可能都没有。有时候,在行动之前满怀希望,自以为事成之后会很快乐很美好,可一旦效仿别人去做,就算取得了成功,结果也一点儿都不快乐、一点儿都不美好。
这简直就是个魔咒,生活的魔咒。
这么多年,宇枫变了,变得昏沉且麻木,可思琪没变,依然是鲜活的。这让宇枫羡慕,甚至萌生出难以言说的感情。在宇枫看来,似乎所有关于美好人生的可能,都在思琪身上得到了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