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无法避免,只能依靠制度;制度不能十全十美,但总要好过没有制度。社会需要规则,时代在发展,规则也在变化,有些人受益,有些人受损。但只有掌握规则,才能占据主动权,才能得到影响力,才能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受益。
——凌晓沫
午休时间,礼堂活动室里,宇枫享用了小沫精心准备的午餐,两人边聊边收拾餐具,无意中提到了近期媒体热议的“躺平”。
“枫同学怎么看呢?”小沫边问,边用百洁布擦拭餐盒。
“应该客观看待吧。”
“能请枫同学具体说明一下么?以这个话题为例加以论述,是很好的思维训练,对议论文写作有很大帮助。”
“好吧,让我想想。”宇枫放下手里的抹布,勉为其难地说道,“躺平算是一种反抗。表面上,它反抗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深入些看,其实是某种制度;但制度也是人类思想和欲望的外化,那么,关于躺平的争论,不仅反映了两个群体之间的分歧,也是两种观念、两种力量之间的对抗。”
“枫同学说得很好,请继续。”
“还要说么?”宇枫挠挠后脖颈,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有人认为生活美好,未来可期,热衷迎接各种挑战,再活个三五百年都舍不得离开——对于这些人来说,躺平想必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但对于那些厌倦了争斗,看清了世界本质,认为社会无法从根本上得到改变的人来说,别说是活三年五年,哪怕三天五天,都是不值得的——他们也许会觉得,只有躺平,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小沫听了,不由得皱了皱眉,但她并没有打断宇枫。
“其实我觉得,这种现象本身也符合客观规律。对于人类而言,既有积极向上、生存发展的力量,也有消极下沉、死亡衰败的力量,两种力量同时存在,此消彼长,结果造成了人类社会的兴衰。那些对躺平持反对意见并且愤愤不平的人,其实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渴望繁荣,但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人类社会的一份子,而不是全部——还有代表消极力量存在的人。说到底,一旦从局部上升到整体,起作用的就成了统计规律,而不再是人类的意愿和能力了。”
宇枫讲完,见小沫严肃地盯着自己,开始对自己的胡说八道感到后悔了。
小沫轻咳了两声,语气平缓地说:“枫同学的表述逻辑还算清晰,但就观点而言,似乎带有虚无主义倾向性。如果考试中真的出了这个题目,枫同学恐怕是要得低分的。我们应该选择一个阳光的、积极向上的、符合主流认知的观点加以发挥,才是稳妥的。”
“抱歉,让小沫失望了。”
“没有,枫同学的观点发自内心,并没有错。我只是说,在考试的时候千万别这样直抒胸臆,因为考试有考试的规则,不能意气用事。无视规则的人是不理性的,任性的人,就只能迎来被淘汰的命运。”
“那小沫的观点呢?”宇枫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觉得,虽然社会上有不好的风气,但人还是需要努力,因为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去站在上帝视角看世界演进。作为人类的一员,我希望世界能向好的方向发展,也愿意为这个目标做些贡献。当然,对于那些失望、甚至绝望的人,我们不应该强迫他们,而是要用自身的光明去照亮他们内心的阴暗。这些,大概就是我的观点。”
宇枫听了连连点头,他很钦佩小沫的价值观。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小沫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枫同学心中的黑暗,就由我来照亮。
吃完晚饭,宇枫正准备写作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你好?”
“啊,你好——”对方突然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合适,“请问,你是她的男朋友么?”
“什么?”宇枫吃了一惊。
“是这样的,有个女生在我们店里晕倒了,我们在她手机上找到了您的号码,但只写了‘男朋友’,没写名字——我们本想联系她父母,可想了想,觉得也许先给您打电话更合适。”
宇枫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诈骗,但他很快想到林妙妙,那家伙做出多离谱的事儿都不奇怪。
“抱歉,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不好意思,先生,她虽然常来店里,但我们也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她大概1米7左右,很苗条,今天穿了一身白色洋装,这么说您明白吗?”
“好的,我马上过去,麻烦您说一下具体地址?”
宇枫立即撕下一张便利贴,仔细记好,又不忘核实一遍,才披上外套匆匆走出房间。
“爸、妈,同学找我有点儿事儿,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不等父母答应,宇枫早跑到楼下去了。他叫了辆出租车直奔事发地点,路口上的每一处红灯,都让他烦躁不安。
约半小时后,宇枫终于赶到了那家便利店(距离上次会面的女仆咖啡馆不远),一进门,就看见了紧张兮兮的女店员,还有有气无力、斜靠在椅背上的霜莳。霜莳已经醒了过来,但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冷冰冰的像座大理石雕塑,只有手边的可可还冒着些热气。
她看见宇枫,努力扬扬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您总算来了,您的、您的女朋友似乎好些了,我们提议送她去医院,但她不肯去。”
女店员故作镇静地说,内心的惊讶却一展无余,她万万没想到,所谓的“男朋友”居然只是个清秀瘦弱的高中生而已。
宇枫道了谢,来到霜莳面前,用手背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凉丝丝的,不发烧。
“会长好些了么,真的不用去医院?”
“嗯,我已经没事了——真是不好意思,麻烦咸鱼君特意跑这么远。”
“不要紧,如果没事的话,我送会长回家吧?”
“好的,就麻烦咸鱼君了。”
说着,霜莳手扶椅背想要站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儿,宇枫见状,赶紧搀起她的胳膊,店员也跑来帮忙,两人一起将霜莳扶了起来。临走前,店员又递给宇枫一个大袋子,说是霜莳买的东西。
宇枫搀扶着霜莳,穿过便利店旁边的栅栏门,慢慢往她租住的房子走。
“会长真的不要紧?为什么会在便利店晕倒呢?”
“这个么,说出来实在很难为情,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啊?”宇枫惊讶不已,不禁看了看霜莳。
“不是经济上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单纯不想吃——肚子明明很饿,可脑子却不配合,只能整天在床上躺着。”说着,霜莳露出苦笑,“好不容情绪好些了,硬撑着买了些吃的,却饿得没了力气,结果倒在人家店里——真是丢死人了。空虚的时候,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玩游戏,什么都不想做,人好像变成一个空壳,什么过去呀、未来呀,全都无所谓了。”
宇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月光映着霜莳的侧脸,呈现出纤弱的美,如同精美的瓷器一般,美妙,却易碎。
院落里传来几声狗吠,单元门上方的感应灯像受了惊吓,刷得一下亮了起来。
“到这里就可以了,咸鱼君明天还要上课,赶快回去吧。”霜莳的声音很轻,步子也是轻飘飘的,拿着钥匙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不要紧,要是方便的话,我送会长上楼吧——这袋子还挺重的。”
“谢谢,咸鱼君真的很温柔呢。”
“没、也没有吧。”宇枫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
霜莳的家在四楼,一屋一厨一卫,虽然装修简单,但干净整洁。室内陈设很有特点,没有电脑、电视机这样的大家电,也没有沙发、茶几之类的客厅家具——房间里的主角,是梳妆台和衣柜。
“会长先休息一下,我去准备点儿吃的。”宇枫扶霜莳在床上坐好,拎着塑料袋去了厨房。跟想象的一样,冰箱里空空如也,他从袋子里取出牛奶、沙拉酱、切片面包、培根和生菜,估摸着霜莳的饭量留出一些,剩余的都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撕生菜、热牛奶、煎培根、装盘,宇枫忙活起来,由于不清楚霜莳的口味,沙拉酱只是开了瓶,并配上抹刀,好让她能根据自己的口味涂抹。等他端着餐盘返回房间的时候,霜莳已经脱去洋装,换了件白色吊带睡衣,雪白的脖颈、臂膀和双腿一览无余。宇枫见了,惊得差点儿没把盘子扔到地上。
“会、会长,你这是……”
“抱歉,吓到咸鱼君了,刚才那身衣服有点儿喘不过气,又没有其他款式的便服可换……”匆忙中,霜莳抽了条毛巾被披在身上,问道,“这样好些了么?”
“没、没关系,毕竟是会长的家,不用顾忌我,穿着舒适就好。”
霜莳点点头,又把毛巾被扔回床上,“这样的确有点儿难受”,她说。
宇枫看了看,房间里连写字台都没有,只好先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挪到地板上,再把餐盘摆在上面。霜莳道了谢,并拢双腿坐在床边,慢慢吃了起来。
一杯热牛奶下肚,霜莳看上去似乎有了些精神。
“会长为什么不回家里住呢?”回想起刚才的经过,宇枫不禁替独居的她感到担忧。
“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才搬出来的,也许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嗯,那会长要照顾好自己,需要帮忙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谢谢。”霜莳看了看手机,差不多七点半,欲言又止。已经起身的宇枫见了,又坐回到椅子上。
“有什么事儿可以帮到会长么?”
“嗯,虽然很清楚会给咸鱼君添麻烦,但咸鱼君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呢,占用你一个小时就好。”霜莳面容憔悴,却满怀期待地望着宇枫。宇枫摸了摸后颈,显得犹豫不决,跟父母不好交代自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夜晚待在女孩子的房间,心里觉得很不安。
“的确,时间太晚了,咸鱼君还是赶紧回去吧——我帮你叫辆车好了。”霜莳笑了,从那微笑中,宇枫读出了悲哀和孤独——某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他,叫他无法忍受。
“不急,我还是留下来陪陪会长吧。”
“真的?不会勉强你吧?”
“嗯,只要会长别总是这么没有防备就好——毕竟我也是个男生,心里其实紧张得不得了。”
“咸鱼君真的很单纯呢。”霜莳笑了,“其实女孩子也没那么可怕,咸鱼君把我当成姐姐,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我试试吧——会长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什么都不用,只要坐着就好。”霜莳说着,指了指梳妆台,“之前说过的,想替咸鱼君化妆。”
“千万别,要是这样的话,我可就回去了。”
“咸鱼君不是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吗?老实讲,这也许是帮我恢复精神的最好方法了——要不我们打个赌吧,要是我画得不好看,我就无条件答应咸鱼君一个请求,相反,要是好看的话,咸鱼君就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怎么样?”
见宇枫不回答,霜莳又笑着说:“你就不想见识见识我的神奇魔法吗?”
“可我是男生呀,化妆什么的……”
“放心好了,只要拿起化妆刷,我就是个艺术家——哪怕咸鱼君的条件比现在差上十倍,也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更何况有这么好的条件呢?”
最终,宇枫还是坐在了梳妆台前,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霜莳准备好工具,不同规格的粉饼、粉扑、眉笔、化妆刷等摆了一桌子,她就像个画家,带着严肃的神情作画。有时她会用简短的语言替宇枫解释,什么是隔离霜、BB霜、遮瑕膏、粉底、腮红等,这些层出不穷的名词让宇枫不知所云,感到头大;有时她又一言不发,不停变换着角度和距离,审视宇枫的脸和映在梳妆镜里的面影。
起初,宇枫还盯着镜子看,但他搞不懂那些细小变化的含义和彼此之间的联系,渐渐的,化妆刷的触感、化妆品的香味儿、霜莳细腻双手的触摸,产生了某种近似催眠的效果。就像每次理发时那样,宇枫禁不住打起了呵欠。
“大功告成,咸鱼君还满意吗?”
霜莳的声音将宇枫从瞌睡边缘拉回现实,他再次看向镜子。
镜中人完全变了样子,乌黑柔顺的、披在肩头的长发,细长的睫毛,清澈的双眼,粉白光滑的脸蛋儿,瘦削的下巴和翘翘的、晶莹剔透的嘴唇……要不是身上还套着那件熟悉的T恤,宇枫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在梦里了。
他瞪大了眼睛,顿时说不出话来。
“用不着这么吃惊哦。”霜莳笑着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魔法,况且我好歹也是XX传媒大学人物形象设计专业的高材生,虽然还没毕业呢。”
“……”
“来吧,可爱的小妹妹,既然妆都画了,不介意换身衣服吧?”
霜莳牵起宇枫的手,将他带到衣柜前,依次打开两扇推拉门,柜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LO服和洋装,以及不同风格的配饰。
“价值不菲的私人珍藏——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替你选好了搭配——放心,都是没穿过的哟。”
宇枫像陷入梦境一般,提着霜莳交给他的篮子,一步步走进洗手间。他连门都忘了锁,就脱下T恤和长裤,小心翼翼地将那件黑白色调的短袖OP套在身上,换上黑色绑带鞋和白色短袜。准备就绪后,宇枫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他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大脑仿佛陷入了沉醉,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就像漫步在云端。
原来的宇枫已经不存在了,迄今为止的回忆和伤痛,都随着换下的衣服一起,被抛进篮子里。
就像霜莳曾经说过的,穿上这身衣服,自我似乎脱离了肉体,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一切。
那种感觉,超然,又宁静。
“小妹妹,别害羞,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美丽与可爱吧。”面对化身为美少女的宇枫,霜莳似乎一点儿都不吃惊,“有裙撑的话效果会更好,但怕你会产生抗拒心理,所以就省掉咯。”
“来,把这份美好记录下来吧,它不仅属于我,也属于你。”说着,霜莳从柜子里取出相机,指导宇枫摆了些姿势,再配合表情、道具,拍了一组相当出色的照片。
不得不说,除了化妆,霜莳的摄影技术也是专业级别。
卸妆时,宇枫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难过。无数种细微又神秘的情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在他脆弱的内心汇集,撞击着、纠缠着,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漩涡。
“怎么了?突然变得这么忧郁?”
霜莳俯身凑近宇枫耳边,轻柔地问。
宇枫只是沉默地摇头,他的眼眶发热。
霜莳绕到宇枫身侧,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膀,用空灵的声音劝慰道:“生活是残酷的。无论是受到的伤害,还是犯下的的错误,都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被我们刻意遗忘罢了。人类就是这样,总是在伪装自己、虚张声势,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受了伤就会哭泣,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为什么长大以后,就不能再自由哭泣了呢?
“不必逞强,就当自己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好了,有什么烦恼,就跟姐姐讲;如果烦恼多到说不出来,就在姐姐的怀里哭出来吧。
“人们只知道有脑,却忘了还有心,久而久之,心变得又小又硬——但我知道,咸鱼君跟他们不一样,所以请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轻松了。”
不知为什么,在霜莳的温柔引导下,宇枫的眼泪居然自动地流淌下来,他扑进霜莳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无声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