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精明的、贪婪的、有很多欲望和要求的家伙。
——林妙妙
其实,这不是宇枫第一次穿女生衣服。
他忘不了小四那年,思琪替他化妆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思琪把宇枫按坐在梳妆台前,自己学着发型师的样子替他梳头发、别发卡,又像模像样地替他涂抹眼影、描画眼线。每当手抖画歪,思琪就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连连道歉,再用沾了卸妆液的食指把败笔擦除。
她是那么认真,小手不时掠过宇枫的脸颊和耳朵,虽然没上腮红,也让宇枫的双颊染上了一团红晕。
化好了妆,思琪的兴致依然不减,她又从中意的衣服里替宇枫挑了件连衣裙,然后拉着羞怯的他跑去公园,并请路人帮忙,拍下了那张一直被宇枫藏在词典里的照片……
美像传说故事里的神仙,有很多种化身,它向童年宇枫显现的形式,就是思琪、漂亮的衣裙和女孩子。从那时起,美就在宇枫心底扎下了根,让他着迷,也让他绝望——因为那是一个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迈进的领域。
暑假的一天,母亲出差、父亲也出了门,只留宇枫一人在家里写作业。他被某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走进父母的卧室,打开了壁柜门。
柜子里挂着的,是母亲的衣服。
有风衣、毛衣、雪纺衫、连衣裙和长裙,形形色色,叫他眼花缭乱。
年幼的宇枫看着,看着,禁不住伸出手去……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抱着一团衣服,站在了洗手间的盥洗镜前。
毕竟还是孩子,那些衣服对他来说尺码都太大了,没办法穿,他只能用双手提着,放在身前比量,同时观察镜中的自己。
就算是这样,宇枫也很激动,他觉得自己离那个朦胧的理想又近了一步,耳朵里只听得见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他不敢耽搁太久,只试了几件,就匆匆把衣服送回衣柜,凭记忆努力恢复成原样,为保险起见,还不忘检查一遍。他自以为做得不错,结果还是惹了祸。
一天后,母亲出差回来,竟在洗手间发现了一条丝袜——她怀疑丈夫趁自己和孩子不在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于是跟丈夫争吵起来。
“还说没有,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是你的吧?整天丢三落四的,东西管不好,屋子也不收拾,哪还有个家样?”
“别扯,我问你是不是把哪个狐狸精带家来了?”
“说了没有!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好呀,嫌我烦了是吧,过不了就离!”
“离就离,当我愿意跟你过呀!”
争吵还在继续,只有宇枫明白冲突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不小心把母亲塞在衣服当中的丝袜掉落在卫生间了……
父母的争吵不断升级,宇枫内心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他很想解释清楚,可又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最终,父母大打出手,客厅里一片狼藉,母亲气得半夜出走。
宇枫很难过,他埋怨母亲的粗心大意,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认识;也埋怨父亲的心浮气躁,没说两句就要争吵骂人;但他更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懦弱胆小和虚妄的自尊,就连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
在经过一段为期不段的冷战后,父母之间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但宇枫却忘不了这段经历,他认识到自己的懦弱,也认识了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
……
宇枫伏在霜莳怀里,无声哭泣。
霜莳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劝慰道:“虽然不清楚咸鱼君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渴望美,每个人都希望被爱,这绝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儿。人的处境是艰难的,既要面对他人的评判,又要面对自己的心,所以我们更应该善待自己,这比世间的一切原则都重要。”
宇枫抬起头,此刻的霜莳看上去那么温柔,就像一个贴心的大姐姐。她的人生似乎也面临着很多困难,可她却愿意包容、接纳、分担宇枫的痛苦,这让宇枫很感激。
“呵呵,妆都花了呢。”霜莳指指镜子,宇枫看到自己那张滑稽的脸,忍不住笑了。
“会长记得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嗯,我会尽力的。”霜莳忧郁地笑了笑。
还差15分钟9点,宇枫离开霜莳的家,坐上了出租车。一路上,他透过车窗望着街边店铺的霓虹和高层住家的灯火。夜很静,司机师傅默默开车,回想刚刚发生的事,宇枫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次日中午,宇枫和林妙妙在公园里喂小狗,林大小姐的烘焙手艺看似有所进步,当然,是从狗狗们的角度——证据就是,追随者的数量明显增多,已经从最初的三、五条,发展成如今的七、八条了。
“想不到你的狗缘倒是不错,可以考虑组建一只亲卫队了。”宇枫调侃道。
“少挖苦我。”林妙妙白了宇枫一眼,继续耐心地将盒子里的饼干分发给狗狗,“这恰恰说明,动物的鉴别力要比人类高明,也更有良心。”
“你这么说我不反对。”
“唉……”
“怎么了,没想到你也有愁眉苦脸的时候。”
“是因为我姐。”
“你姐?”宇枫隐约记起,老黄请家长那天,他似乎听林妙妙的父亲提到过。
“对,她总担心我在学校交不到朋友,一个劲儿地问我。开始我还能敷衍过去,可最近不成了——我只好对她说,在班上有个很要好的女生,不但长得漂亮、性格好,成绩也优秀。”
“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叫人羡慕——哎呀,你打我干嘛!”
宇枫还没说完,林妙妙就朝他头上扔了块儿点心,有几条狗狗见了,马上奔过去争抢起来。
“叫你故意气我!”她没好气地说。
“开个玩笑而已,平时你也没少拿我开玩笑吧。”宇枫躲过飞扑来的小狗,用手弹掉头上的碎渣,“话说回来,你姐还挺关心你的。”
“当然,远超一般的姐妹情,毕竟还要加上父母的份儿——你也知道,我跟我爸妈关系很糟,在我心里,我姐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他们。正因为这样,才不想让她担心。”
“你编故事的天分不是还可以嘛,就对你姐随便讲讲呗。”
“我也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可惜弄巧成拙了。”林妙妙又摇摇头。
“怎么?”
“编了些故事,我姐突然说对这位朋友挺感兴趣的,想让我发照片给她。”
“也不难吧,随便请哪个同学帮帮忙,或者拜托小沫、思琪也行啊。”
“不行!”林妙妙当即否决,“我总不能说,同学,你长得好漂亮,请让我拍张照吧——我又不是变态!就算是合影我也说不出口啊——突然提出这么个请求,不是很奇怪吗?”
“偷拍?”
“那是犯罪!”
“网上搜一个?”
“太假了吧!”
正聊着,狗狗们回来了,它们在两人身前身后不停地绕圈,久久不肯散去。其中一只小黄狗突然翻身倒下,举起两只前爪,亮出肚皮,歪着脑袋望着林妙妙。林妙妙轻轻抚摸它,小狗顿时眯起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那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让我替你拍吧?”
“你是男生,总比我要方便些——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有什么特殊爱好呢……”
“可我根本不会搭讪呀。”
“那就偷拍。”
“拜托,我偷拍就不犯罪吗?”
“真烦,你到底帮不帮忙?”
“其他好说,这个不行!”宇枫连连摇头,态度坚决,“这关系到我的声誉,我也不想被人说是变态呀。”
“行吧,我就知道,跟你说了也是白说——你还不如它可靠。”林妙妙边抚摸小狗,边仔细琢磨起来。
放学回家后,宇枫觉得有点儿累,练习册虽然摆上书桌却没有学习的心思。他抓起手机登入游戏,公会里在线的只有霜莳。
宇枫:会长有好好吃饭吗?
霜莳:嗯嗯,吃过了,蔬菜牛奶鸡蛋面包,营养均衡呢。
宇枫:可这是早餐的食谱吧?
霜莳:我也是刚刚才起床啊 ︿( ̄︶ ̄)︿
宇枫:啊这,会长要注意身体,健健康康的才有未来,不是吗?
霜莳:未来么……是呀,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霜莳:看看我们的父母吧,他们也许就是最好的参照物了,我们长大后恐怕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想想真是不能不感到恐惧呀。
霜莳:当然喽,也有把生活过得很精彩的人,于是我们急切地寻找榜样,试图模仿他们的生活。可是,那些看上去很棒的东西,一旦换做自己去尝试,就变成了十足的糟糕物。
霜莳:我们并不服气,一再去试验,却一再地失望,最后不得不承认,生活很可能就是如此——像一副现代画,虽然有逻辑、有色彩、有多变的线条和形状,却永远都说不清有什么意义。
霜莳:所以呀,生活不是为了叫人满意才存在的,相反,生活是在训练人适应它自己。我们向生活屈服,虽然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从这个角度看,成长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呢?
(霜莳一口气说了很多,最后又发了个“狗头”表情)
宇枫:会长这是怎么了……
霜莳:没什么,一时感慨,不吐不快呀 <( ̄︶ ̄)>
宇枫:听上去太消极了。
霜莳:也许,可这就是我的生活观,毫无办法呢——不说这些了,还是刷任务吧。
(两人组队进入副本,边杀怪边跑图,宇枫对流程已经很熟悉了,不动脑子也能应对如流)
真是这样么?宇枫边玩边想。
曾经,他也认真学习,遵守规矩,有节制地娱乐,一丝不苟地生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感到不满,而且越来越强烈——也许是通过阅读看到了生活的广阔,因此幻想着会有更精彩的生活,直到经验和知识把他的幻想无情击碎。
虽然只是高中生,但宇枫已经知道很多:比如,生活是琐碎和重复的,社会的本质是抱团生存,工作是为了服务他人,任何事物都不能长久,世间唯有矛盾永恒,等等。这些知识令人沮丧,它们都指向一个结论——人生乐少苦多,而且有限的快乐都集中在人生初期,往后越来越少。
他说霜莳悲观,可他自己也谈不上乐观。宇枫对未来也没什么期待,对过去也不怎么留恋,至于当下,更是平淡乏味、不得不忍耐的煎熬。但就像霜莳说的,他已经适应了生活,成了生活的奴隶,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这不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态度,但很可惜,这恰好就是他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