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生活是美好的,但我反对一切主动结束生活的行为。
——宇枫
一连几天,霜莳都没回信,也没上线。
周四夜里,宇枫躺着刷了会儿手机,正要睡觉,突然收到了回复——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一直以来多谢咸鱼君了”。
不知为什么,宇枫突然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他在IM上追问,对方却沉默不言。他迫不及待地拨打电话,铃声响了一遍、两遍、三遍……一次没通,再拨一次,他内心焦急,锲而不舍——终于在十分钟后拨通了电话——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
听筒里只有呼呼的风声,宇枫故作镇静地问:“会长怎么了,在外面么?”
“没什么,散散心。”霜莳的声音听上去疲惫、空灵,宇枫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这样啊,方便的话,想见见会长。”
一段漫长的沉默,或急或缓的风声似乎在竭力倾诉着什么,可宇枫听不懂。
“好吧,我发位置给你。”霜莳说道,随即挂断电话。
宇枫看了看坐标,是在江边。他立即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潜入走廊,父母已经睡下,卧室里传出均匀的鼾声。宇枫小心翼翼地打开防盗门,又轻轻带上——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他必须赶过去,不然一定会有不可挽回的事件发生。
出租车还没停稳,宇枫就赶着付了钱,推开车门跳了出去。深夜的江提不见人影,只有江水不知疲倦地滚滚而下,伴随着浅吟低唱的风声;颗颗灯球似乎被江风吹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就像摇曳的烛火。
宇枫焦急地四下张望,却怎么都找不到人;偶然间,他发现老江桥上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像某人倚着栏杆。他赶紧爬上阶梯,踏着不停颤抖的、咚咚作响的铁板,朝那团白影跑去。
“你来了。”霜莳轻轻地说,双眼仍旧望着江面。
“这么晚了,会长没事吧?”
“累了。”
“愿意的话,能说给我听吗?”
“消极的想法,不想传递给咸鱼君。”
“我认为会长是个很有思想的人,所以会长的见解,也多半不会错。”宇枫靠近霜莳,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也效仿她的样子凭栏眺望,“假如是事实,积极消极又有什么关系呢,迟早要去面对,还不如趁早知道好些。”
霜莳听了,抬头仰望天空,目之所及只有无边的黑暗,她禁不住哆嗦起来,又赶紧闭上眼睛。
“咸鱼君,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存在,也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我只知道,作为世界的一部分,处处脱离不了它的控制和摆布。我真的存在吗?我的存在是不是一种幻觉?我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讨厌也好,喜欢也罢,似乎都不重要了。归根结底,我拥有的只是感觉,而感觉这东西,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
“恐惧,焦虑,厌恶,虚无……像苍蝇一样围着我打转,困扰着我,折磨着我……咸鱼君知道吗,我休学快两年了,期间吃过药、也接受过治疗——可那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一个劲儿地鼓励你说,煞有介事地摊开本子记,到头来却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我家境很好,从小过着舒适的生活,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有机会在人生早期窥见了社会的本来面貌,它跟课本上、新闻里所描述的世界都截然不同……父母迁就我,就算我没办法学习、工作,家里也完全能够养活。他们答应我不用去诊所,也答应我搬出来自己住——我以为生活宽恕了我,可一切都是幻觉,它从来都没让步,只是玩了个恶作剧,悄悄躲在一边,看着我发笑,然后突然跳出来,狠狠地报复我。
“前几天,跟父母见了一面,不知道他们听了谁的建议,劝我找个男朋友,理由是,我这种情况有个伴侣也许会好些。我明白,这其中不全是利益的考虑,他们也很焦急,迫切地希望能借助恋爱与婚姻改变我的生活……可我很清楚,无论做什么,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好痛苦,一方面,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怀疑,找不到生命存在的依附和根本;另一方面,现实却照常运转,像个残酷的暴君,挥舞着皮鞭,毫不留情地驱赶着不知所措的我……
“有时候我会想,干脆让这个世界分崩离析算了,可转而又对抱有恶毒想法的自己感到厌恶;有时候又会想,哪怕自己是有罪的,但世人却是无辜的呀,要是能牺牲自己让大家都得到幸福该有多好……我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咸鱼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累,好想休息,再也不要醒过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得到解脱……”
面对霜莳的自白,宇枫只能沉默,有些东西他明白,但更多的东西他不明白。人与人的感觉无法相通,他也许清楚自己的痛苦,却永远都没办法了解霜莳的痛苦。既然不了解,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霜莳笑了,踮起脚尖,攀上江桥的铁栏杆。
“谢谢你,咸鱼君,也替我感谢妙妙、思琪还有小沫,和你们相处的时光真的很快乐——也许是我长大后最快乐的日子了……”
说着,她依靠双臂撑起身体,准备翻越护栏——那两条纤弱的胳膊微微颤抖着。
宇枫见了,立即窜上去,握住霜莳的手腕——他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会长知道吗,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你的痛苦,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痛苦的,但痛苦的人联结在一起,也能彼此温暖、彼此安慰。说起来实在好笑,我连会长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会长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妙妙、小沫、思琪她们,也一定不希望会长就这样子离开吧。
“我能想象,会长的生活想必很艰难,但我、还有大家,愿意帮助会长战胜困难,我们一起试试看,就算最终失败了,不是也没什么损失吗?况且人生短暂,终究会迎来那个解脱的日子,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姑且活下去看看,可以么?”
也许是被夜风吹了太久,霜莳的身体冷冰冰的,同样冰冷的,还有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她望着宇枫,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谢谢你,咸鱼君,但类似的话我听过好多遍了,已经产生抗体了。”她说,“我不是没试过——不计其数——每次挣扎,都只能换来短暂的喘息,而且那时间也越来越短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原谅我没办法接受,请放开我吧,让我离开,就是对我最大的温柔。”
“不要。”宇枫说着,紧紧抱住了霜莳,“虽然我们交往时间不长,但在八月底之前,会长都还是我的女朋友——如果会长坚持要跳下去,那好,我也跟你一起跳下去好了!”
霜莳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转过脸,温柔地望着宇枫。在宇枫的眼睛里,她再一次找到了曾经出现过的沉静、忧郁和深邃。那双眼睛很美,是只有她才懂得欣赏的美,美超越了一切,比任何语言都要有说服力。她冰冷而坚硬的心,顿时软了下来。
趁这个时候,宇枫在霜莳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望着她的双眼,说道:“答应我,忍耐一下,继续活下去,可以吗?我亲爱的姐姐?”
霜莳愣住了,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呵呵,咸鱼君这么做,就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么?我这个老阿姨,可是到了能够光明正大谈恋爱的年纪啦。”
“如果不休学的话,会长应该是大四吧,也就是23岁左右,怎么能说老呢。”
“这么说,你不在意女生比你年纪大喽?”
“不知道——不过我们俩在一起,还真是挺难想象的。”
“也是呢。”霜莳笑了。
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两人站在江桥上仰望夜空。
城市的夜空一片朦胧,甚至看不到那颗最亮的星——很遗憾,没有什么东西能指引人类前进。
凉风拂面,在那一刻,宇枫深切地感受到了,只有不确定才是确定的。
“咸鱼君知道吗,其实我特别怕眺望星空。”
“为什么呢?”
“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好像隐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一个巨大的谜。科普杂志上不是喜欢说‘壮阔的星空’么?但我只能感受到神秘、恐惧和寒意。总之,就是非常害怕,那些遥远的光点儿似乎在向我招手,要拉着我脱离地球——看着看着,就会两眼发酸,留下眼泪来。”
“说不定会长是来自哪个星系的仙女呢。”宇枫开玩笑似地说。
“那咸鱼君一定是那个星系的恒星——照耀着仙女们。”霜莳也笑着说。
时间的流逝是很快的。
转眼间,暑假就会过去,大家会升入大学、继而散落各地,很可能就此断了联系。
现在的宇枫,心中尚且有一丝伤感。若干年以后,等大家走进社会,恐怕连伤感都不会有了,只能凭借着模糊不清的记忆,缅怀青春。
宇枫想,难道跟霜莳、妙妙、小沫、思琪共同相处的时光,也是一场虚空吗?
“我知道咸鱼君在想什么,不是哦。”霜莳突然说道,“从个体生命的角度看,或许任何事情都无关紧要。但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让该发生的自然发生,不去回避,不去抗拒,这就是人类的宿命——就像这江水一样。”
“也许是吧。”
此刻的宇枫,很想用豪情驱走伤感,可惜行不通。
也许就像霜莳说的那样,此时此地,对于他来说,伤感就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夜幕会升起,月亮会降落,太阳也会照常出现,照耀大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将继续下去。
无边的宇宙,无尽的时间……
想着想着,宇枫感到头疼,索性不想了。这些事情,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明白。
“谢谢,我现在没事了,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钻回被窝里去吧,可别被你父母发现了。”
今晚,霜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顺其自然、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