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个人幸福与否，全在于他对生活的诠释，这个过程跟写故事类似。同样的事件和感觉，在不同的头脑中会产生不同的意义。最厉害的人，生活就像一副山水画，无论发生什么，总是寥寥数笔，云淡风轻；稍逊一筹的人，生活就像一本小说，平凡之中见不凡，不用大起大落，就很值得回味。
——樊思琪
下午，宇枫跟林家姐妹道了别，随即赶回霜莳的小公寓——他可不想打扮成女生的样子回家。
门开了，霜莳睡眼惺忪，床上的被子揉成一团，看来是被宇枫的敲门声惊扰了美梦。
“不好意思，会长，还得麻烦你。”宇枫尴尬地说。
“没关系，本来想着稍微休息一下再继续看书，可没想到——怎么样，今天见家长还算顺利吧？”霜莳揉着眼睛问。
“总算没出什么纰漏——不对，为什么是见家长啊！”
“呵呵，没事就好。”霜莳笑了，才注意到宇枫手上的纸袋，问道，“这是什么？”
“哦，莎莎姐送的礼物，虽然说用不上就是了……”
坐上梳妆椅，困意顿时涌了上来，宇枫不禁眯起眼睛——他总是在理发时打瞌睡，从小就这样——霜莳替他卸了妆，可他还是不想动，懒懒地靠在椅背上。
“咸鱼君看上去很疲惫呢。”
“是呀，忙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考完试突然就觉得特别累。”
“呵呵，让咸鱼君感到困扰的，是她们吧？”
“她们？”宇枫睁开眼睛。
“嗯，咸鱼君就不好奇么？自己为什么会受到林同学、小沫同学和思琪同学的欢迎呢？”
“呃，也不是没想过，可是……”
“因为咸鱼君给人的感觉很特别，就像一朵蒲公英，或者一片落叶。”霜莳说道，“在咸鱼君身上，找不到一般人那种咄咄逼人的存在感。跟咸鱼君在一起，就像跟自己的影子在一起一样，轻松、自在，既不会害怕，也不觉得孤单。吸引孤独的人，带给她们安慰，这正是咸鱼君了不起的地方。”
“会长，我真有那么了不起吗……”
“咸鱼君太不自信了，这样子是很难跟他人建立起亲密关系的。”
“……”
“我来替你分析分析吧。”霜莳笑着说，“久病成医，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也能学着扯上几句。不过这些话仅供娱乐，咸鱼君不要当真——毕竟我只是资深患者，却没当过心理医生呢。”
“先说思琪同学吧，你们一起经历了青春的萌芽期，从心理上彼此依赖，到生理上相互吸引，这是某些青梅竹马逃不开的命运。命运的羁绊像弹簧一样将你们连在一起，很难疏远，也很难亲近。所谓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说的就是这种关系吧。
“小沫同学呢，虽然严肃，但却像母亲一样关怀照顾着你。你们的过往我不清楚，但她一定从你身上汲取了某种力量。假如把她比作白色的玉兰花，那你就是培育她的土壤。要知道，女孩子的成长是一个谜、一个奇迹，对于小沫来说，这个奇迹力量的源头，或许就是你。
“再说妙妙同学，她看上去性格强势，对你满不在乎，但越是这样的人，心里就越可能藏着秘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们之前见过面，她对你的感情，一定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就像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冰山。
“好啦，是不是觉得我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的精神分析，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呵呵，其实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霜莳说完，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我的经验是，所谓人生问题，终究只能靠自己去解决——虽然很不容易，但别无他法。人们都埋怨别人不理解自己，其实就算自己也很难理解自己呀，因为人擅长骗人，也很会自欺。”
“会长，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很好，可我有时会突然觉得很——”宇枫想了许久，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儿，“很不安……”
“嗯，我明白咸鱼君在担心什么。就以恋爱为例吧，你能想象自己跟小沫、妙妙，或者思琪之后的发展吗？你们结了婚、成了家、有了孩子，每天上班，做饭，为那些必需的和非必需的开销奔波……不仅如此，你的父母家人，她的父母家人，都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们彼此之间又会争吵，会闹矛盾……”霜莳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恋爱很美，但随之而来的东西却没那么美，婚姻、生育、家庭，每样都是挑战。艺术可以通过加工去除恼人的杂质和瑕疵，但生活不行，你只能统统接受，接受它的好与坏、美与丑——恐怕这就是你的心结——也是我的心结。”
傍晚，宇枫回到家中，父母还没下班，他刚把莎莎姐送的衣服藏进柜子里，就接到小沫的电话。
“阿姨情况还好吗？”宇枫问。
“嗯，多亏了大家，妈妈恢复得不错……对了，明天下午两点半，可以请枫同学来之前打工的店里么？”
“好的，需要帮忙？”
“不是，想和枫同学一起逛逛街。”
第二天下午，宇枫早早在快餐店外等候，到了两点半，小沫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
出人意料的是，她穿着雪纺衫和小裙子，而不是平日里那身运动服。
“刚考完试就来店里打工？”
“嗯，之前请假，给同事添了不少麻烦；又接受了霜莳前辈的资助，想着能多赚些钱尽快归还。”
“话虽不错，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谢谢。”小沫说着，来到宇枫身边。
“咱们去哪儿呢？”
“为了感谢枫同学帮忙照顾妈妈，我想请枫同学看场电影。”小沫说道，看了看时间，“现在是2点35分，电影6点开始。我规划的路线是：沿门前这条路向北，穿过商业街，到达江畔广场，然后转而向东，至江桥处向南，一路直行到电影院。这条路线，总长大概有7公里，假设正常的步行速度是5公里每小时，那么走完全程大概要1.5小时。由于是散步，速度会稍慢些，乘上一个修正系数1.4，就是2.1小时；途中，我们可能会在4到5处停留，每处约0.3小时；这样算来，总耗时大概在3.45小时，刚好能赶上电影开场。电影片长约2小时，晚餐0.5小时，距离9点还剩下0.05小时，即3分钟，足够赶上末班公交车。”
小沫说着，稍作停顿，然后又点头道：“没问题，我们上车的公交站距离发车点有两站，等车的期望时间约为4分钟，存在一定余量，应该万无一失——枫同学觉得可以吗？”
“哈哈，只要小沫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吧？”宇枫摸着后脖颈，尴尬地说。
小沫点头，拉了拉宇枫的手，两人肩并着肩，一同沿人行道往江畔走。
午后商业街上挺热闹，有即兴表演的小提琴演奏者，玩滑板跳街舞的年轻人，还有不停拍照的外地游客。经过服装店、饰品店、玩具店、礼品店的时候，小沫都无动于衷，而到了书店，她却不禁放慢脚步。这些细节，宇枫都看在眼里。
“感兴趣的话，我们进去逛逛吧。”他说。
“枫同学呢？我听你的。”
“当然，我也很喜欢书的，虽然很久没看了。”
这是一家独立书店，分上下两层。进门入口处，摆放着人文、社科、自然科学等几大类销量top 10的书籍。书店一楼设有休息区，吧台提供热饮和点心；二楼有自习室，分成包间和隔断两种，供读者租用。
两人慢慢逛着，小沫突然停下，目光落在一本旧旧的《时间简史》上面。它的封皮已经破损，孤零零地躺在书柜一角，半截身子探在外面，几乎要掉在地上了。
“喜欢吗？我买给你吧。”宇枫说。
小沫摇头道：“不用，我已经读过两遍了，之前打工结束后在这儿看的。”
她拿起书，轻轻摩挲几下封面，又把卷起的书页边角一一展开，再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细心得像照顾一个孩子。做完这些，她才继续往前走，中途还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离开书店，他们又经过一家密室逃脱店，小沫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问道：“枫同学了解这个么？”
“嗯，大概是几个人困在密室里，通过破解迷题不断前进，最终脱离困境的实景游戏吧。”宇枫解释道。
“听上去挺有趣的，可以两个人玩吗？”小沫问，脸上泛起一片桃红。
“好像可以，有那种小型主题，不用拼团的。”
“是么？”小沫看了看介绍与价目表，又连连摇头，“好贵，而且要预约。”
“是挺贵的。要是小沫感兴趣，我找找有没有团购，等暑假再来玩吧。”
“嗯。”
出了商业街，两人又来到江畔广场，他们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看高高低低的水柱和着音乐律动不停变换角度和形状。一个阿姨凑上来，问他们要不要照相，马上出片的那种。
“多少钱呢？”
“只要20元。”阿姨说。
小沫摇了摇头。
“那这样，15好了。”
小沫还是摇头。
“10元呢？”阿姨不死心。
“不好意思，太贵了。”小沫说。
“如果喜欢的话就拍一张吧？”宇枫说着，去拿钱包，小沫急忙阻止。
“不必了，照片只是一种记录信息的形式，同样的场景，我们也可以记在脑子里，而且保存的时间更长。”
虽然两人都尽力放慢了脚步，但他们到达电影院的时间，还是比计划早了大概30分钟左右。大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占据着座位，边聊着天，边等待电影开场。宇枫闲着无聊，又无处可坐，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大厅角落摆着几台抓娃娃机，5元钱3个币，约会的传统项目。
“时间还早，我们试试那个吧。”宇枫建议。
小沫默默观察了一会儿，才说道：“这应该是个概率游戏，不然为什么开始抓到了娃娃，等抓钩移动后又会掉下去呢？抓钩的摩擦力，玩偶的重力，只要二力平衡，玩偶是不会掉下来的。假设摩擦系数一定，压力不一定，那么抓取质量小的玩偶，成功率应该会更高；考虑到抓钩的张角，玩偶形状也应满足一定要求。综上考虑，枫同学，我觉得选择那个玩偶成功几率最大。”
小沫所指的，是一个相当诡异的娃娃，已经不能用好不好看来评价了，简直就是——恐怖。
“真的要抓那个吗？”宇枫疑惑地看看小沫。
“嗯。”
宇枫买了3枚硬币，自己先试了一次，虽然抓到了，但没到洞口就掉了。
“不行啊。”他挠挠头。
小沫静静地从几个角度观察娃娃，又检查爪钩，同时用手比量着，说道：“位置有变化，而且抓钩的抓力似乎很小，不过就算这样也并非没有机会，枫同学，我们再试一次吧。”
“好的。”
这次，宇枫按照小沫的指示耐心调整位置，就在他准备按下按钮的时候，小沫拦住了他。
“等等，枫同学，能不能在抓钩下落之前左右晃动摇杆，让抓钩摆动起来？”
“你懂甩爪？”宇枫很好奇，他记得这好像是比较难的技巧。
小沫摇头道：“甩爪？不懂。我只是觉得，那样子的成功率也许会高一些。”
“好吧……”
宇枫将爪子停在洞口和玩偶之间的某个位置，来回推动摇杆使抓钩晃动起来，同时按下按钮。两个人的脸紧贴玻璃窗，紧张地盯着抓钩下落——很可惜，爪钩跟娃娃擦身而过。
“果然，只靠粗略的理论计算是不可行的。”小沫有点惋惜。
“别灰心，还有一次机会呢。”
“嗯，最后一次。”
这次，宇枫先将爪子悬停在玩偶上方，然后凭借感觉做了些调整。
“这样可以吗？”他征求小沫的意见。
“这次由枫同学来决定好了。”
“那我们一起按下去吧。”
“好。”
“三、二、一，开始！”两人同时拍下按钮，一起闭上眼睛，只听当啷一声，娃娃落进了机器下方的取物槽。小沫拿起娃娃，那是一只紫色的，造型奇特的，笑得像哭一样（或者哭得像笑一样）的小熊（或者小猫？）。
“成功。啊，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进去吧。”小沫说道，两人剪了票，一起进入放映厅。
小沫选的是部科幻灾难片，3D效果，有很多星际航行场景。其中一幕，主人公乘飞船逃离爆炸的陨石，无数碎块像雨点一样朝观众飞射而来。几个女孩子见状，都轻声呼叫着，顺势倒进身边男朋友的怀里。小沫抱着娃娃扭头看了宇枫一眼，咬了咬嘴唇，没有做声。
末班车上，乘客寥寥，宇枫和小沫坐在最后一排，正好能望见整个空荡荡的车厢。车内光线很暗，照明灯只有在到站时才会点亮一会儿，有种独特的静谧气氛。
“明天就出成绩了，感觉还挺紧张的，可千万别输掉呀。”宇枫说。
“枫同学很担心么？”小沫问。
宇枫突然反应过来，如果自己输了，那告白的对象几乎一定是小沫。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准引起了小沫的误会也说不定。
“呃，也不是害怕，真正的告白发自内心，但这种打赌像是恶作剧，感觉怪怪的。”
“嗯……”
“对了，小沫这次会能拿第一名吧？”宇枫试图岔开话题，没想到小沫却重重摇了摇头。
“不会的。”
“啊？”小沫的回答叫宇枫意外，他看着小沫，但小沫的表情很平静，一句解释的话都没说。
渐渐的，前排乘客都下了车，车内只剩下宇枫和小沫两人。
“对了，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说着，宇枫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小沫——正是那本《时间简史》。
“为什么要买下来呢？”小沫见了，不解地问，“这本书我已经读过了，也做了笔记。就算需要，也可以考虑电子书，或者去网上买旧书，价格要比实体店便宜不少。”
“的确，那个店员比小沫还吃惊呢，他说替我拿本新的，我没答应。”宇枫笑着说，“也许书的内容小沫都记住了，也许可以买到更新更便宜的版本，但那样的话就不是它了。它是小沫的朋友，小沫也很爱惜它。所以，我觉得不该把它孤独地留在那里，我想让小沫带它回去。”
“这样么……”小沫把书抱在胸前，脸上流露出温柔的表情，“谢谢你，枫同学，虽然我知道不可能把所有爱惜的书都买回家来好好照顾，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几乎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嗯。”宇枫点头道，“我们偶尔也要做些荒唐事儿才好——在世界面前，人真的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努力制造意义。这些意义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温暖我们的心。”
小沫把书塞进书包，就那样愣了一会儿，宇枫正纳闷呢，她却突然抓住宇枫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这举动把宇枫吓了一跳。
“没什么，这份温暖，想让枫同学也感受一下。”小沫淡淡地说，“我们偶尔也要做些荒唐事儿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