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你必须让人看不透;可下了笔,就什么都藏不住。
——樊思琪
宇枫开了门,只见林妙妙换了T恤和短裤,就站在门口,一脸的不耐烦。
“睡不着,陪我出去走走呗!她倒是睡得挺香,可恶。”林妙妙说。
“你讲理不,睡不着也不让我睡?”
“对,不陪我,我还敲门。”
无奈,宇枫只好答应,临走前怕夜里凉,随手披了件薄外套。
人生地不熟,两个人就沿着酒店门前的大道一直走,街边除了绿化带、写字楼、加油站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就这样走了能有半个小时,正巧碰上家24小时便利店,林妙妙当即拽着宇枫闯了进去。
她拿起个篮子往宇枫怀里一塞,就开始往里面丢零食,什么薯片、虾条、瓜子、花生,最后还扔进去四罐啤酒、四罐鸡尾酒。
“大半夜的还要酒,你咋不拿一桶色拉油呢?”
“少废话,别告诉我你不能喝。”
“能喝一点儿,多了不行。”宇枫说,“以前不懂事儿的时候,大夏天的当成饮料喝了一大杯,结果头晕的厉害,差点没从楼梯上滚下去。”
“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黑历史,我可记住了。”
“什么人啊,你。”
“得了吧,有人请客你还抱怨。”说着,林妙妙夺过宇枫手中的篮子走向前台。
结过账,两人就坐在店门前的道沿上喝起酒来。快十一点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出现过四辆出租车和一辆面包车,还有辆摩托,音响开得老大,唰地一下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喂,你不是喜欢那个游戏的周边吗,听说入围奖是等身抱枕来着——可不可惜?哈哈。”
“可惜也没办法吧。”宇枫又往嘴里塞了几粒儿花生,呆呆地望着路灯下的街道,“你们两个打得那么热闹,拉都拉不住。”
“哈哈,谁叫她总是找我麻烦。”林妙妙的酒量看来不怎么样,已经有了些醉意,她哈哈地笑着,凑近宇枫的脸庞,“也不是没有办法,你要实在想要的话,回头我去网上定制一个,印上我的照片,当成生日礼物送你。”
“我才不要呢。”
“啊?不要呀——难道是害羞了?”林妙妙放下啤酒罐,猛然张开双臂,“那就这样吧,你抱我也行啊,哈哈。”
“唉,林大小姐,你喝多了吧……”
“没有!我没喝多!”她突然喊叫起来,弄得宇枫有些不知所措,“你以为我真是随随便便选中你的吗?笑话,上帝不掷骰子,我林妙妙也不会!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好多年,好多年啊——你记不记得,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在市少年宫上过一个奥数补习班?”
宇枫试图努力回忆,可他不记得自己补过奥数,只好摇了摇头。
“还是课间休息呢,你背上书包就走——当时我就挺纳闷,咦,这人,课还没上完怎么就走了呢?他就不怕挨老师、父母的骂?
“可是紧接着我就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走啊?当时我胆子小,这念头挺让我害怕,可逃课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越想越坐不住——不行,等上了课就没机会啦!我这么想着,大着胆子也跑出去了。
“出了楼我就后悔了,要是母亲接我时见不到人怎么办?老师告状说我不听话怎么办?我在少年宫门口站着,街道上车水马龙,看着就吓人;可教室那边呢,已经上课了,又不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回去——因为冲动,居然没地方可去了——我又急又怕,不知为什么,追过去拍了你一下。”林妙妙一口气说完,看着宇枫,目光朦胧,脸上也红红的。”
“啊,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可没这么霸道,窘得满脸通红,看着都快哭鼻子了——你说没地方可去,我就带你去了公园,对不对?”
“嗯,不大一个公园,我们俩逛了足足能有一个下午,往人工湖里丢石子、看老大爷下象棋、钻进榆树墙中间的草地上躺着望天,那时候我特紧张,怕泥土里有虫子呢。”
“好像是,大概玩到六点多吧,你说你妈来接你,要回少年宫,我就走了。”
“对,回去之后,被我妈臭骂了一顿。”
“呃,这个我不知道……可不怪我呀。”宇枫说。
“从那天开始,我意识到人是有选择的,也意识到选择都有代价:我没必要一定呆在教室里听不愿意听的课,但要想逃课,也得承担挨骂的风险。于是,我就想啊、想啊,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人生就是选择。根据什么选择?根据自己的心。怎么才能了解自己的心?一点点儿的去认识它,并且非得这么做不可——不这么做,就只能迷失在大人们制造好的意义里,假如过得不痛快,那也是活该。”
“真厉害,只不过逃了一次课,你就能拔高到这种程度。”宇枫夸赞道。
“这都是后来想到的!当时没想这么多呀。”说着,林妙妙喝光了啤酒,摇摇罐子见空了,又打开了鸡尾酒的拉环,“不过有一点,就想再见见你,可惜下次课你就不来了。我厚着脸皮去问补课班的学生,他们都说不认识你。没办法,我只好常常去那个公园——万一你哪天又去了呢,说不定能遇见——结果去久了,就变得特别喜欢公园,成了爱好啦。
“真是的,说乱了,我理理——对,常常去公园,可惜也见不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根据名字去找啦。”
“名字?”宇枫很疑惑,他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记不清了。
“对,两个音,Yu Feng,可你知道么,这个线索也不好找呀。我又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全名。如果不是全名,那是叫刘宇峰、黄玉峰还是别的什么?就算是全名,那是于锋,还是余枫?太多可能了。我只能找名单去对,补习班的、初中的、高中的,只要是能拿到的名单,都会习惯性地看一遍。”
“天,你疯啦,就这么疯狂骚扰男生?”
“何止男生,女生我也骚扰啦——像是名字叫‘玉凤’的。”
“呃……”
“可惜时间太久啦,有的一眼就能认出不是,但有的却要聊过几次才知道——也许就因为这个,那些女生才会说我到处勾搭男生什么的……”
听了林妙妙的讲述,宇枫心情相当复杂,没想到这么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居然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童年玩伴如此执着。
“我不太明白,不就是带你逛了逛公园吗,至于这么找我?简直比电视剧里的赏金杀手还要厉害了,就好像我欠你多少亿似的。”
林妙妙盯着宇枫看,看得他很紧张,结果突然笑了出来。
“不是你欠我的,是我欠你的。”说着,她从皮夹里拿出一个小东西递给宇枫。
“啊,我以为是家里装修的时候弄丢的,没想到是在你这儿……”
“对呀,想把这个别针还给你。”林妙妙说,“因为你的出现,给当时的我带来了自由的曙光。”
“呃,其实那天我只是去试听的。老妈听了同事的介绍,说那个班特别好,迫不得已才去的,听完一节当然就走啦。”
“哈哈,没想到是这样,当时我还觉得你很勇敢来着。”林妙妙大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吧,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要做我自己。父母、老师,还有别人,他们代表世界,向我提出太多要求了。而我呢,一直试图把这些要求牢牢记在脑子里,像课文一样去背,还以为这样就是用功、是学习——但其实不对,真正的学习,是要发现自己。
“我玩游戏,是因为游戏很有趣;我学习,是因为获取知识很快乐;我与人交往,是因为他们有值得敬佩和了不起的地方。这些都是人类的本心,再自然不过了——我可不希望被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败坏了生活的兴致。”林妙妙说罢,仰头把鸡尾酒喝光了,夜风拂动着她的刘海,也带来一丝凉意,宇枫怕她着凉或醉酒,把外套披在她肩头。
“你好勇敢。”他夸赞到,心里由衷地佩服。
林妙妙突然愣了一下,接着骂了一句“勇敢个屁”,把宇枫给弄得一愣,他不明白又哪里惹到她了。
“是,五月花,听上去多么了不起啊——新的世界,新的生活。可我们除了随波逐流之外,真有别的选择吗?很多人特立独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些深思熟虑、有胆有识的强者,也许开创了自己的生活,但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做到吗?”
说完,她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很沮丧的样子,宇枫刚想安慰安慰,结果林妙妙突然振臂一呼:“就算别人不能,我林妙妙也一定能!我就是要做给你们看!”
宇枫听了,想替她叫好鼓劲,可她又来了个大喘气:“你知道吗,这玩意儿,一旦启程就没有回头路啊,就算恐惧,就算孤独,也只能咬着牙往前走——即使明知会倒在路上。”妙妙醉得更厉害了,瞪着眼睛,似乎又没看向任何地方,“听上去很棒,对吧?可你试试,真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寻找答案的过程好难,太难了呀!”
说着说着,她突然哭了起来。
“你太狡猾了,带着我从监狱逃跑,却又把我一脚踢开,丢我一个人在寒冷的荒野上寻路……混蛋!宇枫,你混蛋!”
林妙妙突然捏扁易拉罐丢开,使劲儿捶打宇枫的肩膀、胸膛,宇枫没有躲闪,任凭妙妙胡闹,他既心疼,又惭愧。
又打了几下,林妙妙突然扑进宇枫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口,不停地哭。
“我不能输,不能!”她哭得很厉害,身体跟着一抖一抖的,“我也知道对不起他们呀!虽然他们做的不够好,但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作为女儿,养育之恩我还是知道的……我也在夜里哭过……可又能怎样呢……”
终于,林妙妙平静下来,她脸色苍白,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宇枫替她裹紧外套,她说了声谢谢。
“啊,这下舒服多了,今天的事儿只能你我知道——不对,你也不能知道,也不许告诉别人,听到没?”
“好,我答应你。”
“唉,其实我费这么大劲儿折腾,说白了,只是不想变得像他们那样无可救药。”林妙妙叹气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长大了,多半都会变得无可救药吧?”
“也许你说的对。但我还是会努力,争取在那之前活得更精彩一些。”
“我相信你做得到。”
“谢谢,”妙妙说着,扭过头看宇枫,“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宇枫很惊讶,“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是还有你吗。”
“我给你唱个生日歌吧。”
“好呀,但是你得这样唱。”林妙妙说着,举起两只拳头在耳边比划着,不停摆动手腕。
“学猫装可爱?哈哈,以后叫你林喵喵吧。”
“闭嘴!赶快唱给我听——”妙妙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而且我喜欢狗,不喜欢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