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会忘记人们的名字。
当我在记不起名字的人们面前提起,他们以为我在开玩笑,就连她也一样。
“真的吗?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她却被逗得捧腹大笑——但我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不信?”我问。
她试图摆出认真的表情,却还是难掩笑意。“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呢?”
明显不信,我想。
Ⅱ:
之后某天,她找了一张鲁迅的肖像摆在我面前。
“这是谁?”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鲁迅,原名周树人”。”
她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啊你,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记得住名人,却记不住我叫什么,我是看错你了!”
“只是因为。。。”
“我不听,我不听!”她捂住耳朵,一副无理取闹的样子。
我敲了下她的脑袋。
“别闹。”
“真是的,”她捂住头,眼神幽怨地看着我,“人家叫什么都给忘了,还不让人家说了。”她气乎乎地鼓起腮帮子,看上去好像一只仓鼠……不……青蛙,”明明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也和我一样……”
“那也不会!就像我现在还记得你叫……”她突然露出狡點的笑容,”嘿嘿,我忘了。”
浮夸的演技,我想。
Ⅲ:
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却又叫不上名字的面容,他们脸上带着各种表情,有人热情地对我嘘寒问暖,有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我认得他们,只是不记得名字,在想要叫起名字的时候,总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可书中的人物我却记得一清二楚,那些复杂的关系纽带也异常清晰,似乎是触手可得的事物。
我开始逃避现实,沉浸在书本之中,某时翻开书页,又在某时看向窗外,被染成烟火的云彩缓缓流动,向着远处,向着夕阳,向着夜空,似乎要带走这夕阳所残留的最后一丝微光。
黄昏从地面那边围成一个半环,惨淡的橘黄,向上晕染出一片淡黄,再慢慢地化作浅蓝、化作深蓝、化作暗紫、化为漆黑,一直蔓延到地面这边。
路灯已经开了,淡黄色的微光为公路铺上了一层微黄,也为道路两边的树木铺上了一层微黄,却又那么朦胧。
似乎,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了。
Ⅳ:
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让不大的房间变得格外敞亮,再把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塞满房间。
还有,她的叫声。
“喂,别呆在家里了,再呆下去就要发霉了!”她站在窗外对我大叫,“会长蘑菇的!”
“光线充足,不会长蘑菇,”我说,“还有,你挡着我的阳光了。”
“哎呀!”她从窗户爬了进来,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今天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出去!”
看来明天要装防盗网,我想。
Ⅴ:
我们停在公园的小路,坐在长椅上看着地面的青石板,一块接一块,整齐的廷伸到路的那头,行人们穿着各色的服饰,带着各样的脚步经过,再带着它们离开,渐渐消失在正午的微风之中。
有人向我们打了招呼,她热情地回应,只是她口中的姓名没能再我的记忆中留下一丝痕迹。
我看向那人,却陡然发现自己连代表身份的称谓都已无法想起。
她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我才想起要做出回应,我看着那人逐渐陌生的面容,心不在焉地回复。
“你……好……”
我看着对方奇怪的表情,彻底变成陌路人的样子,与周围匆匆远去的行人相同的模样。
我发觉自己患上了脸盲。
Ⅵ:
我回到家中,翻开散落的书籍,那些无比清晰的文字变得格外模糊,再也无法看清字里行间所表述的一切。
不信邪似地翻动着书本,在繁杂的文字中寻找那个曾经无比清晰的世界,却颓然地发现它的门窗已不再为我留下一道缝隙。
我摊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垂暮的黄昏,那惨淡的半环依旧静静地躺在西边,向上蔓延,蔓延出一片深蓝,再猛地跌成漆黑。
Ⅶ:
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窗前,我无情地关上了窗子,毫无感觉地看着她陌生的面容露出气急败坏地表情,我看到,她生气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开了。
走吧,我想,早些离开或许更好一些。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丝荒凉。
Ⅷ:
我听到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有人在撬门……无所谓了,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跟我走!”
陌生而又疲急的声音,但我听出了是她。
我看向她,那张陌生的面孔让人觉得格外憔悴。
“不去。”
“跟我走!”她固执地要求,伸出手拉我,语调中似乎带着哭腔,”我不能看着你烂在这里!”
我不为所动,任她拉扯,直到椅子被她拉倒,连带着我一起摔在地上。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脑中闪过了许多东西,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听到了风的声音,听到了她担忧的声音,也听到了她的哭泣。
“走吧,”我缓缓地站起身,“一起走吧。”
Ⅸ:
周围都是些看不清面容的人们,一切都变得无比陌生,她却很开心的样子,我跟着她的脚步,缓缓前行。
在无尽的荒芜之中,唯一能够认清的,便是她的脚步,然后乐此不疲的追随,不管要到哪里,哪怕是世界的尽头。
头颅却突然一阵剧痛,然后摊倒在地,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大脑却空白了。
我看到一道黑影,听到一声尖叫和刺耳的声响,感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和剧烈的疼痛,随后便失去了感觉。
Ⅹ: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身上是蓝白的衣衫。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我注意到,她的面容已经变得正常了。
“你还挺走运的,“护士说,“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
“她呢?”我问,我记得,她似乎冲了过来。
“你说送你来的那个女孩,她已经回去了…诶,你去哪?”
我冲出病房,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奔跑,直到那个熟悉的房间,我看到门正开着。
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屋中,她的面容不再模糊,与记忆中的样子一般无二,只是,身下多了一张轮椅。
“你的腿…”
“给你挡了一下,断掉了,”她笑着说:“你会嫌弃我吗?”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说,“我想要记住你的名字。”
Ⅺ:
“你的病好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
“好啊你,病好了都记不住我叫什么!”
她起身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看到,她站起来了。
“你的腿……”
“嘿嘿……”她心虚地笑了一下,然后翻窗逃走。
“你站住!”
看来真的要装防盗网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