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年轻的时候——”
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年纪稍长的酒保将白开水倒入玻璃杯,然后放在吧台上,推向冼肖滔。
他慢悠悠地接着说道:
“——社会的氛围上,还是有着把能施暴的人看做一种人才的意思,但是现在变了。”
他接着又把两杯冼肖滔不熟悉的某个品种的酒倒在高脚杯中,递给彩发青年和席金鹏。
彩发青年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他拍了拍自己的鞋帮子,另一只手拿起杯子,对衣着体面的酒保说:
“——孔老啊,你啥时候还年轻过?”
这么开着玩笑,他一口就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种一大早就喝酒的行为,在冼肖滔看来大概是无法理解的吧——他露骨地皱起眉头,脸上满是嫌恶。
席金鹏则是把杯子推回去说:
“不喝不喝,等会儿回去睡觉,喝多了睡醒了难受。”
孔姓酒保把酒杯收回,端起来,看着里面的半透明的液体,然后他继续说道:
“——国家还真是变好了,以前的教育都是文化,现在,你们大学里面,任何武学,都有着学分,还有高人传授,我听说是这样。”
“是的。”
冼肖滔点头,然后继续补充说道:
“政策改变之后,分科从文理两科,变成文,理,体,艺四科了。武术包含在体科中。”
不过,大家都能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一丝不耐烦。
‘那有怎么样?为什么要谈论政治?’这个眼神犀利的少年温和的脸庞上写满了疑问。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
彩发探出身子,把席金鹏退回去的那杯酒抢了过来。
“你一会儿要出去讨债吧?喝这么多?”
席金鹏忍不住这么问了,然而彩发却哈哈一笑说:
“啊?这才多少?走两步就都出汗出完啦~”
提到讨债,冼肖滔再次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席金鹏觉得尴尬极了。
这个人完全没有现在在座的人是黑社会,是暴力团伙的自觉。
该说他无所畏惧,还是脑子有问题呢?
虽然席金鹏在担心这个脸上藏不住东西的少年会惹出事情,但是对于少年的无礼,年长的酒保没有表现出恼怒。
他只是,把酒杯收回来,一边细心擦拭,一边说:
“——武术被普及之后的现在已经没有了‘暴力’的概念,所以,最为顶层的那块领域,不再为我们这些人所有。”
那是什么意思?
席金鹏一时没有听明白,不过孔思德先生,他立刻接下去说道:
“黑道的统治者不再是我们这种俗称‘黑社会’的人群了——我,感慨的是这个。”
果然时代在变啊。老先生轻声叹息。
彩发拿起吧台上的那瓶酒,瓶口对着嘴就倒上了。
“人们害怕地不再是简单的暴力,而是更加复杂的东西——阿匡,这酒你喝完了得付钱。”
“噗!”
彩发的,被叫做阿匡的人,喷了一道彩虹出来。
“靠!不是孔老你请客吗?”
“我只请你最开始一杯——另外,喷出来的你自己擦干净了。”
在阿匡离开座位去拿抹布的时候,看起来已经没了耐心的冼肖滔站起来:
“我不是来闲聊的。”
“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啊。”
“没有人会大清早地来闲聊吧?没有人会在酒吧打烊时间来闲聊吧?”
席金鹏也站起来说:
“啊……啊哈哈,那个,孔老啊,这家伙是那个——”
本来打算打个圆场,但是无奈席金鹏自己也不是什么嘴巴伶俐的人,更何况他被冼肖滔弄得压力很大。
但是很意外地,孔先生还是没有生气。
他放下已经擦干净的一个杯子,拿起另一个,问道:
“你似乎有求于我。”
“……是,我想问一个问题——不,我要问好几个问题。”
“但是,是你有求于我。不是吗?”
冼肖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只好坐下来,端起玻璃杯拿白开水灌自己。
孔先生微微一笑,他说:
“——发生重大事件时,军队将入驻城市,这政策对我们黑社会来说,真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但是有时候,奇怪的民族自豪感却又作祟,让我觉得高兴,因为现在祖国已经如此强大。”
强大到有足够的余裕,开始拿军队,来管我们这里的闲事了。
仿佛是自嘲地笑了笑后,他却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说:
“——但是,无论实行什么政策,黑道,地下的社会,还是没消失。”
席金鹏觉得惊奇,他不知道孔思德会如此健谈,是因为冼肖滔在这里?
为什么是他?冼肖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孔先生他把这些话堆在心里,现在会说出来,只是因为堆太久了,他难受了?
彩发拿着抹布回来了。
“聊啥呢?皱着眉头的?”
随口这么一问,他拿着抹布擦拭起吧台。
“——他们变得狡猾了,变得残酷了,变得耐心了,变得——不怕死了。”
所以,总的来说,这算是好事,还是算是坏事呢?
提起水壶,孔先生再次为冼肖滔倒满白开水。
冼肖滔看孔先生似乎是停了下来,于是他问道:
“您知道很多事情,我想问,如果我提出要求,您能告诉我您知道的吗?”
对此,孔先生平静地反问道:
“——如果我愿意说,给了你信息,当‘他们’找到了我,来报复我的时候,你能百分百保证我的安全吗?”
冼肖滔再次哑口无言,然后他有打算说什么,但是这是,孔先生先于他回答:
“无论怎么保密,一旦他们发觉,自己的利益被什么人侵害,自己的处境似乎被威胁,他们就会开始思考。——他们不需要遵守法律,也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找可能性就好。”
说着,他给阿匡报了个数字,并收起了里面已经所剩无几的酒瓶。彩发青年不甘愿地拿出了自己的钱包。
把酒放回身后的柜台,孔先生说:
“……我也渐渐上了年纪,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捱过那许多拷问了。”
冼肖滔沉默了。
席金鹏坐在他旁边插不上话。他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但是又觉得现在问出来不是时机。
“别闹啦孔老~”
刚才还哭丧着脸为自己的钱包缩水而心疼的彩发青年,此刻则是又笑哈哈地说:
“你昨天和我对打练习的时候,我看你身体,不是还壮得和牛似的?”
他说着,把两手一拍,说:
“哎,我也懒得管这么多事情,看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
看了看手表之后,这个叫做‘阿匡’,不知道具体姓名的青年说:
“我去工作了!”
“就你那还自称工作咧?”
“冼肖滔我说你啊——”
看着慌乱的席金鹏和直言不讳的冼肖滔,彩发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够敞亮嘛!阿鹏,你要学学他!”
“诶?”
“好,那我就去——”
一边这么说着,彩发的阿匡从口袋里掏出墨镜——而掏出东西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被他的墨镜脚勾住,带了出来。
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冼肖滔瞪大了眼睛,席金鹏甚至听到他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
好奇地看向地面上的那个东西。
像是一个金属牌子,因为正好正面朝上,席金鹏注意到上面刻着文字——是字母。
两个大写的字母。
——RE
来不及细想这是什么意思,彩发发出“哎哎呀~真糟糕~”的苦笑声,从地上捡起那块小巧的铁牌子。
孔先生冷冷地责备他:
“——我给你这个的时候,应该告诉过你,不要把它和硬币圆珠笔什么杂物一起随便放在口袋里面。”
“好吧~我的错~”
“这是第几次了?”
“道歉了啦~”
这一次他细心地把那个像是军人的狗牌一样的东西,放在内衬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瞥了冼肖滔一眼。
“哈~”顶着奇葩的发型,这个青年又狂放地笑了。
他对冼肖滔说:
“你眼神真可怕——经历了啥啊?”
“……”
“好吧,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对冼肖滔的反应,他似乎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转过身,对他说:
“看你挺乖的,给你说两句——以后可千万别借高利贷哦~这可是我工作之后,最为直接的感想啦~”
“我才不会借钱。”
“诶~那才对嘛。”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头,对冼肖滔说:
“人生有轻松的路,就去走轻松的路啦~——好,那我出发了!”
门被轻轻关上了。
沉默。
一阵在席金鹏看来,十分尴尬的沉默。
他突然觉得,现在被蒙在鼓里,一头雾水的只有自己。
孔思德先生率先开口。
他问道:
“……你通常都有这种运气吗?”
“嗯?”
“就是你通常都有这种——犹如神明在给你指引道路一样的运气吗?”
冼肖滔想了想,回答说:
“有的。”
“真是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什么东西不可思议?
话说为啥谈论运气了?
席金鹏一头雾水。
就在他迷茫的时候,孔先生对他说:
“阿鹏,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正好——你们两个跟我来。”
他说着,离开吧台内,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走进去之后,门没有关上,是为冼肖滔和席金鹏开着的。
为什么自己好像变成是顺便的了,明明自己才是帮派成员来着。
席金鹏心中流露不满,但是他还是没有表露。
总之,先跟过去吧。
然而在席金鹏移动前,冼肖滔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动作:
“——学长你待在帮里很长时间了吧?”
“嗯?算是吧。”
有的时候会帮忙去打下手,为啥问这个?
然后,冼肖滔下一句话,让席金鹏猛地愣了。
冼肖滔说:
“——从没听到过这两个人发出脚步声,你都不觉得奇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