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误解了,那么请指正我。”
这位年迈的清洁工,被冼肖滔称为是医生的人,他微微点点致意,然后说:
“在我的理解中,侦探不应该是在现场追寻蛛丝马迹,然后通过演绎法来得知真相的吗?”
“我这就指正您,我们并不是侦探——严格来说。”
冼肖滔这么回应之后,清洁工老人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说,“现在,你们这样子,通过听取别人的故事获得线索,这看上去更像是记者做的事情。”
“或许吧。”
在冼肖滔和清洁工老人谈话的时候,其他人都沉默地坐在那里,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马梦娇最先耐不住性子,她高高举起了手。
“啊,有问题可以问。”
“请问你是医生吗?”
老人笑了笑说:
“不,我只是一个清洁人员。”
冼肖滔冷静地反驳:
“医生,我问了林雨竹的治疗师,她说她从未跟你说过关于林雨竹的情况。”
“嗯,那个医生不和我说话,嘛,我一个扫垃圾的老头子,也没有多少人会和我说话啦,哈哈哈哈。”
“可你说,医生告诉你雨竹的状态好转了。”
老人仰起头,似乎在思索。
然后他平静地说:
“可能是记错了吧。”
“别装了,每次,我进来之后,您都会跟我打招呼——”
“我跟谁都会打招呼的啊,后生。”
冼肖滔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
“——并告诉我‘今天,你的那女孩病情好转了啊。’或者是,‘今天,那女娃的状况有点不稳定,你要仔细点。上点心。’”
清洁工老人沉默了,他的面庞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就这么看着冼肖滔。
冼肖滔继续说:
“——或许你在打扫卫生的时候,能够进入雨竹的房间,但是那有怎么样呢?”
“冼肖滔你的意思是?”
席金鹏插嘴问了一下,然后冼肖滔便解释道:
“我,每天都会来这里陪雨竹,但是我完全看不出来今天雨竹怎么样——状况是好,还是坏。”
在说这些的时候,这位少年似乎有些伤感。
“乍看之下,雨竹只是睡着了,治疗师告诉我,需要靠那些复杂的医疗器械上面显示的各种数值,才能知道今天她的状况。”
有的时候,她会好转,但是有的时候,她的状况不安定。
这样的情形让这个少年十分揪心。
本来是这样的——
“——您告诉我的情况,总是对的。”
老人继续沉默着,但是眼中露出的是对少年的赞许。
大概是默认了吧。
“如果您告诉我,雨竹在好转,那么她一定是状况不错,如果你提醒我上心,要我对她多加照顾,那么雨竹的状况可能就不是很好。”
少年这么说着,顿了一下,然后说:
“……我很感谢您。”
“那是你的治疗师的功劳。”
“我问过了她,她没和您对话过。”
“她自言自语说着诊断结果,我听见的。”
冼肖滔摇了摇头。
“——治疗师定期检查的时间在这之后,就算你能听见她自言自语,在我来的时候,你能告诉我的也就是昨天的检查结果,但是不是这样。您给我的,一定是当天雨竹的身体情况。精准无比。”
这样的话,结果就只有一个。
“您在打扫卫生的时候,瞥到了雨竹的医疗器械显示屏上显示的数值,您看到了,同时您也理解了那些数值代表的意思。”
冼肖滔端正了坐姿,然后他重申道:
“您有着丰富的医学知识,否则您不可能看懂那医疗器械数值所代表的意思,您也就无法告诉我,今天雨竹状况是好是坏,所以我知道——您是一名医生。”
“曾是。”
老人悠悠然地说。
他终于承认了。
然后他淡然地笑了笑说:
“其实我也没有说谎的打算,只是现在,我更加喜欢这种被自然环抱的平静。”
这么说着,稍有失落地,老人又轻声补充:
“……然而,金盆洗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几个年轻人都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但是他们有太多问题,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这个老人,他似乎知道许多许多事情。
老人微微摆了摆手,然后他说:
“鄙人龙牧,唉,你们还是别叫我名字,我会有点心烦,你们就叫我老人家好了。”
“老人家,您是医生,没错吧。您会所有的内脏移植手术,还会去疤手术,是这样吗?”
提到自己的技术,现在已经完全是一个保洁人员的老人,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但是最终他还是骄傲地笑了笑。
他说:
“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这种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自负的说法,让年轻人们都惊奇不已,但是老人的语调十分平静,仿佛他陈述的仅仅是个概念上的事实而已。
“您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当你发现自己极其容易地超越了自己同行业的其他人,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到了他们望尘莫及的地方的时候——对,你就会开始承认,自己似乎是才华横溢之人。”
他这么说着,身体向椅背舒服地靠去,并开朗地笑了起来。
这位老人又说: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可以使用两只手来书写,我能够同时阅读六本书籍,我可以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百位数,我瞬间记下的事情几年之内都能记忆犹新,我获得过许多荣誉,平均一年我就能获得四次表彰。”
他阐述着这些事情,语气中依然没有傲气。
席金鹏面露惊奇的神色;马梦娇眯起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余茜耐心听着这些话。
而冼肖滔则是显得有些无聊。
“哦。”他说。
这个少年想了想,又说:
“我的右手正好有五根手指。”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都从这位自夸的老人,转移到了冼肖滔身上。
……他在说什么蠢话?
这个突然说着不着调的话的少年微微低头,说:
“无意冒犯,但是我不知道您这是要跟我们比什么。我想知道的事情不是这些。”
老人从愕然中回过神,看着这个少年。
他微微苦笑,说:
“……啊,果然是这样,被你打败了。”
老人呼出一口气,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您之前在林氏的大楼,那个顶层餐厅下层的高级宾馆那里打扫卫生。”
“没错。”
“您对那里的人,那些接受内脏交易的客人进行了手术,是这样吗?”
老人点了点头。
但是他反问道:
“你是猜到的吗?”
“我只是觉得,仅凭一个清洁工的身份,就能看到交易的人的面目,而警察们在调查了这么久,却无法确认那个内脏商人的具体身份,这两者之间存在矛盾。”
看上去,内脏交易的勾当十分隐秘,但是却能够允许一个无关联的清洁工看到里面的一些小细节。
这种情况十分异常。
“那么?你们推测我是进行非法手术的医生了。然后呢?”
“我们并不打算针对你。”
“怎么?你们不是冲着我来的吗?”
被老人这么问了之后,冼肖滔回答:
“之前,您帮助董永调查,给了我们十分重要的信息。”
“董永?……啊,那个小伙子。”
回忆了一下之后,老人点点头。
“感谢您。”
“小伙子,你们是来向我道谢的?那还真是滑稽。”
冼肖滔摇了摇头。
席金鹏看得出他有些紧张。
只听见他说:
“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还有什么事?
冼肖滔反复深呼吸后,问道:
“——您,进行了对郭汾警官的心脏移植手术,还是说您是,伪造了手术记录实际上没有移植?”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反问道:
“那个女警察已经死了,无所谓了吧,真相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
“为何那么重要?”
冼肖滔沉默片刻后,回答:
“或许,能够让雨竹醒过来的人,还活着……也说不定——如果这种可能性存在,我绝对不会放过,我会去搜寻他。”
突然,老人的肩膀猛地垂了下来,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放松了下来。
他开口说道:
“……哎,你这孩子啊……”
“拜托了。”
清洁工老人站了起来,离开座位,拿起搁在窗台边上的拖把。
“我是个才华横溢的人。”
“那个事情——”
“哈哈哈,你能够像这样如此诚恳地请求我,却忍受不了我这么几句唠叨吗?”
冼肖滔闭上了嘴,但脸上依然写满了不耐烦。
老人宽容地笑了笑,他用有些释然的口气说:
“……我身上的这份才能,让我有着优越感,至少曾经是这样的。世界围着我再转。——我一度以为,只要无展现出我卓越的一面,就能获得所有我需要的事情。
甚至是友谊,也可以赢得。
发现这个理论是错误的时候,我已经为了寻找所谓‘自己的极限’,走上了这条道路。
我选择成为医生,因为这很难,我要试图展示我是多么容易就当上了这艰难的职业,所以我选择当医生。
然后,我开始渴望操作复杂的手术——要说动机,也就是这个。
于是,我和那个商人合作了。”
老人说着,抬起头,看着冼肖滔说:
“沉浸于这样的自我满足,不断堕落的过往没有谈论的价值,我就略过了。
有一天,一个人告诉我,人的魅力不在于才能,而在于人情味。
他是对的。
可惜我的才能蒙蔽了我的双眼。
当我发现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数不清我剖开了多少人的胸膛了。”
这个老人平静地说完这段话,然后他自嘲道:
“我的故事让你们无聊了。”
“怎么会。”
“确实,你说的是对的,我没有选择移植那个孩子的心脏,要说为什么,我一时兴起吧。我只是觉得——取走那颗心脏,变得比以前的时候更加难,更加沉重了,所以我没有移植。”
冼肖滔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猛地振奋了起来。
老人看着冼肖滔的眼睛,注意着他的眼神。
他突然感慨地说:
“……啊,真像啊。”
“什么?”
这么追问后,老人只是摆了摆手,说:
“……那个告诉我人的魅力在于人情味的人,他有着和你相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