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世界下,依然——
(过去)
眼前的风景,在摇晃。
随着这盛夏的早晨来临,一如既往令人无法习惯的闷热空气,在这狭窄的空间中翻腾,唤醒了这一家人。
男孩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哥哥已经出门离开了,他要徒步前往高中,所以他必须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出发。
并不懂事的男孩,没有注意到家人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母亲揭开锅盖时的动作,带上了一丝迟疑。
男孩获得了和昨天一样分量的食物。
说是食物,美其名曰“饼”,但也只是一块蒸过的面粉团罢了。
饥饿让男孩的思考和感官冻结,他一大口一大口地,快速地啃着这饼,因为凉了之后,它就会变成像铁一样硬的食物。
粗心大意的他,没有能够察觉,今天的餐桌上,少了些许咀嚼声,显得如此安静。
男孩的妹妹吃得太慢,变硬的大饼咯到了她刚刚长全的牙,她扔下饼,哇哇大哭起来。
她的眼角渗出的眼泪太小太轻,未能流过她的脸颊落下,就干涸在了她的嘴角处。
男孩的父亲没有理睬妹妹,而是径自出门了,他还有田地要照顾。
父亲拿起农具,向在窗边,坐在小登上,已经年迈地无法劳作的老人打招呼,他是男孩的爷爷。
男孩的爷爷抽着没有被点燃的旱烟,瞪着外面干枯的河床,一动不动。
母亲抱着妹妹,轻声地,有些疲惫地哼着小曲,安抚着她。
男孩从桌子上下来,把简陋的厨具餐具都收拾好,用干的抹布使劲擦了又擦,勉强保持它们的清洁度。
今天,是平凡的一天,就和昨天一样。
——本来,我是这么想的。
帮着母亲,做了些简单的家务,男孩感到由面粉团所提供的能量,已经消失殆尽。
他的胃部遵循身体的本能,诚实地收缩起来:
“咕咕咕……”
象征饥饿的,信号,从男孩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拿着针线的母亲手轻轻一颤,绣花针掉落在了地上,却发出了清晰的落地声。
沉默笼罩了房间,让男孩有些不安。
突然,男孩的爷爷站了起来,他丢下手中的旱烟管,颤巍巍地走到男孩面前,然后他从怀中掏出,本是早晨就应该吃掉的,属于爷爷的“饼”。
年迈,睁着眼睛瞪着男孩的老人,用枯槁的手指,捏着饼,把饼塞入男孩的双手中。
不懂事的男孩接过了“饼”,他的口腔开始诚实地分泌唾液。
老人抚摸着男孩毛糙的头发,然后他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
男孩的母亲哽咽地叫道:
“……爸……”
老人的步伐没有因此放缓。
男孩的注意力此刻,被手中的食物吸引,他没有去看老人的背影。
虽然张开了嘴,就要将眼前的食物吞下——
——但是,心中有个部分,隐隐提醒着自己,不能吃这块饼。
下午,男孩的父亲暂时回家休息,他进门之后,一丝疑惑使他原本冰冷僵硬的脸庞动弹起来。
“爸呢?”
没有人回答男孩的父亲。
男孩沉默不语,他并不懂事,以至于只顾着挣扎要不要吃“饼”,而没有注意到爷爷的行踪。
母亲抱着妹妹,掩面哭泣着。
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转过头,看向那根在纸窗边的矮凳旁,被摔成两截的旱烟管,发起呆来。
许久许久之后,他突然丢下手中的农具,转身奔向门外。
被父亲用蛮力大幅拉开的门扇起了一阵燥热的风,吹散了男孩额前的散发。
门外,景物随着热浪摇晃着,目之所及之处,满是枯黄。
男孩看着这风景。
他看着门外干裂的河床,发白的天空,焦黄的大地,和随着热浪不断摇晃的许多房屋。
他回过头,那是正在哭泣的母亲和妹妹,被父亲丢在地上的农具,被爷爷摔断的旱烟管。
——爷爷……
男孩鼓起勇气,迈步走出家门。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是爷爷给他的“饼”。
男孩最后,还是没有吃。
因为视野随着温度扭曲,男孩判断不好深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往外走着。
经过了一片田地,这里的作物萎靡地垂着脑袋,它们被烈阳穿透,生命力渐渐干枯。
在田里,一个男人——他是男孩的邻居,他提着水桶,伛偻着身体,正试图阻止禾苗死去。
男孩干渴的喉咙不允许他扯开嗓子,他哑着声音问道:
“叔,阿爷有来过吗?”
男人没有理会男孩,他背朝着男孩,提着手中的水桶,他的身体随着水桶倾斜而轻颤,显出努力的样子。
男孩只好放下询问他的念头,继续往前走去。
感到双腿开始发软的时候,男孩停下脚步,拿出了怀中的面粉团。
年幼的他盯着“饼”,手指不断用力,最后掐进了里面。
——现在啃下去,会咯到牙。
这么找着借口,男孩把饼放回怀中,他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经过一个水井,男孩听到里面发出当、当、当地敲击声。
——当、当、当……
那声音从地底的深处传来,带着一丝寂寥的回声。
那是有人,试图挖掘着水井,希望能够挖出水来。
靠在水井边缘,往下看,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很深很深。
里面,一位挖井人正在向大地求水。
本打算冲着井口大喊,但是,男孩想到,挖井的人待在井中,不会看到爷爷。
——当、当、当……
随着男孩继续往前,敲打地面的声音渐渐奚落。
视野中的风景,始终在摇晃,或许是因为热浪,或许,是因为男孩的脚步,已经不再平稳。
男孩经过一条山路,他遇到了一个挑担的瘦子。
一条扁担压在他已经红肿的肩膀上,扁担的两头是两个大水桶,把扁担压弯,弯得像是满弦的弓,水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里面装满了水。
瘦子低着头盯着地面,往前挪着步子,他一步三滑,身体也不停地晃悠,好像打秋千。
男孩没有忍心向他打招呼,以防分散他的注意力,而让他失去平衡。
走了很久。
随着阳光的角度,不断不断地变化,男孩他终于来到了山路的岔口。
那里,男孩找到了他的爷爷。
爷爷躺在地上,一声不吭。
男孩捂着肚子,拼命地忍受住胃部的绞痛,然后,他从怀中拿出那个“饼”。
他张开嘴,不顾因为干燥而流血的口腔,喊道:
“阿爷!”
——这个,还给您。
地面上的老人没有理睬他。
男孩靠近老人,他推了推老人,他拉扯着老人,试图移动他。
男孩试图,将老人带回家中。
他并没有成功。
看着地上老人干瘦,毫无生气的身体,男孩沉默着,最后,他回头,开始往回走。
——这个,已经还不回去了。
男孩一边吃力地前进,一边拿出“饼”,他张开嘴,牙齿轻轻扣在上面。
这时,男孩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妹妹。
轻咬着“饼”许久之后,男孩松开嘴,把它收回到自己的怀中。
回去的时候,男孩看到了那个挑担的瘦子。
他坐在路边,木然地看着地上,已然翻倒的水桶,在这烈日之下,水已经干涸,到处都找不到水的痕迹。
回去的时候,男孩看到了那个井底的挖井人。
他已经从井底出来,靠着井沿坐着,他满身灰土,脸上也是斑驳的灰块,他的镐子放在一边,两端都已经敲击得弯曲。
回去的时候,男孩看到了那个田里的邻居。
他不再弯腰劳作,手中的水桶也已经空空如也,被扔到了一边,他抬着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发白的天空,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男孩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眼前,景物晃动着。
等男孩被那阵眩晕感侵蚀知觉,夺走意识,已经不需要太久了。
他像断线人偶一样,倒了下去,他的嘴和干裂灼热的大地碰撞,使得他的牙齿在他的嘴唇上磕开了一道口子。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铁的味道,再一次涌入男孩的嘴中。
大地的尘土随着男孩的呼吸进入他的鼻腔,但男孩没有咳嗽的力气。
——……饼……饼……
那块“饼”从男孩的怀中掉落,落到男孩的眼前,沾满了地面的尘泥。
男孩竭尽全力伸手去够。
他没有成功。
已经无法移动身体的男孩,看着那块,犹如木炭一般的大饼,他哭了。
他的眼泪太轻,太过肤浅,还未能流过脸颊落入地面,就干涸在了他的嘴角。
男孩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最后,终于昏了过去——
……
……
……
下雨了。
或许是神明怜悯这位可悲的少年,之前的万里晴空就如同一场谎言。
雨点的冲击让男孩醒了过来。
他感受着背部如同瀑布一般的雨点,感受着这呼啸的狂风,感受着这接连不断的雷鸣电闪,然后他努力往前爬了一步。
抓起那在雨水中,被泡地涨开了的“饼”,塞入了嘴中。
他咀嚼着,咀嚼着,然后,咽了下去。
后来,男孩长大了,但是,他的眼神停留在了那个雨夜。
他的双眼,无时无刻不掺杂着疑问。
仿佛质问着这个世界:
——为什么?
(第一卷一次重置版 完)
(特别鸣谢:娇羞可爱的润滑油油——闷SOUND润滑油:作品《如果世界抛弃了人类,那死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