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是,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绫,姓氏不提也罢,总之这些美好的字眼承载着长辈的某些美好的期待。不过有愧对这份期待的是,我身高并不算高,相貌也普普通通,最多算清秀的样子;既没有什么得意的长处,也没有高贵复杂的身世和可歌可泣的过去,姑且平安又平淡的升到了这所私立明立高中。总体来说,除了略显女性化的名字外,也许本应是在人群中被忽视的无影无踪的人了吧。
然而这样的我,却是「这个世界」唯一一人的幸存者了。
在很久以前,「这个世界」是很热闹的。有住着顽童一样的父母,青梅竹马的邻居姐姐,可怕但又可敬的老师和形形色色的同学。然而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不知何时都不在了。他们渐渐远去,或迟疑着,或毫不犹豫的走向了世界尽头的黑色泥沼,然后任其吞没。他们的身影渐渐融于一片昏暗,留给我的只有这个空无一人的白色世界。
“绫!再这样下去丢的可就不是你一个人的脸了!我和你母亲的脸面都会被你丢尽的!”
“…抱歉了绫君。只是绫君你也到了该长大的年纪了啊。”
“绫同学,回班级吧。以后老师不会再叫你为难了。但多多少少请顾忌一下同学之间的关系,他们在未来都会是你的亲友和臂助……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闭嘴!绫!你都懂些什么?!你又懂些什么?!”
“所以说绫只是垃圾而已,垃——圾——”
“长不大的小孩子!”
“幼稚!可笑!”
所以说,失望的指责也好委婉的劝诫也好,疯狂发泄也好肆意嘲笑也好,我已经听惯了啊…真是的,不懂的是你们才对呀。就那样急着把自己染黑吗?这样急着投进那污秽而狰狞的,名为社会的怪物的口中吗?也未免太着急了些吧。一遍标榜着内心的成熟,一边左右逢源,丢掉纯真本心的你们,背叛了离开这里的你们,真的有开心了吗?没有后悔过,全身发冷过,想过回到「这面」的世界吗?
等到抚摸着被自己亲手折断的羽翼,流着眼泪颤抖着无法站起时、无力的跪在泥泞中,看着自己被侵染成暗灰色无光的心灵时,即使那时也不会想念这片无暇的白色吗?一次也没有吗?
——是因为知道再也回不到了吗?如此的话又为何要踏出注定后悔的一步呐?!
回答我啊!回答我啊!谁来回答我啊!
「——我还在这里啊!」
我看的到这一切。我转过身不想看这一切。我无言的和他们道别。我独守着属于我的纯白世界。
——啊,抱歉,扯远了。现在是入学式之后的分班,我的身旁传来叽叽喳喳的聒噪声,那是一些受欢迎的家伙在各处搭话,也许他们很快就会成为一体了吧,灰色的集体。黑色的人染黑白色的人,白色的人漂白黑色的人,而五颜六色终归于灰色,融为混沌。
“肃静!接下来就请各位同学进行自我介绍——佐藤砂糖同学,请。”
我无聊的把手中的笔转的飞快,头低低的隐藏着有些阴沉的目光。我知道自己的短处,这样的我并不受那个“集体”的欢迎呢。而且所谓的自我介绍,也不过就是幼稚的找朋友游戏;如同就职意向书一样无用的、自娱自乐的产物罢了。
如果具体来说的话,一群浑浑噩噩活着的二氧化碳排放机器,正张张合合着他们的嘴巴,吐出或许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句来试图寻找合适的零件来相互拼凑成为一个个灰色的人球。而被这个人球一次又一次碾压过的幸存者,或混入“集体”当中,成为碾压其他落单者的一部分,或悲鸣着被吞没,连碎渣都无法留下。留在原地的也只有顺从者被打折了的手脚和羽翼,以及反抗者绝望呼救的回声。即使是我这个「最后的幸存者」,也只能选择逃跑退避以求保全自己——
言归正题。再具体来说的话,譬如有时一个人如果在说“我喜欢篮球,希望能和大家友好相处”的时候,可能他想表达的并不是“我喜欢打篮球”,甚至不是“我很友善”,而是“男生们,我很帅,我很强壮,欢迎同样很强壮的男生和我做朋友,这样我们将成为众多群体中更加强势的群体;女生们,我爱好健康,体魄强健,打篮球很帅还能为你遮风挡雨,其实我真的很适合当你们的男朋友”——看上去有够奇怪又别扭隐晦的邀请是吧?
但这就是或许连本人也无法意识到的,由孔雀开屏或猴子发情一样的动物本能和复杂人心编织成的谎言之网。若是不知情的按照表意去接触也只会冷场尴尬,而若是自作聪明得按照里意去接触,对方甚至还会恼羞成怒——
于是需要揣摩心思,需要斟酌语气;需要假意逢迎,需要八面玲珑;需要随波逐流,需要趋炎附势。下位者痛苦的扭曲着自己的身心以求得一线生机,跻身上位后才好肆意的挥散出这份被扭曲所带来的痛苦和恶意。战栗着战栗着无所适从无所依靠的恐惧感,就这样将一个又一个纯白色的人,推搡着送进了那黑色的血口中呢。
虚假的语气虚假的动作虚假的表情!扭曲的思想扭曲的脸和扭曲的心灵!
这样的事情,我最讨厌了。
——避如蛇蝎。
我看的到这一切。我绝望的注视着这一切。我带着微笑为他们送别。我决然的守护我的纯白世界。
“各位早上好!”
“我叫佐仓阳子,毕业于东二中,兴趣是学习和交朋友!”
“很高兴能进入这所明立高中,很高兴认识各位同学,很高兴能和各位一起并肩奋斗,很高兴能共同创造回忆,真——的,真——的是很开心的事情呢!”
「这干净纯粹的声音,好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让人感到暖暖的呢……」
我摇了摇头,晃走脑中被打断的无聊思考抬起头来。映入我眼中的是一袭亮丽的女生身影。那身影从一片黑色中挤出,强硬的打破了灰色的间隔地带,一头闯进了我荒凉的纯白世界。我仿佛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
“所以各位,一起努力吧!”
“以上!”
声音无疑是很清脆动听的,语调无非是很热情洋溢的。与其他人明明相近的话语,却在清脆中透出满溢的真诚。毫不做作的姿态,干脆利落的宣言,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我不由得更加热切的望着讲台上的女生。合适的身高,精致的容貌,可爱的发夹,柔顺的橘色双马尾,以及那耀眼却不刺眼的得体笑容。无论怎么看都明明是所谓「现充中的现充」应有的样子,理应已经被侵染完全的存在,努力染黑他人的存在——
但在看清她的一瞬间,我的瞳孔不由轻缩了一下,那并非出自恐惧而是惊讶的表现。
——是「同类」。鲜活的气息,鲜活的声音,鲜活的身姿,尽管个体有所差异,但我却清楚的明白着。刹那间直觉锁定问题,五感收集有效条件,清晰的智慧精确的指引我伸出手抓住那唯一正确的解答——
那是我的「同类」,毫无疑问是「真正活着」的「幸存者」啊。
身体不受控制的产生了些微的颤抖,指甲下意识掐进手心,混杂着惊讶、狂喜和感动的的情感冲击瞬间超出安全警戒线,让我的双眼微感模糊,但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自嘲的笑了一下,反应也太大了,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了吧。
不过,她好像和我相比,更加的……强大一些?就像太阳一样,在不断散发着光芒,驱散这可怖的黑暗和一片混沌的灰色呢……真是勇敢的很啊。如此美好的存在,是我的「同类」呢。这样想着,我索性双手支起下巴,欣赏起讲台上的橘发少女。
……
仿佛我的目光太过明显,那美少女向我这侧转过头来,看到我的时候愣了愣,随后奉上了一个更加耀眼的笑容。身边的男生立刻哄闹起来,开始八卦着猜测着,或掺杂着几句调笑打趣着,是谁被那美少女所青睐,羡慕嫉妒一类……
但我知道那个笑容的意义。那是对我,少年绫的问候。于是我毫不动摇的笑着与讲台上的美少女视线相对,从对方眼神中读出的是与我相同的,不加任何掩饰的,明明白白的,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暖意如同阳光般霎时从她的周身透出,铺洒进我一片纯白的世界中。
「你好呀,同类!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