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完成了任务，从匹斯肩膀上跳下，钻入菜地中，想啄一啄那些新鲜的果子。
脚边的菜叶上托着一滴透亮的水珠，挣扎在掉与不掉之间，一些小虫的尸体浮在上面。他蹲下来去弹那叶子，水珠散落在空气中，小虫突然又活过来，在地上转了几圈，整理好翅膀以后，重新飞了起来。
他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是颅骨切口手术结束第二周，东黎的初秋变得格外寒冷。匹斯戴着一顶针织帽，虽然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头发被压住，禁锢成变扭的形状。但在自己习惯脑袋上有一个洞之前，他必须试着接受它。
匹斯的家在绅褐街上，门牌号是559。
那是一条陡峭的窄街，他从这头走到那头，从556、557、558，到560，但就是没有559号，那栋房子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想起早上的时候，父亲好像还说要带自己去看游戏机展览，可是现在回不了家，找不到父亲，也就没人带自己去展览会了。他突然发现许多记忆没头没尾，今天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出门，见了什么人，接下来该干什么，父亲又去哪儿了？为什么一切都变得如此奇怪？
如果一个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那么这个人的世界，可以说就像在天堂和地狱的夹缝间。匹斯的大脑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在婴儿时期就已经达到了超常的水平，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脑发育越成熟，接受的信息越多，匹斯的世界就越真实和可怕。
他总是一个人走在城市中，视线里满满的高跟鞋和西装裤腿，他们行色匆匆，无暇顾及脚边这个瘦弱的小东西。
头顶闪过几道霹雳，匹斯发现，它们在空气中穿梭，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不知何时，天空中还出现了一双眼睛，透过云层窥视着整座城市。它的眼白是漆黑的，眼瞳却是蓝紫色，里面一片虚无。
人们仍然按部就班地来来去去，没有人注意到那双眼睛，也没有人忌惮那些雷电。直到霹雳砸下，砸中人群，把他们送入滚烫的地狱，也仍然没有激起他们任何的反应。
匹斯忍受不了这种恐惧，叫喊着提醒那些快要被砸中的人，却被当成疯子一样踢开。当他再次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自己，接着，一张诡异的笑脸逐渐在天空中显现。
原来它是在寻找自己。
霹雳像雨点一样砸下，匹斯躲之不及，也无处可躲。
这时候，一个人挡在了匹斯面前，挡住了匹斯的眼睛。
“时间到了，醒来吧。”
“醒来，匹斯。”
“这只是梦而已。”
是父亲的声音。
5岁时的那个手术，使匹斯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去卡班，只知道：梦和现实终于分离了。
但区分梦境与现实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正常人区分它们的动作是“醒来”，而在匹斯的世界里，即使有醒来这个过程，也仍然可能身在梦中。在无数个没完没了的梦里，他早已发现了一个事实——没有所谓的“参照物”，电影里那些专属图腾根本没用，只是人们被潜意识催眠的结果而已。
潜意识什么都能模仿，他必须找到证据说服自己：比如书架上复杂的摆放序列，“无序几何”需要经过计算才能还原，而潜意识驾驭不了这么复杂的计算，逻辑也不严密——因为在睡梦中用脑过度是很容易醒来的，潜意识也没那么笨。
15岁的时候，他有段时间每天都会重复同一个梦：
昏暗的空间，这个空间既是无限的，又是有限的。匹斯的视野被一层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像整个宇宙铸成的牢笼，将他关在里面。他孤零零一个人，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唯一陪伴自己的，只有婴儿的啼哭声。
那个声音在一开始驱走了他的孤独，但久而久之，萦绕在耳边的啼哭成了无数只恼人的飞蚊，令他心烦意乱，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只能在哭声中渐渐崩溃。即便在醒来的时候，也能隐隐听到。
几个月后，又是同一个梦，同一个灰蒙蒙的场景，不同的是，这个场景终于具象化了——是他所生活着的阿兹市。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研究中心的垃圾堆里找到一个弃婴，垃圾的腐臭味刺激得匹斯差点窒息。凑近去看，襁褓里根本不是婴儿，而是无尽的黑洞，那黑洞中，有一颗泛着幽紫光絮的水晶。
噩梦对匹斯来说从来不算什么，因为他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掌控梦境，即便掌握不了，也可以强迫自己醒来。但这个弃婴一旦出现，他就会处于失控状态，甚至会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可自拔：每当他抱起梦里的婴儿，自己就会成为她，在黑暗里化为虚无，再陷入无止境的循环中。
腐臭味，冰冷，飞速运转的记忆，和绝望。那段时间匹斯极度害怕入睡，梦里那种孤独的感觉，深入骨髓。
后来，是麦克斯在研究中心后门，找到了垃圾堆里藏着的女婴，这个梦才终于完结。
匹斯总觉得，自己所在的世界，并不真实，却也不是虚假的。那么，自己所看到的，到底是现实世界里的幻觉，还是梦境里的真相？
人类，第四纪元，结束。
阴谋，秘密，谎言，下。
平衡，阻止。
时间，逆转。
钥匙，梦中。
沉睡，醒来。
匹斯在脑中将信里的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反复思索，以此想象出无数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能谱成一篇宏大的史诗。同时，他还联想到一些历史学家爆出的关于地心人类，上个纪元的传说，和亚特兰蒂斯文明，玛雅文明......
匹斯相信某些文明可能是在高度发展的阶段被毁灭的，同时，他也相信高维生命的存在。我们的宇宙也许只是一台洗衣机中的一滴脏水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粒子，或者只是浩大矩阵中的一个点，谁知道呢？
但是，任何猜想都无从证实，除非......能够去地心，亲自找到那些文明。这又回到了弹弓老头说的那些现实问题上：想象美好，却要受制于各种现实。如果说科学可以发展生产力，使人类进步，那么，想象力的意义又体现在哪里呢？
还有，这些庞大的疑团，和梦境又有什么关系？和他匹斯又有何干？难不成梦是连接其他维度的通道吗？
他琢磨了半天，站起身时已晕头转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