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离开之前

作者:老鼠夹子 更新时间:2018/5/1 23:03:06 字数:3912

从十月二十日开始,张医生始终留意着塔顶,等待着开门的时刻。这等待的日子着实是种煎熬。

我们开始渐渐习惯田雨和塔维娜不在的日子,晓月则在尽全力去否定这种习惯。曾有人说,忘记便意味着背叛,这大概就是晓月现在的想法吧,我也觉得习惯了她们不在的生活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日子我对于所谓的幻梦境想了很多,并且开始意识到一些更深层的东西:进入梦世界的目的确实是寻找让田雨醒过来的方法,但这只是张医生的推论,前方的一切都还是未知……真的是未知吗?

因为我并未对即将前往的地方产生任何的恐惧、不安或其他负面情绪,就好像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完全未知的异位面,而是街对面商店一样的地方。

人们会对巨大的未知产生恐惧是正常且必然的,无论它多么微小。可我很确定自己没有产生任何“恐惧”。

晓月的状态和我类似,但她好像还多出了一些迫不及待的振奋,好像进入那个地方是她期盼已久的——这才不是脑部杏仁体被人挖掉或者颞叶病变之类的情况,那不会同时发生在两人身上。这是某种更加虚无缥缈的,源于我自身最深层思维的影响——我们无法对和幻梦境有关的东西产生恐惧感,即便那是绝对的未知。

某种意义上那里才是我和晓月真正的故乡,我是在不经意间选择了主动去探求那些真实的神秘。

和晓月一样,我其实也是一样在渴望着到那梦世界中去。在我更深地检索自己的思想时,我发现了赋予我动力的主要因素确实是让田雨醒来的愿望,但追寻Viar和Luna这两个名字的动机也占了很大比重。不论这两个名字的背后是什么,我确实渴望着找到他们,见到他们,或者说,祂们?

我也找另两个知情人谈过,张医生虽然脸上没什么波动,但话语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的紧张,理由是从那些环境极端恶劣的入口大致推测梦世界的环境,他甚至隐隐有些绝望。对于我完全没有紧张感的状态张医生表示完全不能理解。

至于罗轩镇长,他表示“反正我不进去,也不会再管你们的事了”就又把我轰了出来……看来他是彻底地打算置身事外了。

/

田雨和塔维娜的身体仍然医院三层的病房,有专门的护士负责照顾。在她们的意识回归前,不能进食的身体只能依靠静脉注射维持生存,至于其他的人体生理需要,则是更加让人不愿去想。

如今神父仍然行踪不明,维持两个女孩身体的医疗费用便全都落在了张医生头上。他算是个比完全靠种地吃饭的人家稍富有些的中产阶级 ,但这笔开支也是不小的负担。

晓月仍然坚持每天都去看望她们。晓月常常下学就去医院,在病床边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天黑之后才回家。

作为一个曾经心理上达到成年年龄的男性,旁观护工整理两个未成年少女身体的工作显然是不合适的,每到这时我都会提前离开,但晓月是不会顾忌这些的,她每次都留在医院。

今天晓月回来的似乎格外的迟,姥姥已经蒸好了包子,天也黑下来了,晓月仍然没有回来。姥爷今天也出去了,只有我和表姐在院里。

“江晓星,赶紧出去找你妹回来吃饭了!这点还不回来

,最近怎么这么野……”姥姥在厨房门口咆哮着——姥姥暂时还没生气,只是单纯地对做好了饭没人来吃表示抱怨。

星绛镇真的很小,我从家到医院只要不到十分钟时间,再加上现在也有了路灯,家里人确实也不担心我们晚上遇到危险,这里晚上可不会有吃人的可怕东西出没——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

晓月还在病房里,她坐在床边椅子上,整个上半身都伏在了存放张田雨身体的那张床上,看样子似乎是坐累了,趴下睡着了。

这间病房并没有开灯,只有床边的仪器显示屏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微弱的光源在晓月和田雨的皮肤上映出惨淡的灰白色光泽,在塔维娜的头发上却是泛着几乎不可见的淡淡幽紫——这场景着实有点诡异,但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醒醒,晓月,该回家了吃饭了。”我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晓月犯着迷糊坐起来,嘴里嘟囔着:“嗯……啊……哦,走吧。”

又回头看了一眼田雨睡着的侧脸,我拉着晓月离开了病房。

刚刚出门,晓月立刻就是清醒过来了。她有点惊慌地回头,又莫名地轻轻摇头,加快了步子。

“你说,要是……要是你们算错了,没开门怎么办?要是咱们到了那边也找不着田雨……她们会不会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啊,然后,然后……”一边往回走着,晓月突然开始念叨。

“我不会忘了她们的……不会的……”

“嗯,不会的。”

我也没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不会发生,这时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或多或少也能理解,田雨和塔维娜现在的状态和晓月当初何其相似。正如当初我彻底忘却了晓月的存在,使她被丢在病房里,独自经受了整整三千个日夜的黑暗、寂静和孤独。

我的记忆断层非常清晰,甚至至今我还有点怀疑,现在的江晓星究竟是不是12岁之前的我自己。张医生曾对我说过,以神经元理论来讲,人的记忆是由大量模糊且相互关联的“概念”组成的集合体,与记忆印象产生的时间其实关系不大。无论怎样的物理性损害都不可能造成我这种如同精确点切除一般的记忆损伤。

失忆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不如说我完全没有找借口的立场。在省城上学的那段日子我确实完全忘了晓月,就好像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

纵使如今的田雨和塔维娜并没有意识,晓月仍然在这方面极其敏感,是伤心、担忧?还是感同身受的痛苦?连晓月自己也不知道这份难以言明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晓月并不恐惧我们将要前往未知的方向,而是担心习惯了没有友人的日子,忘记了和她们一起的日子,那便意味着最令人无法接受的背叛与抛弃。

回家的路上我们再一次到塔顶去检查过了,现在那里仍然空无一物,但是离计算所得的时间已经不远了。现在还是先回家吧。

“包子都凉了!”姥姥扯着嗓门吼叫着,“赶紧吃,今儿个你俩刷碗啊,别想跑!”

“来啦姥姥!”晓月一下子摆脱了回来路上那种压力过大的阴沉模样,蹦着跳着跑进了厨房。但她还没来得及够到包子……

“给我洗手去!!!”

…………

/

晚上11点40分,我在床上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刻意地保持清醒,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了。

姥爷仍然没有回来,看样子今天是不会回来了。在确认了姥姥已经睡着,不会起来“查铺”之后,我披了一件薄外套到院子里,静静地望向天空。

今晚月明星稀,不适合观星。现在月亮已经升到接近天顶,也接近满月了,四下里都是一片如霜似的清冷银白。

现在外面很亮,简直不像是乡村的夜晚,月色掩盖了许多星星的光,甚至盖过了远处路灯的光,在院子里,带着点淡蓝的月光洒在整个庭院中,投下了许多清晰的斑驳影子。与无月的夜晚相比,小院在阴影中的部分沉入了更加深邃的黑暗。

门帘轻响,晓月只着一件单衣和短裤走到了我身边。她也是一副睡不着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之前在医院里小睡了一阵,看起来并没有显得疲劳。

“就是今天吧,你们算出来的那个时间?”晓月用非常轻的声音说着。

“嗯,是啊。”我也轻声回答,“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去穿件衣服?小心着凉。”

如果说是月亮升到最高的时刻,那应该就是现在了。我盯着月亮望了一会,移开了目光——实在太亮了,此刻的月光不复平时的柔和,甚至有些刺眼。

数分钟后,我和晓月一起穿戴整齐,走向外面。在打开院门时,老旧的铁门发出了沉重刺耳的吱呀声,使小屋里的阿呆惊醒并嚎了一声,在看到是我们后又趴了回去。我生怕这动静吵醒了姥姥,回去发现她仍然熟睡,才放心地走出小巷。

/

古塔在月光下呈现出略显破败的浅灰,除去飞檐翘角之类的突出部分,整个塔就像是从正上方接受均匀光照的锥体,完全看不到影子。

此刻月亮并非处于正对着天顶的位置,却正好位于塔尖所指的方向。显然这坐塔是有点歪的,也可能是这里的地面与地球切线平面有个不大的夹角,它平时几乎不可见的倾斜度刚好契合此刻月光的照射角度。

塔门虚掩着,锁歪在一边。我稍微感受了一下,塔顶第七层有两个人影,一个站姿一个坐姿,那个坐着的人身上的生命力呈现出淡淡的紫色。

“看起来张医生已经提前来了,另外一个人是……塔维娜?她不是应该在医院嘛,怎么会出现在这?

赶到塔顶后,首先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张医生,而是一道潮湿青石铺就的阶梯,延伸向上方虚无的阴影中。它正好位于从窗格射入的那一道月光下方,但那东西就像会吸收光线似的,呈现出和月亮完全不同的阴沉色彩。

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在这里见到过完全一样的东西——那便是通往梦世界的路。

张医生从旁边走过来,满脸凝重地盯着那道阶梯。他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而另一半呈现出和当下环境光十分相符的阴惨灰白色。

“还记得那个从你们身上飞出去的那道光么?在那之后你们就真的只是‘普通人’了,虽然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在那之后我能找到的就只有她了。”

说着,塔维娜坐的轮椅自行动起来,开始靠近那阶梯,原本还有些虚幻的青石迅速凝实,还在末端淡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石头拱门。同时,塔维娜的身上也泛起神秘的淡紫色微光——这让我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似乎塔维娜随时可能消失在这令人震惊的淡淡的虚无中。

我发现张医生是用意念控制着两块冰块来推动轮椅的把手,当他改用手直接推动之后,那道阶梯只剩下勉强可见的虚影。

“……如果罗轩没说谎,那按我的猜测,这是一个类似于密码锁的东西,用魔幻一点的词汇解释,大概是“封印”这样的东西。除了守护者的力量会造成影响之外,曾经的你们两个也是钥匙的一部分。所以你之前才会偶然间碰到开启的门并被吸引。”

“那我们只要走上去……就可以了?”我有点疑惑,总觉得太顺利了,就好像是被什么人故意引导着,我们在探索前方的过程中完全没有走弯路。

“你也是觉得太顺利了,不正常是吧,确实是这样,但我没得选择。另外,你们在那一边可以试着找找Viar和Luna这两个名字相关的东西,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我把她送回医院,就不跟你们一起了,一定记得,要把田雨找回来啊!我,全指望你们了!”

说罢,张医生主动后退了两步,只留下我们和浑身散发着异质氛围的塔维娜在那道石阶的下方。

看到那道阶梯,我感觉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但这绝不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心在作祟,而是有些激动和……欣喜?我咽了口唾沫,转头问道:“你有觉得害怕嘛晓月,这上面是什么咱们可是完全不知道啊!”

“呣……不啊,这应该不是害怕的感觉。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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