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月仍记得,她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深陷于梦世界的张田雨。实际上她记得更多被江晓星遗忘的,梦世界是他们真正的故乡,可这里不是晓月记得的任何地点。Pluvo虽然听起来像个西式名字,它的读音却是汉语或日式英语那样一字一顿的别扭。
于是,晓月在这里暂时住了下来,她知道江晓星正向着这个方向靠近着。
这个小镇有古怪。
只过了两天,晓月就感到相当不自在,强烈的违和感使得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门框撞了一样,但并未上升到强烈不安和恐惧的成度——现在的江晓月并不拥有“恐惧”这种感情。
江晓月发现她无法准确记住这里的人,邻居家的人、路上的行人,甚至是照顾过她的伊恩的姐姐。晓月会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但那些面孔都是模糊的,名字也是模糊的。
伊恩有一个看起来很和谐的四人家庭,晓月亲自询问过他姐姐和父母的名字,也确实得到了回答。但她就好像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金鱼脑子,得到的印象转瞬即逝。
包括晓月自己在内只有三个生物例外。
自称为伊恩,但怎么看都像李天仓一模一样的孩子,他是唯一一个清晰的人。和那些转瞬即逝的印象不同,晓月能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更加细微的神态,这更加不正常。和迷雾般的普卢瓦小镇相比,他就好像万千绿叶中的一朵红花,一片混沌的黑夜中唯一的亮光。而他似乎完全察觉不到身边的异样。
另一个生物是只猫咪,相比普通家猫称得上十分硕大。它有着雪白的四肢和面部,头顶的一双短耳和后背却覆盖着黑毛。这只猫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存在感,晓月感到自己一直被它那双邪恶的黄色眼睛观察着,或者说监视着。
平常地与它对视,只会感觉这是只充满好奇的,精灵般的可爱小生物。但当晓月转过身去不再看它时,脑海中却偶尔会闪过它像柴郡猫那样在背后咧开嘴巴做出骇人笑容的模样。
这只猫是小镇上除了人类之外唯一的大型动物。然而仅有晓月和伊恩能注意到它。就和曾经的李天仓一样,伊恩似乎很怕它。
越是这样,晓月就越觉得伊恩和李天仓关系匪浅,说不定是他的灵魂落入了这无垠的梦中。
当你认为周围的人全都疯掉的时候,是不是说明产生异常的其实是你自己?不,这个假设其实并不成立,因为事实上永久的疯狂才是认识这世界另一面的开始。
晓月从伊恩那里打听到的故事里,在小镇西南方向,很远的海边,有一座白石和橡木建成的辉煌港口。但对世代居于这里的镇民们来说已是近乎传说的古老故事,在那一片被称作欧斯-纳尔盖(Ooth-Nargai)的地方,一个来自外层世界的“他者”所创造的美丽国度,屹立在岸边的高山、铺着缟玛瑙并排列着圆柱的街道、永葆青春的人们、还有超越时间、无法磨灭的永恒之城。
伊恩可以轻松地讲出这个故事,却无法讲述这个传说从何而来。但这个名字晓月存有印象——对幻梦境留下的记忆中有这个地方。
江晓月决定离开这里,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趁着夜色,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离开,试图靠着步行前往那处传说之地,那是江晓星所在的方向。
这个小镇的夜晚永远都下着雨,只要天黑,空中便会降下密实的水线。可是没有人看到降雨的云层,晴雨落下之时,地面上仍能看到深邃夜空中闪耀的群星。
晓月不愿冒雨前行,便从屋子角落里取了一顶宽大的斗笠——这东西小镇上的每家里都备有超过一打。
在小镇北方,巨大的蓝紫色闪电无声地降落在火山顶部附近,把地面烧焦,并在刹那间将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晓月已经习惯了,她在这住的几天每晚都会有天雷降落在山顶。只是这闪电并未伴随着炸雷而来,电流击穿空气时本该发出的巨响根本不存在。
离开小镇上铺设的石板路,晓月立刻陷入泥泞之中。沙石侵入简陋的草鞋,让她感觉脚下十分不适。但晓月坚持着步行离开了,她希望快点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小镇。
闪电降下,雷光照亮了晓月惨白的脸,还有她面前不到十公分处似乎是突然出现的某样物体。
晓月来不及停住,轻轻地撞了一下。然后她才来得及后退观察撞到的东西。
那是一具异常高大的人形物体,像是古代日本武士的精致轻铠甲——当然她并不认得——晓月的视线一路向上直至那个人形的面部时,闪电再次降下。
那不是人,这具铠甲的面部是长有犄角的扭曲骷髅,似乎其他部分也是,铠甲里装着的并不是活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生物。
闪电熄灭了。
江晓月愣了愣神,她眼前是小镇外的田野,没有任何东西挡在面前——甚至没有雨丝。
随即她被打飞了,向后摔出了两三米远,重重地落在泥坑里。湿润的泥土让她没有受什么伤,但身体强烈的麻木感唤回了江晓月原本失去的恐惧——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闪电再次落下,她这次看清了前方不远处的东西,一个长着犄角的骷髅头安在一具像是古代日本武士的铠甲上,它的身体正做着收回手臂的动作。晓月能看到那个似乎是打飞了她的东西随着闪电消逝渐渐不见……不,大概只是变透明了。
这里从未升起过月亮,星光的亮度足以让人在夜晚看清物体的轮廓……但不包括那具铠甲,只有闪电的光芒才能映照出那副骇人的模样。闪电再次落下时,它离倒在地上的女孩更近了。
晓月的意识仍然清醒,她挣扎着爬起来向后逃去,慌不择路之中躲进了小镇边缘一间有铸铁大门的仓库,然后迅速插上门闩,才敢稍稍停下,企盼着那只怪物没有发现她的逃跑路线。
可是晓月的希望注定落空了。很快,身后就传来了轰鸣声。坚固的铁门被某种巨大的物体撞击着,不断颤动着并发出洪钟一般的巨响。这种声波在狭小的仓库内部不断反射,最后汇聚于江晓月小小的躯体上。
没有退路了。这间仓库里堆得满满的,可行动的空间太过狭窄。一旦那扇铁门被拆毁,她绝对无法逃过那具恶鬼战甲的毒手。此刻江晓月只能独自缩在几个竹篓和麻袋中间恐惧地瑟瑟发抖。
铁门处还在以固定的频率传来撞击声,借着偶尔降下的闪电,她甚至能看到铁门内面被撞得凹进来,还出现了两个被尖锐物体捅穿的窟窿。但门轴和门闩出乎意料的结实,即使门面被撞得破破烂烂的,这道厚铁皮仍然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务。
每当外面的闪电降下,那只可怕的东西总会停下撞门。它似乎无法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下行动。
即使如此,晓月也不可能在闪电降下的瞬间逃出这间仓库。
无论如何,她暂时安全了。恶鬼无法突破仓库的铁门,但它仍徒劳地撞击着,晓月感到耳膜十分不适,甚至体表皮肤都被巨大声音带来的震动弄得有些麻木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撞击的间隔似乎变长了,外面那东西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完全停止。
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四周充斥着潮湿泥土和木料的气味。晓月战战兢兢地起身走出去,回头时却发现仓库铁门完好无损,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的撞击痕迹。
晓月身上的摔伤也不见了,甚至肌肤和耳膜的不适感也都好像完全不曾存在过。
日出之前的一切都和夜晚的雨一起蒸发。同时不见的还有那具武士盔甲和好不容易再现那种原始的感情——
破晓的阳光带走了一切,除了记忆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好似梦中的梦。
但,晓月自身一直“清醒”着。
极端的感情变化有时可以有效地摧毁人的心智,但晓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获得和失去属于人类的感情,因此她被强行保留了思维和理智。虽然无助、惊慌,乃至于恐惧的感情都被抹去,但曾怀有这些感情的记忆不会改变,这其中的扭曲旁人无法想象。
晓月又看到了那只猫。
尽管它们并不清楚表情对人类的意义,猫确实是极少数能做出表情的动物。此刻它大概是“面无表情”地蹲在墙头——晓月确实理解了,那猫现在做出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盯着江晓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晓月没有回去伊恩的家里,她继续走向普卢瓦小镇的南方,在晴朗的白天,这一次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里。无论她怎样向前迈步,小镇的建筑物都不会变小,只有在往回走时距离才会缩短。
这显然不合乎常理,但晓月很清楚,在物质法则破碎不堪的这片梦境世界中,“不合理”才应该是“合理”的常识。
她似乎被困在了这里,只能返回伊恩少年的家中。
如果你问的话,普卢瓦小镇上的人会说:当心夜晚的雨,如果你不能在闪电亮起时逃回屋子里,就会被一个邪恶的亡灵所追杀,并拖入无人归还的朦胧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