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虚幻是唯一的真实
在之前短暂的十多分钟里,不管看见什么东西都能保持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却急促地喘息着,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口,可我反倒感觉有些安心,因为我现在的状态才算正常。晓月在一旁咬着嘴唇,面色惨白,还单手捂着胸口,看起来她也恢复了“正常”。
最令人恐惧的事莫过于失去了名为恐惧的感情,我一定是被施了妖法,竟陷入那种状态之中。
表姐倒抽一口凉气,更加用力地捏住我的肩膀,那力道简直就是掐我的肉了。但她还是没有逃走,和我们一起盯着那具尸骨。
晓月没费什么事就破坏掉了铁栅栏,她仍然双手端着蜡烛,我则蹲下身靠近观察。望向那骷髅头空洞的眼窝,我只觉得越来越疑惑,倒不如说有些熟悉的东西再次出现了。
想不到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又要做验尸这种晦气的工作。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未来的我究竟学习过什么,关于检查尸体的知识和方法却不断从空洞的记忆中涌出,这种感觉真的是怪异之极。
这位死者呈坐姿靠在牢房的角落,身上包着一件打有补丁的秋裤,上身是破烂的棉衣,看体型应该是女性。
她的身形并不高大,仅仅只比表姐高一点点,大约1米6左右,从牙齿来看应还很年轻,我认为有七成可能性,她就是楼上房间的主人,照片中那位一副死人脸的少女。
正值青春的年纪,却惨死在这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原本美丽可人的面庞已化作森森白骨,也是着实的悲惨。我不是侦探或公安人员,没有能力查明这悲剧的缘由,却生出了过多的怜悯之心。
死因暂且无法推测,最诡异的事情是尸体的手脚和头部,这些部位都只有白森森的骨头。而手腕脚踝以上、脖子以下则是仿佛利刃切割一般的完好环状截面,颈椎、腕骨和踝骨就那样从已经萎缩却保存完好的绛紫色皮肉中探出,就好像被某种酷刑除去了手脚和脸上的皮肉、眼睛以及脑髓。尸体背后的地上还散落着一团黑漆漆的干枯长发,看起来及其恶心。
这具尸体的死状和地穴中的那位潜水员十分相似,不,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地下洞穴里的潜水员是死于意外事故,而这一位不幸的遇难者恐怕是遭到了十分残忍的折磨后被杀害。两种毫不相干的死亡,却留下了极其相似的遗骸,这尸骨的恐怖造型简直就像为某种即将举行的邪恶仪式准备的祭品。
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已经到达喉头的秽物被我强行咽了回去。晓月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她直接闭上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神色有些痛苦,但姑且还能忍耐。表姐却是哇的一声直接吐了出来,还不断干呕着,但她除了胃液并没吐出什么东西。
这个房间里只有金属锈味,并不存在尸臭,表姐呕吐的原因是单纯的遭到了难以接受的视觉和精神冲击。
这具尸体的右脚踝骨上有只沉重的镣铐,粗大铁链的另一端钉死在墙上,这恶毒的刑具再次证明了这里确实是一处监牢。
即使没有皮肉的阻隔,我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镣铐从骨头脚上取下,扔在一边。或许对已死之人来说这没什么意义,让尸体从监牢中解脱只是我在寻求一丝心理安慰。
我继续查看起周围的物件,尸体身下有一块疑似碎布片的东西,其实是一件布娃娃的衣服,有着化纤织成的精美花边,只有成年人的手掌大小。这件小衣服下面还有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我伸手去捡,只觉得手指肚一痛,被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鲜红的血从中渗出来。
那些东西是锋利的碎玻璃。
这让我联想到楼上的另一间屋子,那个肚子里塞满玻璃渣的塑料娃娃。这里或许还住着一个年龄更小的孩子,受害者不止眼前这一个。想到这,我身上再次起了一圈鸡皮疙瘩,小腿肚子也开始打颤了。
以我现在不足12岁的大脑回路,无法想象出这里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无疑是极其可怕的事。能够如此丧心病狂的人一定是个恶魔,即使素未谋面也让我不寒而栗,我甚至不敢想象他(她?)做这种事的缘由,我已经放弃了这方面思考。
我想使用守护者的力量让流血的伤口愈合,却失败了。我仍能看到自己、表姐和晓月的“生命”,却无法以自己的心意对其施加任何影响。我又试了两次,还是做不到,只能回去包扎了。
我平时也并没有很依赖这种能力,还是觉得有些失落。
晓月把脑袋凑过来,试图使用唾液对我的手指进行“杀菌处理”,但在她有这个想法时就被我发觉了。我当然是没有同意,毕竟我刚刚摸了死人啊,万一手上沾了什么细菌或者毒素,给她吃进去,可就有大麻烦了。如果是在外面,通常情况下,我也许……不会拒绝?
表姐终于呕吐完毕,她的手绢已经污不可言,晓月被借去的手绢同样惨不忍睹。我和晓月是因为遇见过类似的东西,已有心理准备,表姐则是挣扎了很久才正眼看向房间的角落,甚至我和晓月对尸体无动于衷,也没引起她的怀疑。
“怎么办啊,死人!是不是应该……报警?”表姐有些结巴地说。
星绛镇确实有个公安局的分厅,在南街离教堂不远的地方。我也寻思着该不该去报案,毕竟发现了尸体。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很可能与星绛镇的谜团有关,和奈亚有关,也就有可能与“渡船”有一定的联系。而且据张医生所说,六七年前住在这的人突然失踪,甚至都没有被立案。
如此一来,就更不能去报案了。
我有种预感,如果让警察参与调查,我们将永远得不到真相,他们也永远不能见到真正的犯人。
“晓星,咱们先出去吧,蜡烛……”晓月眉头紧锁,凝视着蜡烛的火焰,以避免那具尸体进入她的视线中。看样子她的忍耐力也快到极限了。
蜡烛即将燃尽,我手上的伤口还在渗出鲜血,显然继续在此停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而出去之后要想个理由,让表姐别去外面说这些事。
我点点头,戳了一下表姐,尽可能地大声说:“回去吧,别在这呆着了。”
“哎呦你俩总算肯走了,快……快回去吧。”表姐如遇大赦,立即回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即使在这种环境下,她仍没有扔下我和晓月独自离开,当然,我们手中唯一的蜡烛也是一方面原因。
离开地牢的房间,迈入幽暗狭窄的长廊,这里似乎比来时要潮湿了些,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水分的气味。我们这次再没有犹豫,在保证蜡烛不灭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在这个地方我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并非精神上的压迫感,而是确实有种缺氧的感觉。
仅仅几分钟后,我们三人来到了楼梯的下方,那个会变形的怪异生物也没有再次出现。
上楼梯的过程中,换成表姐拿着蜡烛走在前面,我和晓月在后面跟着。这个过程很沉闷,我总想开口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或是思考、想象一下六七年前在这地底发生过的事,但我的这些意图都失败了。
这里实在不适合说什么轻松的话题,那地牢中的事物更像是具有某种魔力,我不愿在自己的脑海中编织出曾经发生过的残酷场景,一旦我往这方面去想象,我的大脑总会刻意避开这个思维的方向。
我很清楚,我这是在害怕,恐惧驱使着我逃避,远离那份未知,免得它将我的理智吞噬。这算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保护机制。
晓月的状态也差不多,但她的思维应该没我这么复杂,她更多的是本能地在回避那些令她害怕的事物。我们上楼的过程中,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相视苦笑,然后正色,继续爬楼梯。表姐的脚步声不断从前方传来,也是这里唯一的声音。
表姐走得越来越快,我和晓月几乎跟不上她了,火光也随着距离越来越微弱,远到了之字形楼梯的另一侧,几乎看不见了。甚至我有种错觉,表姐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大雾中的朦胧的影子。
凭着晓月的指引,我们在一片黑暗中也不会寸步难行,干脆放慢了脚步向上,这一下我是彻底看不见表姐的身影了,但我能看见头顶上三个灰白色的人形“生命反应”,看来表姐已经和刘开阳、左一碰头汇合了,只是他们三个的姿势似乎有些奇怪……
大约不到四层楼的高度,很快我们就爬出了方形洞口,回到房屋的墙壁夹层里。外面的天仍然大亮,刺眼的白色阳光从天窗中射入,这点光线足矣让适应了黑暗的我们看清周围的情况。
表姐就在方形洞口的旁边的地砖上躺着,脸埋在地上的绳梯之中,看样子像是处于昏迷状态。刘开阳和左一也趴在旁边,刘开阳枕在左一肚子上,左一反之压着他的大腿,这个姿势倒显得有些滑稽。那枚野兽嘴巴造型的烛台则完好地放在地上,上面的蜡烛早已燃尽。
晓月难掩眼中的焦急与震惊,还好他们三个的呼吸和心跳都正常,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才让她微微放心。
然而我发现表姐的眼珠在眼皮下缓缓地转动着,她竟然在做梦。要知道表姐仅仅脱离我们的视线不足两分钟,就到在这里睡着了?
此时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顾不得当前的情况有多么诡异,准备使用粗暴些的手段将他们弄醒。
“晓月,表姐交给你了,那俩人我负责。”说着,我使用各种方式企图把刘开阳和左一弄醒:在耳边大吼、捏脸、戳腰眼,甚至在大腿上踢一脚都不能让他们醒来,我只好下毒手了——掐里帘,也就是大腿根内侧的嫩肉。
这是一种极其隐蔽且痛苦的体罚方式,当然也十分有效。这俩人马上嗷嗷叫着跳了起来。另一边,表姐揉着胸口缓缓爬起来,脸上还有被绳梯硌出的一道红通通的印子。晓月在一旁有点阴森地微笑着,也不知她做了什么。
“唉……你干什么呀……刚才怎么了?我这是……刚才怎么回事?”表姐抱怨着,还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头。刘开阳和左一看起来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晓月笑不出来了,换上了一副迷茫的表情。
接下来的解释说明中,表姐等三人的意识与我和晓月产生了明显的偏差,他们三人对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几乎忘记了绝大部分,对他们来说就好像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
但我手指肚上的伤口无疑说明之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们确实是进入了地下深处,发现了地牢和尸体,还有某个刻意吸引我们来此的未知存在。
我的裤兜里有着莫名的异常重量,我伸手一掏,竟是取出了一支完整的蜡烛,棉芯顶端仍然是雪白的,并没有被点燃过。蜡烛的中下段还有一道我很眼熟的裂痕,这分明就是在下面我们已经使用过的那支蜡烛!它本该在表姐手中燃尽,现在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我的衣兜里,而晓月用墙砖削成的简易蜡烛托也不见踪影了。
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我看着手上已经止血的伤口,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我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吗?难道我们仅仅是梦中的幻影?
“晓星,晓星……哥!你想什么呢,我是真人啊,你也是!”晓月用力攥着我的胳膊,还用力掐了两下,这疼痛让我认清了这里毫无疑问是清醒的现实,但那下面究竟是一场恶梦,还是同样真实的存在?我不想再下去一次了,至少现在绝对不想。
那经历是如此清晰,我绝不会认为这是单纯的梦,可表姐等三人确确实实像是梦醒了一般记不清之前发生的事了,这也省去了些麻烦,例如不需要说服表姐在下面发现的尸骨如何处理之类。
或许这里和“幻梦境”有些关系,对我和晓月来说,尽管在现实中生长在星绛镇,但那个奇幻般的世界才我们真正的故乡。
绳梯已经不知何时断掉了,无法再爬上去。折腾了一会之后,刘开阳说听到了钟摆的声音,他发现砖墙上有一块带把手的木板,将其拉开后,外面是一面玻璃门,我们五人依次从巨大落地座钟的摆柜里爬出来,直接到了房子一楼的客厅里。
与这个座钟里的精巧暗门相比,二楼木地板上的大窟窿和绳梯实在太过简单粗暴,简直像是某些损阴德的手艺人制造出的盗洞。
这个座钟背后的暗门确实是个奇妙的东西,比起交织的梦与现实,这并未带给我们更多冲击。我这时真的有些羡慕把玩着座钟和暗门的左一,还有一旁聊天的表姐和刘开阳,他们完全不担心这些复杂的事,这才是十几岁的年龄段应有的真实表现。
而我无法逃避所谓的“命运”和“任务”,我时刻被九个月后即将来临的“渡船”折磨着精神,我怀揣着旁人无法想象的阴暗秘密,我只是个披着孩童外皮的半个成年人。
回头看向无言地望着我的晓月,我这份心思立刻就消散的差不多了,毕竟我不是孤身一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晓月恐怕不会像我这般多虑,但也是为我分担这份沉重的最大依靠。
“回家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