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里,我发现星绛镇正发生着相当大的变化,学校里的那片工地只是个小小的缩影。
以往最热闹的北街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平整的柏油路,只有那股浓烈的沥青味表明这里的地面是新修成的。如果没有停在路旁的压路机和沥青车、那些正在往犄角旮旯里填补沥青砂的工人、还有道路两侧色泽灰暗的房屋,说不定我会把这里当成未来几年后的星绛镇。
街道两侧不知何时还装上了路灯,我上次去买蛋糕时已经注意到那些笔直矗立的竿子,它们和路边凹凸不平的房屋相比是如此的整齐,与周围格格不入。星绛镇原本依赖于军事基地的脆弱供电系统无法支撑一整条街的路灯,因此架着高压线的铁塔和变电所也在不知不觉间修到了北关。
而东街学校、医院和几家比较新的店铺也在进行着某些施工:道路中间的井盖被拆掉,搭上了脚手架,整片路面被挖开,铺进水泥和钢管——星绛镇原本老旧而原始的下水系统正在被翻修和扩建,医院和学校这样的地方自然首当其冲。
这些变化其实从夏天便开始了,但那时我们整天往湖边跑,而且施工通常在晚上,较为冷清的西街和南街上也并未动工,所以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星绛镇正渐渐发生的改变。
按理说水、电这些基础设施的建设是政府拨款的重点工程,应该是改善民生好事才对,我却对此隐约有些反感,希望那些轰鸣着发出刺耳噪音的机器以及浑身脏兮兮的民工早些离开。
我有些担忧,以后,下水管道会穿过地层,直接进入沉露暗河。没有了土壤的净化,腥臭的污水可能进入湖里,把那永暗之地深处的洁净污染。
我有些害怕,将来,星绛镇的夜晚由路灯照亮,最深沉而漆黑的夜不复存在。有了地面上明亮的灯火,群星和月亮的光辉也会黯然失色,我也许再也看不到这片璀璨的夜空。
晓月也说,她更喜欢原本坑坑洼洼的土路,这些被人为塑形的矿物和整齐地埋进地里的条状金属让她觉得很不自然。
但以我们两个12岁不到的孩子的力量,无法阻止这些。而且在21世纪还不能保证水电供应的地方也算是落后了,星绛镇正在发生的这些变化并非坏事,而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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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外面的大动静相比,学校里的一切还是如常。只是自然教室暂时停用了。如果不是我上次亲眼看到自然教室周围拉的警戒线和警察,我估计也会把死人了的事当作一个无聊的话题罢了。
从那天以后,冼皮同学,也就是令其他人都有有些厌恶,令老师头痛不已的皮大胖,再也没有来上学,老师也只是说给他记病假,我有些不好的联想,以为是他遭到了不测。
但是皮大胖原本就是个讨人嫌的孩子,这样一个人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并未对班级造成什么影响,他的同桌甚至还有些高兴。
“……所以说不同的生物之间其实是有很大差异的,每种生物都有各自的特征。即使是同一种生物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比如说你们见过两个长的完全一样的人吗?”
自然课在班里上,课题不知怎的从多样的生物讲到了人的相貌上,老师说完这句话后,我感觉全班一大半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和晓月所在的位置。虽然座位由第一排换到了第二排,仍然是在教室的最前面。
教自然课的老师是个和严老师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她和精瘦的班主任相反,肤色较白,脸圆圆的,胳膊也胖胖的。她好像意识到同学们的视线不正常的集中在一起。
“唔……有问题吗?有问题举手。”自然老师装模作样地问到,同时还朝我的座位这里短暂一瞥。
全教室静了几秒钟,老师指着教室后面说:“来,童欣,你来说。”
“他们,长的一样。”一如既往的简略言辞,没等老师说请坐,桌椅的声音就再次响起来。
“你俩站起来一下,来讲台前头这。”自然老师显然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案例,语气变得有些怪,“来,同学们看这,就算是双胞胎,也不可能完全长得一模一样。你们仔细看看,江晓星和江晓月,除了头发之外,脸上没有哪不一样?仔细看。”
又被当做标本了,还被全班同学盯着脸仔细研究,这种感觉令我十分不爽。奇怪,我为什么要说又?
过了一分多钟,同学们仍没什么动静,弄得我们好像被罚站似得,只隐约听见底下有些交头接耳声:“真的一模一样……除了头发看不出来区别……”
这是真的,我和晓月都是偏向中性的圆脸,脸上也没有黑痣什么的,乍一看确实是一模一样,看着对方就像一面镜子。而眉毛和睫毛这样细微的地方,小学同学应该不会注意到。
“咳咳……就算双胞胎脸完全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头发对吧,再比如说……”
自然老师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身体下面短暂停留,又向上扫视。我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所学校并没有开生理健康课。
“比如说声音,说话声音不同是因为人的声带有薄有厚,等你们长大了变声了,差别更明显。总而言之……”
下课后,本着一点点虚荣的表现欲和报复心理,我找到自然老师,问她:“刚刚分裂完的两个细菌是否完全相同。”
“这个……一样?应该有不一样的地方吧……你们的课程不涉及这方面!以后上中学应该会学到。”看起来自然老师也不懂太多这方面的知识,最后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了。
我很想再多使点坏,但我不能说出接下来的质粒基因和突变重组什么的……那是现在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具有的知识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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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我来到操场西侧新建的那片健身器材附近。晓月正坐在新修的秋千上眯着眼睛,小幅摇摆着,看起来轻松惬意。我坐到旁边另一块秋千板上,感受着照在脸上的温暖阳光。
我一回头就能看到原来的旧秋千,它还没有被拆除干净。那里只剩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管杵在地上,其余部分早就不翼而飞——这唯一的秋千早在几年前就坏掉了,从那以后也再没修复过。
也许是因为学校里发生的某些事让工程进度停止了。
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玩过这种古老的玩具,上一次是两三年前,还是十年以前?每当思索过去的事,我总会产生这样的矛盾。
“晓星,推我两下……”晓月很小声地说。这次我竟没有直接了解到她的意思。
“嗯?”
“推我两下,推这个秋千。”这一次的话语通过心灵感应清晰地传达给我。
晓月先站在地上,把秋千尽可能拉高,然后一下子跳上去把腿收拢,秋千就开始如同钟摆一般前后摇晃了。我走到她的背后,待滑梯板升到最高点时就用力推一把,让秋千摇的幅度更大。
推了几下后,晓月已经随着秋千大幅度摇摆起来,就像飞行的鸟一般。她的两条长辫子高高地甩起来,如同翅膀一般随风飘舞着。
秋千越摆越高,我只是无言地继续推着,直到摆幅达到近九十度,几乎与地面平行了,到了我的身高够不到的程度。
我知道晓月在笑,笑得十分开心,在这秋千上的飞翔的感觉让她的心完全放开了,我甚至能看到那几乎凝为实质的欢乐,但我的耳朵还是听不见欢笑声。
我又何尝不是呢,看着她这么开心,我也很想哈哈哈地笑出来,以往她悲伤压抑的时候,我也会跟着流泪,但这些感情都来的快去得也快。晓月还能平常地在脸上表达喜怒哀乐,我却是任何表情也无法长久地表现出来,面部显得有些僵硬。
但这又不同于童欣那种天生面瘫,我知道,我是在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我却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前后摇摆了近十分钟,晓月渐渐停下了。她以一个嘴角微微上翘的表情面向我说:“来,换你了,我推你。”
我自然无法拒绝,和晓月交换了位置,那块不怎么导热的木板上还留着些许温度。
背后被晓月推着,我也渐渐荡了起来,却不是那么“开心”。平心而论我是有些讨厌这种失重的感觉的,因为某些事产生过些许的心理阴影。这秋千让我觉得像是在坐过山车,是挺好玩的,却是那种感觉很刺激的好玩。
但晓月好像没有停手的意思,每次都更加用力地把我往高了推,直到我有些惊恐地叫着“够高了,别推了!”她还又使大劲推了我一下,然后绕到正面,做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小恶魔似的坏笑。
随着时间推移,操场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前前后后的几撮人,各自玩着砍包、跳绳、逮人之类的游戏,这片新修的健身器材附近也慢慢聚集起了一些同学。
待到我终于控制住秋千停下来后,才发现塔维娜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她较矮的个头在学校的环境中更明显了,而且也没戴红领巾。这样子不像六年级,反而和一二年级小孩子的外貌更加接近。
入秋之后天气正在渐渐转凉,穿短袖的人越来越少,女生们也大多由裙子换成了长裤。而塔维娜似乎并不怕冷,还是黑色短裙和白色连裤袜的打扮,上衣也是黑底白领。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身打扮我总会想起张田雨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服装颜色和发色的强烈反差让人印象深刻。这两人站在一起时身高差距也体现出来,反差更是强烈。
幼小的留学生也坐到秋千上,由晓月推着越摇越高。她看起来既兴奋又紧张,死死地抓着铁链上的扶手,嘴巴也抿了起来,但总体还是开心的表情。
“塔维娜,你说外国有没有秋千这样的东西?”晓月一边推一边问着。
在秋千上大幅摆动时说话有咬到舌头的危险,而且由于呼呼的风声很难说话,但塔维娜直接传入我们思维里的空灵声音完全不受影响。
“嗯,应该有吧,我也不清楚。神父说我们是从Arkham那里来的,但我从记事起就一直住在星绛镇教堂,没去过很远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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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β 2016年6月25日
“这么说来,你想要这次暑期赴美实习的名额了?你是单纯的想去玩?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嗯,是的导师,我想要去阿卡姆镇,去一次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您看可不可以呢?”
在江晓星所在的大学里,一个阴暗的办公室中正发生着无聊的对话。“江晓星”即使在大夏天也穿着一件黑色长袖外套,他的脸上摆着一副古怪的冷笑,让人看了不禁有些发毛。
“也不是不行,那所学校跟咱们考古专业也有交流关系,不过……这些签证什么的手续很麻烦的,而且……”
导师看起来在用尽各种借口说服“江晓星”放弃这个名额,但全都被这个平时没什么特点的学生完美地反驳了,始终找不到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我就直说了吧,这个名额我们学校已经内定好了,像你这样学习一般也没什么背景的学生是肯定没这个机会的,别想了。除非……”导师摆出一副令人厌恶的不耐烦的表情,摆摆手就想把“江晓星”轰出去,但随即又换上了一副贪婪的笑容。
“江晓星”似乎终于不耐烦了,他的双眼突然微微泛起了红光,导师的脖子立即像是折断了一般垂下,手上却像提线木偶似得十分迅速地动起来,在江晓星拿出的表格上盖了个红戳。
奈亚拉苏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消失了,他取走申请表格,小心地避开监控,离开了学校。
只要他还在使用江晓星的身体,就会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人类社会的各种规律,以保持他“人类”的身份。当然更多的时候奈亚拉苏会稍稍做些取巧的行为。
[“考古这一门学科和历史不同,常有人说考古者们探索的并非历史,而是历史之前的真相。但是他们从未想过,‘真相’究竟是原本就存在的,还是由主观意识产生的呢……”]
谜之声:据说,探寻真理之人都死去了,渴求知识的人都疯狂了,还有些幸运或不幸的人永远飞往了那充满惊奇的群星之间。只有在街头的碌碌无为的凡人还愚昧而可悲的活着,始终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