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姥爷打开了柜子的下层,那堆积着成吨的书本和纸张,其中有一些已经旧得发黄了,上面却没什么尘土。姥爷蹲在地上,拨弄着那堆文件山,从其中抽出了一本字典大小的书。
“来来,看这个,这个是星绛镇的地图册。”姥爷翻开那本书摊在桌上,我和晓月一起把好奇的脑袋伸了过去。
这本书很奇特,每个书页都是折叠起来的地图,看起来是把许多份地图人工装订成的。有路网图、地形图、等高线图、地质图、几年份的农业规划地图、住宅住户分布图等等,甚至还有自来水管线、电话线和电网的详图,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航拍的黑白照片。其种类丰富的令人吃惊,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星绛镇附近的地图。
“姥爷,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这么多地图……”我有些诧异地问。这本地图册的信息量几乎超过了未来的绝大多数电子地图,甚至可以说将整个星绛镇的一切固定物体都纳入其中也不为过。
“呵呵呵……我就一种地的。”姥爷咧嘴笑着说,“唉,其实这里头不少地图都是你太姥姥的,你看这个日期。”接下来姥爷仍然咧着嘴,嘴角却朝下弯曲了。
我顺着姥爷的手指看向一张标注着蔬菜大棚分布情况的地图,那张纸的角落里写着2006-2010年份,那图和我想象中的情况不同,星绛镇东方是大片的农田,而许多的蔬菜大棚却是在湖的南岸,离那片果树林不远。
再翻几页,我还看到了2001-2005、 1996-2000年和更久以前的农业规划图,都是每五年一张。其他的地图仔细看来年代也差得很久,不少纸张都泛黄了。
我几乎对不可思议的事已经麻木了,印象中太姥姥也只是个“种地的”,甚至字都不识多少啊……
我快速咀嚼并吞下嘴里的牙签肉,指着一张奇怪的地质图开始发问:“姥爷,我不是太看得懂这个啊,您给我们详细讲讲行不,就那个湖,咱们平时用的是不是那个湖里的水?”
姥爷坐到了椅子上,慢吞吞地说:“这个可不怎么好玩,你俩真要听?”
我和晓月不约而同地点头。
姥爷咂了一下嘴,开始慢悠悠地讲道:“咱们平时用的这自来水啊,是地下水,跟那个湖是通着的,从地底下抽上来到水塔上,然后再分到每家每户。不过也跟湖水不太一样……
星绛镇周围都看不到什么水脉,但河还是有的,都在地底下,叫‘沉露暗河’,那回的人是这么说的,就在这下头,从那边山里流到那边湖里。”
姥爷一边说一边指着地面,又分别朝着南北方向比划了几下。
“那回的人是什么人?”晓月显然抓住了这个字眼,追问道。
“那老早的事了,你们出生之前,我记得是1991年的时候,镇上来了一队人,好像是科考的,带着橡皮船,还有氧气瓶,还有奇怪的设备,就从那湖里头下去了,后来他们怎么着了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这样吧。”
姥爷讲的东西我基本都知道,但考察队以及这条暗河的名字我却是第一次听说。
“姥爷,那个湖上面会有漩涡吗?我是说水深的那半边。”我问。
姥爷皱了皱眉头说:“你问这个干嘛?”
我咽了口唾沫,把早些时候遇到漩涡的事简单讲给了姥爷,招来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地训斥:“你们是不是闲的啊,回头掉水里咋办?把你俩淹了我怎么跟你们爸妈交代?甭给我没事找事,今天给我老实在家呆着,作业写完了没?”
这次去湖上可能确实过于冒险了,这是我们的错,但为什么会扯到作业上去?而且我完全不担心没法给父母交代,恐怕我和晓月真的淹死了,他们也不会从打工的外地回来的。
当然这些我只是在心里想想,和晓月无声地交流着,我不想和姥爷顶嘴,只是说了句“对不起”。
“那,那个湖上会有漩涡么,还是说我们碰上的是偶然?”等姥爷训斥完毕后,我缩了缩脖子问道。
“这个还真不好说哎,那底下跟地下河连着的,谁知道里头有什么东西,不过我是没见过漩涡。”姥爷摇了摇头说,他并不因为我们犯了错误而拒绝回答问题,就好像刚才训斥我们的是另一个人。
“那,那个湖还有没有过其他奇怪的事?”看到姥爷并没有显得不耐烦,我继续问。
姥爷再次扶额,皱着眉头说:“听老夕说,之前有个火流星掉到那个湖里头,好像也是90年或者91年吧,具体我记不清楚了,没准那考察队就是去找那东西的。”
我听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火流星,也就是陨石吧,那东西掉到了湖里。而且离这个时间点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我又捏起一根串着腌肉的牙签,咕哝着说:“姥爷,吃牙签肉么?”
“我没戴假牙,咬不动。你自己吃吧。”
自己啃着牙签肉,旁边两个人在数我的牙,感觉很不自在。我递了一根给晓月,她总算是没有拒绝,也开始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
接下来,姥爷又讲了许多东西,其中还含有不少难懂的专业词汇,以我的知识水平也无法完全理解透彻。这让我对姥爷以前做的事更加好奇了。种地的?我可不相信,姥爷应该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吧。
姥爷说,那个湖其实是一个“天坑”,以前并没有这么大,只有南边一半大小。亭子也只是建在湖边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后来大概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湖水升高,把亭子和附近的洼地淹没,才变成了现在这样。而且现在的湖面仍然会以年为时间单位有规律地涨落,这一点我倒是没注意过。
据姥爷说,湖里面没有危险的大型生物,但为什么要问姥爷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从姥爷这已经得到了不少消息,更多的信息则显示在那本地图册中的一份地质图谱上。接下来就是等张医生回来,再去实地调查了。
“那姥爷,这本地图册先借我们行不?我还想再多看看。”我试探性地把手伸向桌上摊开的地图。
“这屋里的东西你们都随便看,不过有一条,不许弄丢弄坏,哪拿的记得放回去,明白么?”姥爷拨开了我的手,亲自将打开的几张地图折叠好,又从地图册中抽出那张黑白照片,然后郑重地交到了我手中。
晓月轻叹了一声:“唉,果然不是很有意思。”她所具有的知识确确实实只有小学水平,并不能也没有耐心去看懂那些复杂的地图。
看起来晓月对姥爷养的鸟更感兴趣,此刻正背手盯着挂在半空中的鸟笼。这个笼子里面是两只小型鹦鹉。其中一只缩在鸟舍里,另一只站在横杆上歪着头,毫不畏惧地和晓月对视着。
晓月看着鸟,抿了抿嘴,被姥爷敏锐地发现了,姥爷指着鸟笼里装水的小塑料盒说:“这比那地图有意思多了吧,你想喝不?”
喂鸟的水谁会喝?姥爷这个玩笑可是开大了,晓月赶紧撇着嘴,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嘿嘿嘿,来,我给你拿出来。”不料,姥爷竟然真的慢慢打开笼门,把手伸进去准备取出水盒。
我一直在旁边举着地图册,视线却放在那只通体翠绿的鹦鹉身上,它攀在笼壁上,以头朝下斜四十五度的姿势瞄准姥爷的手指。
“姥爷,那个——”我话音未落,那只小鸟就猛地一口掐了下去。
鹦鹉的喙又硬又尖锐,而且它们咬人的时候还会拧一下,我是被掐过的,那比被老母鸡啄一下还疼得多。
“嘶!!!”姥爷倒抽一口凉气,然后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关上了笼门。
姥爷龇牙咧嘴地揉着手指,看起来并没有受皮外伤,但那疼得可不像是假的。他一脸无辜地望着鸟笼说:“疼死我了……”
但姥爷这个故作扭捏的表情却把晓月给逗乐了,让她笑得合不拢嘴。
我憋着一口气,尽量不笑出来,但最后还是没忍住,轻轻笑了几下。
我还是回屋去慢慢研究那本地图好了,姥爷这种行为让我想起一个来源不明的词——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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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β2016年4月5日
这一天是清明,张栉风在教堂后面的墓地里,放下一支淡黄的迎春花,转身离开了。田雨小时候就非常喜欢来教堂,如今她的骨灰已经永远留在了这里。
这位医生近日来显得有些迷茫,他的家人早已死于八年前疑似地震的灾难,这八年的时间里,他有两个活着的理由:其中一个是让江晓月再次醒过来,他把原本应给予家人的感情全部投注在了这个与他女儿同龄的孩子身上,但最终,她只是以一种离奇的方式死去了。
这件事让张栉风受了不小的打击,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疑惑和新的希望。
而另一个理由,则是寻找那场天灾的真实原因。江晓星已经不见了,现在那具身体里只有一个被称为夜魔的恐怖存在。他已经是守秘人,在湖心亭的那具外国人尸体还是让张栉风动摇了,即使他真的知道了那场灾难的真相,又能如何呢,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是他自己吗……
星绛镇的老屋毕竟已闲置了八年,院里的自来水管也早就冻裂坏掉了,而且现在也没有玉米秸杆可以烧来取暖了。张栉风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觉得非常不方便。
奈亚拉苏最近杳无音讯,不知去向。仅从那些军事基地的照片中也分析不出什么,至今星绛镇周边仍然完全没有手机信号,所以童欣那边更是指望不上,不知道奈亚给她的手机有什么用……
张栉风在星绛镇待着,显得无所事事。在市医院的这八年,他一直维持着最低生活支出,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但作为一个社会精英,至少曾经是社会精英,他不会轻易自暴自弃,也不想啃老本,因此他决定回去市医院上班。
“我已经没什么牵挂了,但我还是个医生,走一步是一步吧,唉!”
秃顶的医生抚摸着镜框中三人的合影,自言自语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转身离开,朝着星绛镇北门新开通的车站走去,把照片留在布满灰尘的客厅。
张栉风离开老屋后不久,一股寒风从破损的窗户侵入,掀翻了那玻璃镜框,让它狠狠摔在地上,碎裂了。
谜之声:张田雨和谭静最后的笑容将永远尘封于这间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