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恩·休伯特朝着维堡走去。
雨在逐渐止息。
“别想了，卡恩。要知道无冬城一个手艺精进的工匠，一个月的进账也就一个金币！凭什么二十分钟的脚程，能抵上人家半个月的收成！”
“深水城那边的老弩手，在秽兽入侵的月份，算上犒劳也不过刚好两个金币！”
“这肯定是那家伙的阴谋，半路上设置障碍，然后让看那个倒霉蛋跪地哀求的样子取乐！那些贵族老爷都是一个样子……”
卡恩都知道。
但他太需要一笔钱了。
自从父母死于无冬城的审判，卡恩也被判处终生不得踏入故乡一步。自那天起，卡恩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拉扯着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苟且偷生，背井离乡，艰难度日。
靠着父亲教授他的石匠技艺，也靠着卡恩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三人好不容易在维堡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却在秽兽的威胁下，去年被迫跟随着领民一同迁移到深水城。
卡恩仍然记得那个缺衣少食的寒冷冬日，他们三人窝在肮脏恶臭的贫民窟中。
年幼的二弟高烧不止，卡恩仅剩的铜币却只能勉强填饱他们的肚子，于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后，他的弟弟便再也没有醒来。
而今，秽兽即将卷土重来，他们也会在这个冬天离开维堡。
他需要更多的积蓄。
离维堡越近，跟在他身后的领民们就越少，大多数人站在雨帘中远远观望。
他们不相信子爵——其实，就连卡恩自己也不太相信。
“大人。”
卡恩·休伯特单膝跪下，陷入泥泞中，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人扶起。
“有事说事，跪下干什么，我可不喜欢这一套。”
那是个柔和的男中音。
卡恩抬头，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子爵的面孔。
跟传闻中吊儿郎当的形象极其不符，子爵那张黑发黑眸的脸庞，虽然谈不上白皙俊秀，但棱角如同刀割一般分明。
黑色的瞳孔中并无其他贵族常有的轻蔑和戏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隐藏着难以触及的深邃。
卡恩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子爵大人！我……我我是来帮您搬运木头的。”
在他诚惶诚恐的注视下，子爵轻轻地点点头。
“嗯，有劳你了。”他说道。
有劳你了？
卡恩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
掌管整座维堡的领主，拥有其上一切土地和财产的子爵大人，明明可以强征劳役的这个人，跟他说，有劳你了？
不敢多有怠慢，他战战兢兢地抱起一旁的木板，在其他领民紧张的注视下，卡恩轻巧地将木材横在肩膀上，朝着维堡的东侧走去。
子爵大人就跟在身侧。
无形的压力与失败的惶恐叠加在一起，几乎让卡恩拿不稳木板。
就在他胡思乱想子爵为他设置了什么障碍时，后者却率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卡恩·休伯特，大人。”
“我听巴莱顿说，你虽然很年轻，却是个经验丰富的石工匠，你的技术来自于你的父亲吗？”子爵的声音就在身后：“你有什么修建大型项目的经验吗？”
卡恩有点不知所措，他不懂为什么子爵对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么感兴趣。
但他还是照实回答：“我的父亲是深水城有名的石匠，我曾经和他一同参与了深水城歌剧院的建造。”
他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父母是如何遭遇了不公正的审判，又讲述弟弟与妹妹的遭遇，年轻子爵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就这样，我的弟弟在去年的迁移中死去了。”卡恩突然觉得自己话有点多，又补了一句：“抱歉，子爵大人，让您听到了不愉快的故事。”
“那是个悲剧，节哀顺变。”
“谢谢您，大人，您真是仁慈，愿意听我讲完这些事情。”卡恩摇摇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靠给深水城修补城墙勉强度日，托您的福，妹妹还算健康。”
“你修过城墙！”
子爵突然大变的语调吓了卡恩一激灵，他的手掌一抖，肩上的木材滚落在地。
远远围观的领民们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卡恩！这个笨蛋，怎么回事！”
“完了！这下领主可要治他的罪了！他家里的妹妹可怎么办呀！”
“这个傻小子，跟你说了别去别去！那肯定是领主的陷阱！”
卡恩仿佛坠入冰窟。
他丧家之犬一般趴在腐败的泥水中，连滚带爬捡起沾染了泥泞的木材，仿佛他只要够快，领主就不会降怒于他。
卡恩哆嗦着不敢抬头：“大人！我不是有意……”
“啊，没事。”子爵摆摆手：“没伤着吧？”
卡恩怔住了，连带周围的围观领民一同怔住了。
年轻的松香子爵对此毫不在意，甚至还在问他伤没伤到。
这是贵族？平民百姓印象里声色犬马、鼻孔朝天的贵族？
长年在底层滚打摸爬的经验，让卡恩立刻回过神来，不管子爵是否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恼火，这时候岔开话题才是最好的选择。
“无碍，大人。”他努力笑了笑：“这几年间，我近乎维护过深水城一半的城墙，不管是底部凹槽的清理、还是石墙的重铸，我都做过一些。”
“卡恩，如果我想要修建一个高七米，宽两米五的城墙，应该怎么下手呢？”
果然，子爵最感兴趣的还是城墙本身。
“如果您想要修建这样高度的石墙，那么至少需要挖开一条沟槽用以固定城墙，深度至少有两米。”卡恩仔细计算：“而且，沟槽应当宽于城墙本身三米左右。”
子爵连连称是，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往常，卡恩可能会吓得跪倒在地，但自从刚才，他却对子爵大人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做了充分的心理斗争，卡恩还是决定僭越，多说两句。
“大人，容我冒犯，您是打算……抵御秽兽吗？”他说道：“如果只是抵御秽兽，那么高度只要四米、宽度只要两米，就能容下三个人在城墙上齐头并进。”
“有道理，继续。”子爵明显是有点兴奋：“我就是想要阻挡秽兽。”
得到了领主大人的肯定，卡恩越来越起劲。
虽然城墙需要数年才能搭建完毕，但是如果子爵愿意修建城防，那么只要熬过了这几年，往后就可以在维堡这边度过冬天了，他们也不至于每次都陷入窘迫的饥寒。
“底部的沟槽也可以适当削弱，只要能支撑住城墙就好。而且挖掘沟槽的工程可以和墙体本身的堆砌一起进行——深水城就是这么做的。”
“挖掘需要多少人手？多长时间？”
“一百五十人，用不了一个月到就可以完成——但是，如果今年我们要迁移到深水城的话，我建议这项工程明年再继续。”卡恩顿了顿：“沟槽会因为秽兽的破坏和雨雪的浸泡而软化，届时重新挖掘得不偿失。”
卡恩没有注意，他们已经来到了维堡的东侧。
没有阻碍、没有陷阱、没有他所设想的一切最坏情况。
只有子爵大人谦逊地向他提出疑惑，并且不会为他的否认而感到冒犯。
二人在阳光中缓步前行，毫不在意越来越多的领民围观。
“是的，一道沟槽可挡不住秽兽。”年轻的子爵点点头：“但是卡恩，如果我有一种能捏成任意形状的泥浆，风干之后可以变为石头，而且还能把其他石头天衣无缝地粘在一起，能不能在冬季来临之前完工？”
“这不可能！”
卡恩一时没控制住音量，引得人群一阵慌乱，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但他并不惶恐。
“子爵大人，我的父亲为石匠的技艺奉献了半生，我看过上百名不同工匠的手法，但从未见过您说的那种泥浆。”
“你就假设我有。”
“如果真的有这种神奇的东西，所有费时费力的加工阶段都纯属浪费时间，任何建筑的构建速度都会超乎寻常的快。”他急促地说道：“只要人手足够，三年内修筑的城墙可以圈起整座无冬城！”
“很好。”对方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但是大人，那种东西，不应当只存在于石匠的传闻中吗……？”
子爵的嘴角挑起一个弧度。
雨后的阳光从云后流淌而下，照在他黑发黑眸的脸庞上。
卡恩怔怔地看着年轻的子爵从斗篷中伸出手，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置于自己的手心。
“或许吧，但在见到我之前，你可曾想过还有为一根木头花五十银币的贵族？”冉臣笑了：“卡恩·休伯特，以后你不必再去深水城讨生活了，从今天起，我以每月一个金币的报酬雇佣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