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前方,是白茫茫的群山和黑油油的江水。
幽深茂密的林海,全盖上了一层软乎乎的大雪绒儿。
天上映出了江水,而江水也映出了天。
◎
只见他,头戴着顶水貂皮的大檐帽子,披着身深棕色的水貂皮大袄子,脚蹬着双续满了靰鞡草的靰鞡鞋。粗壮的腰间横挎着两支大肚子盒子枪,笔直的后腰上别着把黄牛皮刀鞘裹着的大攮子。
这个魁梧强壮得有如黑熊的北方男人,用食指和大拇指,弹弄起自己钢丝球般纵横缠绕的连鬓络腮胡子。
他红红的大猪鼻子,恶狠狠地往鲶鱼嘴中吸入一大口冷空气。
少顷,他又瞪起圆滚滚的大豹子眼儿,嚎出了跟老虎怒吼震山林一样的雄浑声音:
“弟兄们——下山,砸窑!”
向老虎山西边走出约摸着十里地路外,坐落着一处富饶的大镇子名字叫作“糠城”。
糠城近年来可谓风调雨顺,收成大好。
糠城的百姓勤恳生活,原地务农的小家子手里存着小银两,出外经商的大家子柜里存着大银两。
听见银子“哗哗”的声儿,糠城百姓的脸上,也逐渐有了点儿笑模样了。
但这银子“哗哗”的声儿,飘了老远老远,飘到他竖起的狗耳朵里来了。
足以遮天的大雪,筛白面粉似的那样倾倒下来。
大雪笼罩的黑夜,十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拼成一长条子黑色的霹雳,在打雷般的“驾——驾!”嘶吼之中,以万钧之势,朝着糠城猛劈了过来。
雪夜的天空,犹如被刀扎出了无数的大窟窿,朝大地漏下千千万万条的白棉絮,而狂躁的寒风又将它们粗暴地卷起来又摔下去。
前方大风与大雪中,两根巨型红柱子和一扇巨型城门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于是,那一长条子黑色的霹雳便随着“吁——吁!”的呐喊声,从原来的竖条子,变为了横条子。
十四个黑黝黝的身影,一并仰起头来,望向火红漆的城门牌。
“糠——城”
金黄色的两个楷体大字,大风刮不歪,大雪遮不住,夜晚也不能将其吞噬。那两字,犹如金鳞甲胄的守门武士,深扎在那里。
最右边的身影,打雷似的咳嗽了一声后,嘶吼道:
“老二老三老四,随着我的大风儿!剩下的崽子们,都搂起膀子来给老子砸窑!遇见反抗的就插!”
于是,兵分两路。
四个身影,从城门左边飞驰而入,溅起水花子似的飞雪点儿。
十个身影,从城门右边飞驰而入,溅起白丝带似的飞雪条儿。
领头的水貂皮大帽檐儿,扭过头来,朝马后的三个黑身影喊道:
“老二老三老四,嘿嘿,咱弄票儿的活儿,挑肥的下手!”
三个黑身影齐声喊道:
“哎,大哥——这就绑!”
四个魁梧的人影儿,连着四匹高大的马影,直直地冲入了灯火阑珊的一个大院套儿中。
四个黑身影,翻身跳下了马。
水貂皮大帽檐儿,拔出了腰间挎着的两支大肚盒子枪。
剩下的三个身影儿见状,也都拔出了自己腰间挎着的枪。
水貂皮大帽檐以手背叩门。
门,被一人缓缓拉开。
而水貂皮大帽檐的枪头,也顺着门的表面缓缓滑过去,抵在了面前这个人的胸口上。
“不准动!”
开门的人在低头看见冒烟儿的家伙后,身子剧烈地一颤,把双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另一个驼背的黑身影说:
“老实交代,不然崩了你,你是这家的什么人?”
这人小嘴一咧,答道:
“别...别杀我,我是少爷。”
另一个比水貂皮大帽檐还要壮上一倍的黑身影说:
“我们要绑你票儿,你们家出的起一千两银子吗?”
这人小嘴又一咧,答道:
“出...不起...呀”
另一个中等身高的黑身影听了之后,走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枪抵在他的脑门上,说:
“现在三把枪指着你了,出的起了吗?”
这人嘴角还是一咧,答道:
“那...那...应该出的起了。”
四个黑身影听了后,都“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而那笑声就和风声一样刺耳和冰冷。
水貂皮大帽檐用力拽住这人的衣领,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剩下的三个黑身影见后,立马上前去。他们仨用准备好的破布团子塞住了他的嘴,用准备好的绳子捆死了他的手腕和脚脖子。
水貂皮大帽檐一甩手,说:
“票儿到手,扯呼!”
于是,驼背的黑身影、异常强壮的黑身影、中等身高的黑身影就一起用力,把面前这个粽子似的人票儿扔到了马背上,骑上了各自的大马向糠城城门飞驰而去。
另一边,十个黑身影也开始了他们的砸窑。
十个黑身影那“噼里啪啦”的开枪声,能把月亮打成个马蜂窝。
十个黑身影,一开始笨拙地去抢粮抢油抢酒抢盐巴,直到一个黑身影喊道:
“直接抢银子,有了银子,什么东西买不着?”
剩下的九个黑身影听了,便用手一拍脑门儿,说道:
“对呀!那可不咋的!”
这下,糠城的百姓可就算遭了八辈子的血殃了。
十个黑身影刚在抢粮油酒盐巴的时候,糠城百姓们的心里,就在纳闷地想:
“天下竟有如此实诚的土匪。”
十个黑身影向糠城百姓喊:
“交出你们的银子。”
糠城百姓们听后,把脑袋摇晃得像是拨浪鼓,说:
“我们没有银子。”
一个黑身影举起枪,向一个老妇的胸口连开了三枪。
随后,这开枪的黑身影吹了吹枪口,问发抖的糠城百姓们:
“有没有银子?”
在糠城百姓中,有人的脑袋微微地摇几下,有人的脑袋微微地点几下,还有的人,已然跑回家中拿银子了。
于是,脑袋点几下的和跑回家拿银子的人,都给黑身影们送来了自己存下的银子。
只见天上下着大雪,地上也下着大雪。
银子从一个小角,堆成了一座小山,又从一座小山,堆成了一座大山。
十个黑身影对这一批送来银子的糠城百姓很是满意,并笑着让他们站在自己大马的右边。
交了银子的糠城百姓们,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只得呆呆地向右走了过去,叉起手来,愣站在十匹大马的右边。
于是,糠城百姓就被分为了一左一右两大批。
站在左边的,是没交上去银子的,而站在右边的,则是交上去银子的。
十个黑身影见糠城百姓被分完了类后,突然大喊:
“左那个死呀,右生!”
十个黑身影的十支枪,一并向站在大马左边的糠城百姓开了火。
刹那间,枪声压过了呼啸的大风声,飞溅起的血浆也盖住了大雪的洁白。
在片刻之后,十个黑身影停了火。
他们朝尸体和活人混杂着的左边喊道:
“喂——现在有没有银子?”
左边有一些被溅得满身是血的活人,挥舞起双臂大声嘶吼:
“有!有!放我去右边!”
就这样,十个黑身影又得了些来自左边百姓的银子,而左边的人也如愿地到达了安全的右边。
但是,大马的左边仍然站着一定数目的糠城百姓。
十个黑身影如法炮制。向左边开了一段时间的火之后,就停火一段时间,那是他们选择的时间。
而十个黑身影在又得了左边百姓妥协交出的银子后,就再放他们去自己大马的右边避难。
大马左边的人在不断减少,大马右边的人在不断增多。
到了最后,大马的左边只剩下了散发着水雾的尸体堆,和三个眼球充血的,昂首站立着的青年。
三个黑身影向左走去,走到那三个浑身是血的青年的身旁。
三个黑身影,拔出三把闪着光亮的大攮子。
三个黑身影都用一只手拽起三个青年的大辫子,另一只手用大攮子抵在三个青年的三个脖子上。
三个黑身影舔下嘴唇问:
“你们有什么遗言?”
三个青年哈哈大笑,说:
“记住,站在左边的,永远都会站在左边。而且,站在左边的人不会越来越少,只会越来越多!等到站在左边的人足够多了之后,我们就要夺了你们的枪,杀了堵在左和右之间的大马!”
三个黑身影把大攮子用力地向下一扎,再用力一转,三颗青年的头颅就滚落到地上。
十个黑身影放肆地大笑,朝天上尽情地开枪,并对糠城百姓说:
“以后我们再来糠城,你们就自觉点,想要死的,就站在我们大马的左边,想活的,交出银子,就可以站在大马的右边,不用吃枪子儿也不用掉脑袋。”
洁白的大雪,满天际地飞舞又飘落,但就是盖不住大马左边尸体堆所渗出的鲜红的血迹。
糠城百姓在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之中,远远地望着排成纵列的十匹大马,载着十个肩扛着满麻袋银子的黑身影,一摇一摆地向糠城的大城门方向走去。
十四个黑身影,最终在糠城的城门处碰面了。
水貂皮大帽檐的马鞍座上,还捆着瑟瑟发抖的人票儿。
十四个黑身影盯着彼此,爆发出了打雷似的笑声。
最后,十四个黑身影朝糠城的城门牌上开枪来庆祝。
“噼里啪啦”的枪声让糠城百姓以为是土匪又回来屠城了。
于是,糠城的男人们就用双手抱住了脑袋,女人们则用双手抱紧了婴儿,而孩子们用双手拉紧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