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男警官敲了敲桌子,“那六个人对你实施了名义上的非法胁迫和语言侮辱,你为了维护自身合法利益才不得以反击,是这样吗?”
路青衣盯着在一旁做笔录的短发女警官,颔首道,“是这样的。”
男警官这下有点为难了,他当警察那么多年,也是处理过许多这种小混混之间打斗的事情了,但是哪有被害人全身而退,犯人全被送去医院的情况。
他咬了咬指甲,又重新回顾了一下案件的细节。因为包间里没有监控,争执是如何开始的,他并不能百分百的肯定,但是根据网管和一些在场的人员所描述的,也确是少年告知的缘由,而后来发生肢体冲突的过程无一例外都被监控记录其中。
先是一个不良青年在路青衣身后想要偷袭,但少年一记摆拳直接将他击倒在地。而之后的事他们也看见了,路青衣一个人打五个,在几分钟内干净利落地把五个人放倒在地。
“你知道以暴制暴这种途径来解决问题是不好的吗?”男警官教育道,“明明有更好的方法为什么不选择呢?”
“就比如报警?”路青衣百般无赖地看着天花板,“我没有手机,而且那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没有给我报警的机会。”
“道理是这个道理……”男警官没有任何反驳的理由。
突然,女警官的电话响了,她拿起来听了一会儿,转头对男警官说,“那六个年轻人的医院报告出来了,我现在就发到你的手机中。”
“好。”男警官拿起手机就浏览了起来,看了不一会儿,他的眉头已经皱得恨天高了。
如果说之前仅凭监控视频和当事人口录还不足以让路青衣免去受罚的话,现在有了这份报告,少年就再没有受罚的可能性了。
因为根据不良青年受伤的情况来说,少年的自卫都在合理范围之内,比如第一个偷袭他的不良青年,中了少年的一拳,仅仅只是鼻梁软骨轻微挫伤,第二个被少年数拳打倒在地的青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除了胸闷一时间难以喘上气,没有其他实质性的受伤,而即使是受伤最重的刘姓男子,右手脱臼,左手食指无名指骨折,胸口中了一拳,至今仍在昏迷,但是生命体征正常,处于医学上判定为随时都能清醒过来的情况。
结合监控录像和这份医院报告,毫无疑问,路青衣的自卫是根据对方对自己做出多大的危险反击的,像最后的刘姓男子,手里拿着酒瓶碎札,早已脱离了小打小闹的范畴,可以算得上是行凶了,在那种危急情况下路青衣夺下凶器,制服犯罪者,更是正当防卫。
可这一切都太戏剧化了,男警官揉了揉太阳穴,“即使是正当防卫,这种解决方法也是我们不提倡的,不过鉴于你还未满十八周岁,仍受未成年人法律保护,我们所采取的是教育为主,处罚为辅——”
“那个网吧没事吧?”路青衣问道,"我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店主为难。"
"我们都对你未成年上黑网吧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提,"男警官被气笑了,“有些事情还轮不到你担心。”
“好了,那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我先出去帮你办理下手续,待会儿我会过来叫你,有一个小时的教育短片需要你看完。”男警官起身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路青衣和女警官。
“夏阿姨,您还认识我吗?”路青衣突然对女警官说道。
“我,认识你吗?”夏警官发出一声疑问,她承认第一眼看到这个清秀的少年是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但并不强烈,于是她就没有细细去思索,如今少年主动提出了这件事情,她才又看了一遍少年的模样,但是很奇怪的是,有些记忆像是被重重迷雾覆盖了一般,无法记起。
“又是这样……”路青衣习以为常,他对夏警官笑了笑,“没事,那您还记得十年前那场白色奇迹吗?”
“那场大雪啊,当然记得,在这个南方城市工作那么多年,能看到那么大的一场雪实在是不容易,不过——”夏警官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头,“我好像记得我有一个案件就是在那时候办的,可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十年前,那个被亲生父亲抛弃在胡同里的男孩,您还记得吗?”路青衣幽幽地说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夏警官顿时感觉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破碎了,过往的记忆像是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这个小男孩好可怜啊,他父亲可真是不做人,把自己的儿子就丢在这里。”三十出头的夏警官是一个入职警察多年,但正义感始终强烈的女性,她看着缩在救生棉被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心中不平道。
“据说他的母亲刚去世不久,大伙都猜测他父亲是不想背负抚养的责任才逃走的。”其他警员说道。
“这小家伙还有其他亲人吗?”夏警官问,她轻拍着孩子的背,希望能将自己掌中的温暖传递给他。
“还有一个外婆,但关系不太好,说是会给每月最低的抚养费,不承担养育责任,不过也情有可原,她还要照顾这个孩子的哥哥高中就读的一切费用。”
“那按照法定程序他要被送去福利院吗?”夏警官问。
“不一定,”警员摇摇头,“上面已经在男孩所在社区发出了征询,只要有街坊邻居愿意抚养他,他就不会被送到福利院去了。”
“那个,”在这个时候,男孩说话了,夏警官低头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的是是非非,男孩的双眸仍是那么干净,一尘不染,“夏阿姨,我饿了。”
“该是多狠心的人才会抛弃那么可爱的孩子啊,真是罪过。”夏警官嘟囔道,她对男孩说,“青衣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去买。”
“不要贵的,能填肚子就行了,不能让阿姨用太多钱,不然妈妈在天上会怪我的。”路青衣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夏警官鼻子一酸,她快步走出门去,不稍一刻钟,她回来了,手中提着kfc。
“啊,”路青衣吃了一大惊,“夏阿姨,这个可贵了,我不能吃!”
“没事,这是阿姨奖励懂事的青衣的,快吃吧。”夏警官把热体腾腾的汉堡塞进路青衣的手中。
路青衣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仍不准备动嘴,“真的真的能吃吗?”
“吃吧。”夏警官笑道。
最终,路青衣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霎时,他的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辉, 起先是一小口,紧接着就是大口大口地咀嚼,孩子的腮帮子塞得满满的,他情不自禁发出心满意足的咀嚼。
可吃着吃着,他却哽咽了起来,到最后,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一大把糊在了汉堡上。
这个坎坎坷坷,一次次被生活磨去信心,不敢告诉妈妈,只敢躲在被子里小声哽咽的善良孩子,第一次哭得这样肆无忌惮。
路青衣红着眼睛,对第一次见到的夏警官轻声说道,“我迷路了。”
城市太大,生活太苦,所以就有了一个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可怜的孩子。
夏警官紧紧抱住了男孩,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三天之后,路青衣隔壁的邻居李大妈收养了男孩。
“喂,夏警官,你看到警局外面那个捧花的小男孩了吗?”有警员问道。
“看到了,怎么了吗?”夏警官此时正在忙手头的一个案件。
“我感觉他好像是来找你的,他这几天在警局外面等的时候,都是看向你的办公室。”
“不可能吧,难道是之前什么案件的家属吗?但是我办的每场案你都在场吧,你记性那么好,你觉得熟悉吗?”
“有那么一丝熟悉,但是根本想不起来。”
“估计是什么学校的活动吧……”
……
“为什么,为什么这段记忆会被我忘记……”夏警官喃喃道,眼泪不自觉从脸庞划过。
“很难解释,”路青衣轻声道。
“青衣你恨我吗?就那么简单得忘记我们之间的事情。”夏警官心中满是愧疚。
路青衣摇摇头,“您永远是我的恩人,那是我第一次吃汉堡,真的很香,您是第二个给我母亲温暖的人,不管您记不记得,”说到这,路青衣轻敲心口,“只要我记得就好。”
“我今天被抓来不只是因为斗殴那么简单,我更是想借此机会了解一下当年我父亲失踪的真相,也就是当年那一份卷宗,我记得您是当时的负责人吧。”
“嗯,”夏警官努力让自己平稳情绪,“虽说过了十年,应该还是能找到的,但是当年我们把你的案件定性为家庭纠纷,能起到多少帮助我也不清楚,不过当时案发现场的照片,以及唯一当事人的口述都保存着,如果你要查看的话,我们下次约个时间。”
“好。”路青衣点点头。
这时,男警官回来了,他带着路青衣去了另一房间,在那里,少年被强制性地观看了一小时的教育视频。
视频看毕,夜已深,路青衣看了眼表,时间显示已经十一点了,他不知道回家后,小夭是否会将他大卸八块。
于是他问值班警察自己是否能回去了。
“你是未成年人吧,”值班人员头也没抬,“未成年人的话需要有监护人来认领。”
“可是我没带手机……”路青衣无奈道。
“有座机。”
该打给谁呢?没想到在这时候可给路青衣难到了,他认识的长辈不算多,李大妈这时候肯定睡觉了,他也没小夭的电话,但他并不觉得不靠谱的小夭能把他捞出来,最后没办法了,他只能打电话给了养老院。
“喂?”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刚醒来不久。
“请替我找王大爷,就说路青衣在警局需要人认领。”
说罢,路青衣挂了电话,坐在长椅看着刺眼的灯光发呆。
只有在深夜,热闹的喧嚣褪去之后,孤独才逐渐爬上心头,一挠一挠的,惹得人痒痒。
其实路青衣知道,自己与王大爷只不过是下棋聊天的好友罢了,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冒着感冒的风险,在寒冷冬夜跑出来认领自己呢。
路青衣自嘲地笑笑,说到底,自己还是孤单一个人,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城市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其实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期望,希望那个年迈但有力的身影会出现在眼前。
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警局的接待室静得能听到心跳声。
值班警员换了一个,他打着哈欠驱赶着路青衣,“小伙子赶紧去睡觉吧,警局里有专门的卧铺,你的监护人估计是不会来了,到明天再想办法吧。”
路青衣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轻叹一声气,起身就走。
“青衣,”就在这时,少年的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我来接你了。”
他迅速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衣的苍老身影站在门口,呼出的气在空中凝为白练。
“大爷,我……”路青衣支支吾吾,说不出任何话来。
但王大爷走上前,粗糙的大手一把牵住路青衣,他慈祥地对少年笑了笑,只是说了一句,“走,我们回家去。”